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不敗見尋不到齊御風蹤跡,不免微微一怔,方纔她與金雕鬥爭雖烈,但卻也一直未曾見到有人從山崖邊走回人羣之中。
但此等喜樂之時,她卻也無暇顧忌這少年,一邊教衆接連走出,阿諛奉承不斷,將她推得如墜雲端,十分享受。
當即向問天與上官雲等人收斂行伍,重整門下教徒,東方不敗坐在金雕背上,冷眼看着五嶽劍派並少林武當等衆人。
過不多時,日月神教重整已畢,衆人皆肅然的面向東方不敗方向,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更無別般聲息。
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上萬人一起跪倒,齊聲說道:“聖教主得上天眷顧,降下祥瑞,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上萬人一同吶喊,聲音當真驚天動地,震得人耳欲聾。
東方不敗聞聲斂袖而起,正襟危坐,叫道:“衆位辛苦了,請起!”
萬人齊聲說道:“謝聖教主!”便整齊劃一,一齊站了起來,一看便是操練過許久。
令狐沖心道:“原來這女子居然這般無恥,偏喜歡叫人卑躬屈膝,爲她爲奴爲婢,我輩學武之人,一向以英雄豪傑自居,她如此見辱於人,可當真算不得什麼好貨色。”
東方不敗目光一轉,掠過了他的身影,看向方證道:“老和尚,你待如何?”
方證上前一步,莊嚴道:“今事已至此,施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老僧也無話可說。”
東方不敗讚一聲道:“你這和尚。本事不小,骨頭也是頗硬。我若不是屢得奇遇,恐怕也贏不得你。”說罷一轉頭道:“那個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如何?”
沖虛道長傲然道:“東方教主如何處置少林,便如何處置武當罷。”
東方不敗搖搖頭嘆息道:“武當派自極盛至此,不過百餘年功夫,現在竟然衰微到這般地步,居然任憑少林派呼喝,你武當派的太極功夫,本來可堪天下絕學。若有人能練道絕頂之境,也未必便勝不了我,齊御風今日的劍法,你可都見到了?”
沖虛道長黯然點頭道:“不錯,齊少俠劍術精奇,可堪天下第一,我輩遠不能及,實在萬分慚愧。”
東方不敗道:“你在劍上的造詣,原本遠勝於他。他一個毛孩子,出劍有你快麼?刺的有你準麼?兩者相差,無非境界不同而已。你劍術之上太過拘泥,不能融會貫通。如此下去,便是再練三十年,也難以大成。《莊子逍遙遊》中說: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列子之有所待,便是有所依賴,有所束縛,你心有顧忌,不成太極,這劍法便無一日能有進益。”
沖虛聽到她這般點評,驀然間滿頭大汗,心中萬般疑惑,一朝得解,當即他躬身行禮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多謝東方教主賜教。”
東方不敗嫣然一笑,轉頭對着方證說道:“《阿彌陀經》說過: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七日,一心不亂。這‘一心不亂’四字也是這個道理。”
方證點了點頭道:“教主點化之功,感佩不盡。”
東方不敗頓了一頓,突然意興闌珊道:“大道理人人都懂,可做起來卻又難了,我雖然懂得這些,卻也達不到這般境界。天下武林絕學,終是死物,只有人才能成就武功,而非武功成就了人。”說到此時,她心中不由得爲之一陣落寞傷感,百般難描的花顏月貌略一失色。
她心中只道:想到若天下高手都是這般唯唯諾諾,死讀聖賢,並無一絲見解,這以後的日子可當真無趣的緊。恐怕齊御風一死,這天下能與她談武論劍之人,也就一個不剩了。
她如此臻首娥眉,鬱鬱不樂,周圍上萬人馬卻一個也不敢吭聲,唯恐壞了她的興致。
方證沖虛二人相顧無言,心中均想到,當年丐幫有豪傑喬峰,只憑一雙肉掌,便是使太祖長拳,也能天下無敵,又有武當派祖師張三丰,少年時使一套羅漢拳也能克敵制勝,打敗了崑崙三聖那等奇人,如此都是人成就了武功,而非武功成就了人。如今我等門派之中典籍如海,絕學如雲,卻未能有那般大高手出世,面對先人,可當真慚愧不已。
過了好半晌功夫,東方不敗才擡起頭來,對着五嶽劍派方向道:“你等五嶽劍派,意欲何爲?”
其餘三派人物盡皆默然以對,獨令狐沖一笑道:“一死而已,有何懼哉。”
東方不敗搖了搖頭道:“傳言你風流不羈,桀驁不馴,乃是絕頂瀟灑的人物,誰知道見面不如聞名,居然這般不知變通,迂腐不堪,你大字不識兩筐,居然也沾染了文人的酸性。虧我昔日仰慕你了這許多時日,整日爲你神思遐想,動心不已,如今想來,可當真不值。”
令狐沖本來英姿颯爽,意氣風發,說完“一死而已,有何懼哉”這八個字便熱血上涌,想要與其決一死戰,誰想居然被這東方不敗怨婦般地絮叨了一堆不是,當即不由得面色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他見到東方不敗的眼裡,原本灼熱的目光越來越淡,越來越是失望,越來越是不屑,一顆心不由得也漸漸發涼,空落落地,似乎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東方不敗猶然饒不過他,隨口道:“你只有一身硬骨頭麼?你就會平日獨善其身,打不過就一頭撞死麼?除此之外。你還會做甚麼?這天下大事,你又懂得多少?現下東洋西夷。四方番國,都在做什麼你知道麼?朝堂之中。法紀鬆弛,官風懶散,天下運勢,早已日益不再我東方天朝了,你知道麼?”
“你去過福建麼?你見過佛郎機人的大炮麼?你知道大明正在遼東養虎爲患,自作聰明麼?”
令狐沖聽得頭昏腦脹,心中惱怒,不由得暴喝一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東方不敗臉色一怔。立即住口,她挺了半響,隨即輕咬銀牙,叫道:“此番日月神教前來泰山,事先佈置周詳無比,不但本教好手盡出,就算屬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也有人手,便是準備將少林武當的首腦和你五嶽劍派盡皆降服,如若不降。便聚而殲之,方證,就算我今日並不出手,你等可能逃得出去?”
方證嘆息一聲。隨後搖了搖頭道:“不能。”
東方不敗舉起左掌,只見美如白玉的手掌之上,血淋淋有一條劍痕。她口中道:“可是我先前有言,說今日但凡有人能贏了我一招半式。我便一個不殺,我雖身爲女子。卻也不能言而無信,今日你等且去,三月之後,我必親至五嶽各派,將五嶽劍派連根拔起,令狐沖,到時候你們華山派若能留下一條狗、一隻雞,就算我姓任的沒種!”
她咬牙切齒賭咒發誓說完這番話,當即身形一飄,如同煙雲一般,鑽進軟轎之中,繼而一條長長的絲絛探出,捆住了金雕的脖頸,只聽得裡面東方不敗叫道:“向問天,咱們回去!”
向問天面色複雜的看了令狐沖一眼,隨即傳下令去,大軍開拔,不一會兒,威勢赫赫的日月神教,旋即在日觀峰上蹤跡不見。
日觀峰上剩餘之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盡皆舒了一口氣,此番五嶽劍派及其附屬各派若是被日月神教一舉殲滅,少林武當,再缺了主心骨之人,也必然危如累卵,那東方不敗勢必威震天下,無人可敵,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
那所謂“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基業,便可於今日在泰山日觀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
不料天上降下來齊御風這麼個奇怪的少年,竟然與她大大的打鬥了一場,再加上東方不敗神情不定,頭腦錯亂,大夥兒居然活了下來。只不過先前四嶽之人與方證等人殫精竭慮的一番巧妙策劃,到底是盡皆落空,不復舊觀了。
衆人呆立半晌,未及片刻,突然一人上得山來,口中道:“大小姐,教主請你回黑木崖。”
衆人擡頭一看,卻是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向問天,此時竟然單槍匹馬,走了回來。
曲非煙尋不到齊御風身影,早已淚光盈盈,倒在依琳懷中默默流淚,聞聽向問天此言,也不多話,只是搖頭拒絕,向問天連問三遍,見她都是如此,越是問得急切,她哭的便是越加厲害,不由得嘆息一聲,揚長而去。衆人看看,也不敢阻攔。
當即衆人均覺得無趣,又敘話一會兒,方證沖虛等人,便領着門下剩餘的弟子,迴轉下山。
而五嶽劍派的嵩山一派,也收斂了左冷禪的屍首,一個個面色冷峻,旋即不告而別。
剩餘四派人物,走到山邊尋找齊御風的屍體,但卻始終不見蹤影,令狐沖拽着繩子從山崖向下探去,一直探到山根,也不曾見到人蹤。
當即四派人手,便各自在泰山之上安營紮寨,一邊商談聯手自保之事,一邊盡遣弟子,四下搜尋,如此過了七八日,將這泰山上上下下山巔溝渠等處搜刮了幾遍,也未曾見到齊御風的半點蹤跡。
這一日在泰山派門戶之中,衆人起火吃飯之際,依琳持着饅頭,突然幽幽一嘆,目光發直,秦娟便問道:“依琳師姐,可是不合胃口麼?”
依琳搖搖頭道:“我只是覺得那東方不敗,也是很可憐的。”
定逸師太冷哼一聲道:“她武功天下第一,前呼後擁,風光無比,有什麼可憐的?”
依琳聽到師傅這般說話,當即點頭稱是,便不敢吭聲。
一邊莫大先生聽得好奇。便問道:“小師傅,你說她可憐。必有你的道理,你且說說你的理由。”
依琳臉色一紅。忙用目光稟明師傅,待定逸允許,纔開口道:“她武功那麼厲害,已然高不勝寒,身邊的人又都對她視若神明,怕她怕得要死,就是想對什麼人說些知心的話,卻也尋不到那個人。”
莫大先生點點頭道:“武功練到她這般地步,那已是曠世未有之事。就連方證、沖虛這等武學的大宗師都需要她代爲開悟,領悟進益之道,咱們這些凡人,卻是跟人家說不上什麼話了。”
依琳眨眨眼睛,續道:“可不是,就算她想到些什麼,有什麼心事,想找個人說話,都找不到。豈不是可憐之極?”
莫大先生喟嘆一聲,默然不語,一邊定逸師太卻道:“此等魔教的大魔頭,一生只爲殺人放火。貪圖享樂,說什麼可憐不可憐,依琳。你須多練劍法,勤修內功。以後不可胡思亂想。”
依琳當即認錯,點頭悔過。飯堂上覆歸平靜。
一邊令狐沖呆坐半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菜潑進碗裡,旋而站起走出。
他蹲坐在門檻之上,大口地吞嚥飯菜,但一雙眼圈,卻早都湮的通紅了。
四派聚在泰山一共十日,重立規矩,另立名號,立了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爲五嶽劍派的總盟主,華山派掌門令狐沖爲副盟主,四派大事,須得兩盟主相商而決,另外將玉璣子等人宣佈爲五嶽叛逆,餘生者押於泰山水牢,嵩山派左冷禪一黨爲五嶽劍派之仇敵,以上通告江湖。
爲了平衡五嶽勢力,令狐沖將華山派秘洞中所藏的嵩山派劍法以及破解之法傳給泰山派玉鍾子,天門道人等人,許諾有一日消滅了左冷禪一黨之人,重整嵩山派,當以四嶽之中人物最多的泰山派出頭,擬立玉鍾子爲嵩山派的掌門。
至於恆山一派,華山派更是早有好禮送上,不光有數十柄上好的精鋼長劍,另外更有秘洞之中失傳了的恆山派劍法,以及華山派各大弟子親傳的各門絕活。
華山恆山,前代本就是秦晉之好,一直到華山派大比劍之後,關係才慢慢淡了下來,此番華山派給恆山派的好處超過別派,其餘兩派人物,卻也無話可說。
當即衆人事必,便相約告辭,約定諸派迴歸山門,將門內之事處理完畢,一月之後,再到華山聚會,共商魔教大舉侵犯之事。
華山派衆人與恆山派一路同行,來到山西,繼而分手,接着一路向西,直奔華山,依琳偷偷地目送着令狐沖遠遠離去,一雙妙目,終於淚眼婆娑,滴下了幾滴相思之淚。
路途之上,衆人皆沒精打采,鬱鬱寡歡,想到來時意氣風發,此時歸去卻少了一人,心中都不免十分難過。
而其中曲非煙騎着老虎跟隨,也在人生之中,第一次嚐到了相思的滋味,夜不能寐之時,她便時而望着天上眉月,神色悽楚,形容憔悴,幽幽地嘆氣不語。
而令狐沖偶爾聽到她這般聲響,勾起他滿腹心事,更是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無話,不過十幾日,衆人過了洛陽,漸漸到了陝西境內,想到不管他日是否有門戶傾滅之危,現下終於迴轉到了華山腳下,衆人才不由得皆鬆了一口氣。
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夥兒人人都擔着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高根明、陸大有等人方纔心中大寬。其時正當盛夏之日,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
他兩人都心道,但凡三月之後,這一次大難得脫,華山派日後必定蒸蒸日上,名頭與武當、峨嵋、崑崙、崆峒等派一般無二,算是回到了昔日的席位,但倘若華山派就此被滅門,卻也無非是全江湖一同傾覆而已,必無哪一門那一派能脫身幸致。
這些時日,他們來回奔走,十分疲累,武藝不免就有些耽擱,想到華山派之上,樑發、陶鈞等人必定勤練武藝,與他們離去之日,又強上了幾分,當即不由得心頭興奮,口中說個不停。
華山派一行人憋悶了十幾日,當即令狐沖也不忍衆人都是如此死氣沉沉,便強打精神,也說了幾個笑話,衆人心頭雖然都是難過,卻也相互打氣,你笑我一句,我說你一句,雖然終是覺得缺點什麼,但遙遙便看見熟悉的風景,卻也忍不住一陣心頭喜悅。
等過了黃河,衆人來到華陰縣境,衆人更是心急如焚,忍不住催馬快走,就連曲非煙也忍不住催促老虎,想快點趕回華山派中,好好地睡上一覺,纔有力氣大哭。
衆人一口氣奔到華陰縣城之內,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當即令狐沖等人顧不得打尖吃飯,只在相熟的酒家之外,寄存了馬匹,便緊忙着一人嚼着幾口乾糧,沿着山路,迴轉玉女峰。
衆人踏上石階,經玉泉院,過五里關,再經過莎蘿坪,一路上腳步越來越是輕快,等過擦耳崖,而至金鎖關,玉女峰便已然清晰可見了。
便在此時,突然一人自金鎖關後走出,口中道:“是大師兄回來了?”
令狐沖見到此人乃是七師弟陶鈞,當即故做喜氣道:“嗯,都……回來了。”
陶鈞點了點頭,將諸人依次看了一遍,衆人見他目光似有異樣,但平素這陶鈞也是不言苟笑,是以也並不放在心上。
衆人正要上前,突然見陶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口中叫道:“大師兄,我對不起你,兄弟之情,來生再敘!”說着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命。
他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衆師兄弟必然出手相阻,是以匆匆說完幾句,立刻揮劍。
令狐沖、施戴子等人本來微笑向前,見到他一下跪,便心中一沉,齊聲驚呼上前,但聽呯呯幾聲,原來是英白羅和舒奇心中驚惶至極,竟然絆倒在臺階之上,將膝蓋骨都磕得碎了。
令狐沖、施戴子兩人終於搶步上前,卻還是來遲了一步,他們同門學藝,聯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比之對於齊御風的感情,更爲深厚幾分,此時見到這般慘景,不由得目眥欲裂,放聲大哭。
施戴子淚流縱橫,哭了幾聲,懵然間吸一口涼氣,突然腦中一閃,口中叫道:“大師兄,七師弟即死,那門戶之中……”
令狐沖聞聽此言,勢如瘋魔,抱起陶鈞的屍首,便朝着玉女峰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