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氛圍很壓抑,有一種黑雲壓城的緊迫感,無形的大手彷彿揪住每個人的心。
“舟車勞頓這麼久,坐下歇會。”
朱泠婧話音剛落,蘇依依就端着托盤走了過來,她看着比平常多了一絲木訥,有點神遊物外。
周長風苦笑道:“陛下,我坐了幾十個鐘頭的飛機,現在特想站一會。”
“這樣啊,隨你。”朱泠婧莞爾一笑,繼續埋首看書,“出去這些天感覺如何?”
“還行,挑了些有用的東西,只用了預算的一小半。”
“你倒是會過日子。”
“沒事,還早,伱接着睡吧。”
相比起啜泣的弟弟和一片嘆息的閣臣勳貴,朱泠婧自始至終沒有落淚,她只是垂首不語。
何況她本來就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沒多少感情可言。
一秒、兩秒、三秒的沉默之後。
昭仁殿東次間之中,牆壁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早晨六時有餘,距離官署上衙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固然有明一朝皇族內部比較和諧與接地氣,但不代表朱氏後裔能在面對權力時依舊寬仁。
周某人連夜返京的消息瞞不了多久,本就是乘坐專用客機而來的,還沒下飛機已經爲人知曉了。
事實上假如沒有周某人的存在,她壓根不會在堅持或放棄之間猶豫,而是直接選擇果斷放棄。
夜半,十一月初七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
可嘆的是,在權力與地位面前談論親情、感情、友情都至爲可笑。
周長風走過去接了電話,這是宮中打來的。
後續的精心照料與調理客觀上讓他恢復了不少,但重病之後的虛弱身體就像破舊的機器一樣終有個壽命極限。
在去年,江王還只是個醉心於學業的年輕人,但眼下經過一年多的抓緊培養,他已經有了七分羽翼。
權力的衝突與矛盾因此不可避免的、自然而然的產生了。姐友弟恭?那只是表象而已。
另外,周某人自認爲個人操守的底線是哪怕做不到投桃報李也不能落井下石,要知道自己一路上如此順風順水相當程度上要歸功於朱泠婧,如果選擇拋棄實在是問心有愧,索性就繼續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個年代的細菌不曾見識過抗生素,耐藥性低下,藥效起初顯著,然而拖拖拉拉好多天都沒有完全痊癒,隨後病情再次加重。
二人一問一答的對話,看似從容淡定,可心底裡免不了忐忑。
“原來如此。那便不打攪你們,公務不少,這便走了。”
有人更是悲憤的煽情道:「文恬武嬉,視軍國大事如兒戲,罪銘汗青!」
稍後沒過多久,叮鈴叮鈴的電話聲突然響起,讓大家都怔了一下,從沒有過這麼讓人忐忑的情況。
稍一動彈,夏筱詩就睜開了眼。
房間裡的空氣好似凝結了一瞬。
林溪和其他侍從們都起得很早,她非常小聲的彙報道:“外邊那些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卒中對朱士堰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當時能僥倖脫離危險已是奇蹟,堪稱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第二隻腳剛邁進去突然收了回來。
一部分成爲集火焦點的議員被視作軟弱、天真、愚蠢的賊子,實乃大明之禍害——也許本意並非賣國,但宣揚的政策卻是賣國!
夏筱詩不由得分外緊張,她輕聲問道:“先生,這架勢好嚇人。”
右侍郎作爲三把手基本上包攬了主要日常事宜,乾的雜活最多,但現在這個情況張熙就算沒空也得有空。
當天傍晚,衛戍指揮使司下令京城與京畿戒嚴,禁軍及陸軍各部不許擅自離營,除哨兵以外的其餘槍炮封存入庫。
拂曉時他醒了,發覺身畔的妻子緊緊的貼着他,雙手握着他的胳膊。
沒事,儲藏間的隔間裡有衝鋒槍和自動步槍。
中國數千年曆史太過漫長,回首過往,正路、歪路、邪路都曾經有人走過,前人已經把路給走死了,後人沒有辦法,此題無解,猜疑鏈太長。
周長風側首看了眼窗外,接着迎着這位國防閣臣的目光,正色道:“我只是軍人,以我淺見,大方向不應該說變就變,能服衆、壓得住異見才行,順着現有趨勢來,等仗打完了什麼都好說。”
周長風在衆目睽睽下走進官署,向前來接待的文職中尉打了聲招呼,隨後來到了二樓。
主要權貴的宅第外都多了些身影,基本上都是五、六人的巡警或錦衣衛軍士,美其名曰“護衛朝中大員人身安全”。
朱泠婧的雙眸中彷彿流露出異樣的光彩,她雙手微顫了一下,欲言又止,整整十秒後才一字一句地說:“善始善終,請放心。”
最後的最後,他感慨道:“四十載方見國朝中興之世,足矣。”
“還是對不起你,當年沒挑中合適的人,這些年苦了你了。”病榻上的朱士堰盯着女兒的眼睛。
以至於不少議員擔心引火燒身趕忙澄清,或者乾脆稱病告假去其它地方避風頭。
入冬的一次着涼引發了肺炎,起初大家以爲只是小小的感冒而已,但症狀的加劇和隨之而來的高燒很快讓大家驚慌失措。
門開了,面帶微笑的林羲慢步走來,裡邊的幾人在詫異之餘回禮問候。
太醫院見情況不對立馬對症下藥,使用被譽爲救命神藥的清熱定——也就是青黴素。
稅賦監也表示正在考慮是否增發鈔票,在謹慎評估以後纔會開動印鈔機,避免引發超出可控範圍的通貨膨脹。
“管教好你的人。”朱士堰又嚴肅的提醒了一句。
“嗯,這一趟大有裨益。”
周長風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吟吟地說:“小說和話劇看多了,這麼緊張幹什麼?”
後者輕聲回道:“都好多年前了,意外而已,料不準的。”
去年和前年,作爲皇族中稀罕的參政者,身爲執行會特別顧問的朱泠婧在中華黨之中地位超然,也經營起了自己的關係網和班底。畢竟大明皇族實在沒幾個人從政,性別因此無關緊要。
在飛機上睡足了覺的周長風毫無睏意,翻閱着一份份往期報紙。
匆匆忙忙的張熙一見他就拱手道:“周待詔這是來述職?在下剛巧有空。”
“總而言之,有勞周待詔親赴異國了,收貨甚大,還這般精打細算剩下大半預算。”張熙隨口說着客套話。
可是當皇帝與太子的突然變故以後,不少追隨者在觀望以後紛紛選擇跑路重新站隊。
長期以來周某人對這方面極爲謹慎,從不和任何人討論,最多也就是和夏筱詩含糊其辭幾句。
“情理之中的陣仗,沒什麼可怕的。”周長風攥着她的手,不以爲意地道。
斗轉星移,這一宿尤爲漫長。
青黴素現在有兩家大明藥企在售,藥品名分別爲清熱定和祛疾安,二者的產量都極有限,多數優先提供給軍隊使用,尋常百姓有錢也難覓正規購買渠道,因此黃牛與黑市十分猖獗。
“運氣好,重要玩意反而沒花大價錢就搞到手了。”周長風想到了從阿爾卡特電氣公司那兒順帶買下的多腔磁控管試驗品和設計草稿。
這不是最好的時候,但幸虧……也不是最壞的時候。
周長風看得津津有味,這種民間大家指點江山、評議朝政實在是有趣,偶爾還能瞧見關於朝堂之上的陰謀論和稀奇古怪的推理。
政變的麻煩之處在於必須做絕,這在眼下國運之戰的背景下非常棘手,如果選擇這條絕路,那麼這場戰爭幾乎可以說要到此爲止了——那將比大清洗還要誇張。
陸戰一旅雖然還在萬里之外的瓦胡島,但原駐地的留守處也仍有數百人,甚至還有幾輛坦克和裝甲車。
幾名官吏和打字員也跟了進來,問答聲、交談聲、打字機的噼裡啪啦聲充斥着整個房間。
周長風乘車離開了兵部官署,轎車沿着崇禮大道一路向西駛去。
紫禁城很少見的燈火通明,一羣人聚集在太醫院之中。
等駛出崇禮大道來到中正大道時,城市的煙火氣一下子就顯現了出來,街道兩旁的商鋪、來來往往的行人、叮噹叮噹的有軌電車……
林羲拿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做停留,說走就走。
迫於壓力,諮政院財務會不得不召開記者會,公開承諾將會慎重確定明年的財政預算案。
最近幾天的京城權貴無不忐忑難安,極少有人能踏實睡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家一早醒來時得知了周某人忽然出現的消息。
軍事政變在理論上具有可行性,其實並不需要多麼縝密的計劃、浩大的聲勢,只要滿足基本政治條件,那麼有幾百人攻佔最高官署就可以了。
很明顯,皇帝死裡逃生以後大力栽培二皇子江王,要不了幾年江山社稷就要易主,自然是儘快改換門庭爲妙。
“明白。”周長風和她四目相對。
一個月前他在諮政院外別有用心的安排了那次臨場演講,給諮政院的衆多議員施加了莫大的壓力,日月社、中華黨、開拓急進會趁機大肆宣傳形形色色的“危機論”,並且抨擊個別議員。
周長風本身不喜歡從衆,而且勢不妙就匆忙改換門庭屬於極其投機的行爲,爲人不齒,以後根本擡不起頭。
無論是按照專業知識還是更玄學一些的女人的直覺,朱泠婧都篤信關鍵的時刻即將到來。
“希望…希望一切安穩。”
到了現如今的至昌四〇年十一月,真正忠心追隨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在他們當中,周某人又是最特別、最重要的一個。
在所謂的述職開始約莫半刻鐘後,房間外有人叩門道:“林閣老到。”
少頃,她又說道:“等天亮了,你就到兵部述職去。”
政變不徹底等同於徹底不政變,妥協的政變是自尋死路。
當夜,十多名閣臣和勳貴集體入宮等候。
“肯定的。”
因爲漢字的特殊性導致難以製成小型打字機,所以明人儘管製造了複雜的大型漢字打字機,但爲了提高工作效率,使用字母拼音的打字機也同樣廣泛使用。 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在這個關頭,表面上的問答已經成了程式化的對話,有時候前言不搭後語、毫無邏輯性。
“沒什麼辛苦,應該的。”神情平靜的周長風迅速跳轉話題,不緊不慢地說:“現在這戰爭呈現出相持態勢,必須要殫精竭慮,上下一心。”
周長風沒洗漱也沒更衣,走出房間下到了一樓。
這種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站隊問題,即便最後錯了,頂多是不受重用、後半輩子賦閒在家,亦或是任個閒職。清算是不可能清算的,又不涉及謀反,憲政背景下把事情做絕的可能性幾近於無。
“大號的草臺班子而已,哪有這麼多縝密構思和高瞻遠矚。”
“您也來了?”周長風笑道:“看來在下去德法轉悠一圈很受關注啊。”
如果現在就要交權讓位,朱泠婧無疑是不甘心的——要麼從一開始就別讓我來頂包,要麼就讓我有始有終,哪有這樣有名無權的半吊子?
用過即棄,何其冷漠,任誰都難以接受。
他把幾份報紙收好,放回了邊上的書架,起身離開。
數年前她做夢都沒想過自己竟有機會坐上御座,數年後她不得不面對兩難的境地——如果父親真的決定現在就讓她走人,究竟該不該堅持?
“我就是…睡不着嘛……”
少頃,林羲沉吟道:“上下一心嗎?周待詔這是何意?”
沒過多久,所謂的述職也草草告終了。
兵部官署外總是排着隊,尤其是戰爭時期,每天都有大量前來述職或領受任命的軍官。
周長風或許是所有權貴之中最爲淡定的,他甚至睡得着覺,還睡得很沉,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上弦月如半截銀碟懸於夜空,一片又一片稀薄的雲朵飄過,遮蓋住星光燦爛的銀河一角。
“是啊,預料不中的……”朱士堰咳嗽了幾下,緩緩說道:“半場難分勝負,擔子很重啊,往後……靠你了。”
各大報紙每天都有署名或匿名的社論,評點這方面的現況,其中往往還附帶見解和建議。
忽然,林溪拿出了一封蓋有宮正司印章的信,“啊,將軍,我有些慌神,忘了給您,這是先前有人遞送來的信,要您親啓。”
「上皇說:親友和睦乃長久之計,得勝之後擇機而禪,仍遵‘兄終弟及,父死子繼’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