齊御風聽殷野王一說,當即心中微微一怔,看他臉色,眉宇之間,似乎別有一種懊惱煩躁之情。
他心中突的一動,便問道:“可是泉州之中出了什麼變故?”
殷野王聽到這話,卻不回答,只是雙目炯炯,盯視着齊御風不動,好半天,他才以手握住船上的闌干,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
一條小船越行越近,船上的蕾拉的眼睛也不禁越睜越大。
但見岸邊的山峰由峻奇雄偉漸漸變得寬敞平坦,一副氣度不凡,秀潤淡雅的中國風貌的畫卷徐徐在她面前展開,其間殿檐斗拱,古意盎然,如同一幅工筆山水畫一般,精妙絕倫,那只有在傳說中才聽說過的只有中國纔有的物事,一一展示了開來。
齊御風看着蕾拉和船上衆多從未到過中國的波斯人驚訝的面孔,心中一時也不禁覺得甚爲泱泱天國的一份子,甚是驕傲,這種古代文明的衝撞,如同超越時空般的衝擊而來,那是任誰都要窒息良久的。
但看見那身材曼妙的青樓女子,在臨着河岸的窗邊,持彩練當空而舞,聲如春鶯嬌囀,更有絲竹之聲,連綿不絕,中間間或傳來各種喝彩之聲。
而透過那小小的窗戶,只見那室內,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有人放縱聲色,有人放浪形骸,醺醺樣子,有人謹慎謙卑,察言觀色。
隨後,大船飄蕩而去。在那街市上,又有謙謙的儒門學子,手執書冊醉吟哦頌;有販夫走卒,吆喝叫賣;有人在茶館休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人看相算命,面含重憂……
這地方人口稠密,商船雲集,一座拱橋飛架東西,它結構精巧,形式優美。宛如飛虹。卻見那許多色目人,中國人,蒙古人都在橋上走來走去,指指點點,忙忙碌。
而在哪橋下水邊,卻有佈滿了水果攤、雜貨攤、飲食攤。各色人種都在一邊選購,更有攤主正想招呼着過客來看自己的貨物,卻是一副車如流水,馬如游龍的繁華熱鬧的景象。
蕾拉放眼望去,但見周圍無論房屋,橋樑,畫舫。城樓,都別具特色,自成風格,顯得厚重無比而,這眼前的一切,又都顯得恢宏盛大,如夢如幻一般,伴着悠揚的絲絃樂聲,呈現在自己面前。
她從未想過這世上,居然又這般美景。如此渾然天成,彷彿天堂一般,如此令人沉醉,流連忘返。
蕾拉看着那些行人,一個個含胸內斂。顯得悠遊而又自在,而他們的眼中,,又顯得平實而謙遜,彷彿與世無爭的仙人一般,圓融無礙。
在城牆之外,種滿了高大挺拔的花樹,但見那大樹枝葉茂盛,開花鮮紅如血,花序碩長,猶如一片錦雲一般,蕾拉不禁回頭望着齊御風問道:“那是什麼花?”
齊御風搖了搖頭,笑道:“這泉州我雖然來過一次,可卻沒見到這樹開花,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他將目光轉向一邊的殷野王,卻見那殷野王雖然對齊御風遊山玩水似乎頗有些想法,但對蕾拉卻是疼愛有加,當即道:“這是刺桐花樹,乃是當年五代時,節度使留從效爲了擴建泉州城廓,曾環城遍植刺桐。後來,這刺桐高大、繁茂、花紅似火,歷代官吏多加以培植,於是便種成了今天這般滿城花火的模樣。”
蕾拉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擡眼看着那花樹種植的方位,突然道:“哎呦,這……這是……”
殷野王微微有些奇怪,當即道:“你看出了什麼?”
蕾拉伸出手指,在眼前勾畫了幾下,回頭笑道:“這是兩儀、四象、八卦的道理,這種樹之人,可當真厲害,居然將這等陰陽哲學的深妙智慧,用到了這裡。”
殷野王原本未曾料到這波斯人也懂得太極八卦之道,可聽她一說,卻又忍不住笑道:“這有什麼,太極陰陽,雖然蘊藏了無盡妙理智慧,可是我們這邊稍有文識者,便要學習禮易經文,幾乎人人都懂得一些這其中的粗淺道理。”
他一邊對着這些沒見識的波斯人胡吹大氣,泛泛介紹些泉州風景,一邊卻領着衆人,走入一處藥鋪之中,他進門之後,也未曾停歇,徑直領着這一羣人奔向後堂,身後原本眼神惺忪的藥鋪夥計,眼見他走了進來,登時一個激靈,起身關上了房門,隨後緊緊盯住門外。
殷野王領着齊御風等人三拐兩拐,穿街過巷,一直在青磚紅瓦之中走了一炷香功夫,才步入了一個城牆之下絲毫不起眼的小院子。
他回頭看看齊御風,點了點頭,衆人依次從院後的石階上登上了城牆,衆人站定,擡眼看去,卻不禁一陣感慨唏噓。
卻見那繁華如錦的背後,泉州背後,卻早已一片狼藉的廢墟,那城牆之外,一片黑壓壓的,到處都是房倒屋塌,煙熏火燎的痕跡,大片黑色鋪將開去,足有幾十裡地,既無人影,也無蹤跡,只有間或的未曾燒盡的房舍和地面上曾經扭曲掙扎的屍體,證明着這裡曾經是一片繁華的土地。
蕾拉猛然見到這等慘景,不禁心中害怕,急忙拉住了齊御風的衣袖,齊御風眼看一片瓦礫丘墟,蕭疏煙樹,處處都是硝煙戰火,不禁也困惑不解,回頭道:“這卻是怎麼回事?”
殷野王冷笑道:“還能是怎麼回事,還不是蒲家做得好事。”說罷手握拳頭,一拳擊在城牆之上,。顯然心中憤恨不已。
齊御風眼見殷野王此人,善於譏諷,卻孤高冷傲,不肯多言細說,當即便拱手問向一邊一位老者道:“李前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位李前輩名叫李天垣,乃是當年名叫白眉鷹王殷天正的師弟,他年歲已大。性子卻溫和,當即他見齊御風請託,便緩緩道:“這蒲家故事,齊少俠可知曉?”
齊御風搖頭道:“實不知。”
李天垣點點頭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你可知道當年南宋窮途力屈。於崖山滅國的故事罷?”
齊御風點頭道:“這個卻是聽過。”
李天垣道:“宋朝之時,這泉州港已成爲天下第一貿易大港,當年初入這港口的番舶船隊,遠較今日爲盛,夏季御西南風而來,冬季逐東北風而去。一年兩度,熙熙攘攘。只因西方之國,大抵以大食國船工最盛,是以與咱們做生意的,這大多數,便是這阿拉伯人。”
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看向了一邊的蕾拉,齊御風搖頭笑道:“李前輩,蕾拉是波斯人,卻並非阿拉伯人,你可不要弄錯。”
李天垣略微一怔,又仔細看了看齊御風身後的幾位波斯人,搖頭道:“我年紀老邁。老眼昏花,卻是看不出什麼區別。”
齊御風笑道:“這其中道理,也非得與他們同在一處,居住得久了,才能見分曉,大抵便是如這些色目人,也分不清咱們和倭人的區別一樣。”
李天垣皺眉道:“區區倭人,怎麼同天朝上國人相比……”接着他又道:“這阿拉伯人在泉州住的久了,仰慕我天朝威儀,便日益有歸化之民。這蒲家遠渡重洋而來,一路之上,經歷覆海風濤,九死一生,便忌憚回返。乃請其主,願留中原,以通往來之貨,後來年身日久,到了宋末之際,蒲家生意越做越大,有一家主,名爲蒲壽庚,居然亦官亦商,任了這泉州市舶司三十年。”
齊御風心中奇怪,心道這不過是一個普通阿拉伯人的發跡史罷了,卻又有什麼好說?可是他看着李天垣鬚髮皆白,卻也不忍心打斷他說話,只是恭敬的聽候。
李天垣說道這裡,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又道:“這等故事,原也平常,可誰想大宋三百年基業,居然就毀在了這平平常常的一個蕃客回回手裡。”
齊御風聽到這話,不禁大爲驚奇,擡頭道:“他一個商人,又何德何能?”
李天垣道:“宋末之年,國勢糜爛,除了文天祥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之外,變節投降蒙元的將領官吏也不少,但大抵上多爲窮途力屈,不得不苟且偷生,或者爲爲奸臣排擠,滿腔熱血卻又易冷心灰,各有各的苦衷,只是這蒲壽庚生於大宋,享盡榮華,卻主動叛敵,而且行爲及其窮兇極惡的,恐怕後世若重著宋之逆臣傳,也只此一例。”
“他投靠元軍之後,受任爲福建安撫沿海都置制使,即在泉州關上城門,一味殺人,共殺了南宋數萬兵士,宗室數千,更有士大夫千百不等,其中右丞相陳宜中、殿前指揮使韓震、等朝廷依重之士,都被他殺死。”
“當時這整個泉州,就如同眼前這般情景,處處屍橫遍野,備極慘毒,我漢人的婦女小兒,也沒一個能活過去,而且當時其他地方舉義的宋軍,也因他之叛,腹背受敵,最終在崖山全軍覆沒,我漢民之邦,;歷經數千年而滅國,從此陷入沉淪之中,不能不說拜此人所賜。”
齊御風聽到這消息,忍不住橫眉道:“可是方纔殷前輩卻說,這蒲家人居然還有香火?”
李天垣點了點頭道:“不錯,蒲壽庚導元傾宋,立下不世功業,他叛宋降元之後,終生顯赫,而其家族更將這遠洋香料的生意籠絡在自己家裡,當時據說他家的海船,光是被南宋張世傑搶走的,便有兩千多艘,可以說富可敵國,就是這個樣子了。”
齊御風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城牆之外,問道:“他家當年叛宋降元,而今卻是又要叛元了?這又是要投降與誰了?”
一邊殷野王聽到這話,突然嘿嘿冷笑一聲,轉過頭來,道:“這一次他誰也不降,卻是想自己當家作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