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以兩日,帝行齋戒淨心。樓明傲倒也空暇一時不必入宮主事,閒在自家院落裡吹風聽鳥,偶爾擺弄個算盤之
類。早半晌去了趟宗人府,掏了不少銀子,人終是未見到,不無遺憾的留了些單衣食點託人送了去。回了園子
,又對鏡發呆起來。連尤如繡來攬她一併去聽戲都是拒了。
這兩日閒,着實的閒。閒得連司徒遠都未來攪和自己。想也不大正常,自那日鳳陽宮而出,他一副冷臉再不說
什麼。她初也念着是他不定又被什麼人惹着了,便未多去關顧。只兩日間,他多是躲在書房不得見,連膳都是
楊歸端了屋用的。這一次,與上次不同,他不是吃味,也未拉着倪悠醉那丫頭酸自己。
這麼些年下來,樓明傲自也存下一套心經,這男人情緒不好時絕不能多嘴多舌,最好就是尋個安靜處躲着。等
他自己繞出來了,再恢復以常。所以這一次,她照舊而辦。誰讓碰着這種男人,動輒就上脾氣甩冷麪。
隻手下掰了掰,七日倒也過了大半。不知他心裡存了什麼念想,先前是他從不提,她也不敢隨便念及。如今決
計忍不下去了,在他書房外踱了踱,終究還是推門而入。
司徒遠桌前的文書摞得高高的,散了一地的圖紙文案,上面標標註注,極是密麻。聽見門響腳步近,仍是沉浸
其中,手下勾勾抹抹,久不仰頭。她怔在一旁愣看了許久,這男人認真起來的模樣,纔是自己最熟悉。繞了上
去,蹲下身子幫他拾掇起滿地散亂。目光落及一紙題本,是四省督府連名遞上的請命摺子,司徒遠已就請言回
文批註,重筆濃墨,卻是荒誕四字——“通篇屁話”。日裡無論怎般不爽朝事,多以嚴辭教訓,絕不會這般言
污罵穢。收自眼中暗自抽氣一番,久不見他如此惱怒,手下合以折本,連着幾本督府上折碼成一摞,而後再分
文別類歸整起來。
司徒遠合上一紙書文,終是擡了頭,面目不清的凝着她。
樓明傲收拾好文卷,忽一回頭,竟是對上他目光。
“我惹你了?!”好半晌,她故作委屈了道,心中亦不確定,只覺着他這模樣不正常,太不規常。
他不語,垂頭翻下高摞起的另一份卷案,草草翻了開,隨意攬上一眼,提筆即要落字。只額前緊繃,太陽穴凸
凸的跳。許久,聲音微以喑啞:“我忙。”
滿肚子話但由這二字壓下去,識趣道:“哦。那我走了。”言罷即轉身,心裡大不爽,第一次吃這男人閉門羹
,可是自己被慣壞了,再不能如往前般適應他的冷言應付。
行出幾步,腳下恰踩了什麼物件,踢開掠上,卻是由書案前擲出來的一本《神列傳》,版樣古舊,拾起翻過,
卻見中間幾頁被揉皺的格外厲害,目光落及曇花韋陀的字眼,不由得一怔。怔後搖頭直想笑,心裡大明那一日
鳳陽殿中與法慧互談起曇花韋陀的典故,這廝笨男人該是盡聽了去吧。所以自殿前他便不自在起來,卻也不說
不鬧,只自己悶頭翻這閒書,越看越惱,索性擲出去,尋些事情分心。
樓明傲笑着把書掩在袖籠裡,回身迎上他,但也不顧他全然沒反應。攬他頸間,湊上去,輕輕在耳後廝摩了番
,罵了聲:“醋筒子。”
她脣齒間漫着淡幽輕香,軟甜香郁的氣息襲上,卻要他渾身一緊,只面上仍僵着,心底的氣早泄至十萬八千里
去了。
“咳。”司徒遠稍以不自在的正了身子。攥筆的腕子隱有抖意,忽而落下一片濃墨,染污了捲紙。
她見他未有反應,反攬着他脖子旋身落懷,輕咬上他耳垂,聲音更柔:“要不咱家往後遠離朝事,在南門口子
街上擺一鋪面,以賣醋爲生?!”而後便自顧自的樂,樂得滿面生花,身子向後一倒,即要跌下去。
司徒遠感覺她笑顫不穩,直有下墜的傾向,忙趁着她跌下去之前換了手攬住她腰,微捏了一把扶住,分出抹視
線,頗具幾分嚴慈:“坐也不老實。”
樓明傲笑出了淚,袖子一抽,即把那書甩了案臺子上:“果真是忙,忙得憋火釀醋呢。”
“這書…”司徒遠微一訕,速而恢復正常,不屑的挑眉,“盡是屁話。”
“寫得不合你心意,就是屁話了?!”她只笑笑,不無譏諷的睨着他,話鋒一轉,認真了道:“倒有不是屁話
的曇花後傳,可是想聽?!”言着坐直了身子。
“聽也無礙,不聽也無妨。”故作了淡定,面子總是要存着幾分。一手攬着她腰,讓她完全跌了懷中,目光轉
了轉,微一瞟她,“看你實在閒,由着你說了。”
“那後傳啊…說得是曇花等了好久,大概有那麼幾世的光景了。終有一天,那韋陀看見了她,只衝着她一笑。
後來…曇花就枯死了。”掰着手指隨意念說,不時瞅兩眼男人的眼色,“就那一眼,淹沒了好幾世的等待,她
在韋陀的眸中尋不到自己,只看到佛祖的模樣。她終以看清了,他再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從前那個四季長開的
曇花。再以後…曇花再不是神,成了人,聽說她找到了能夠相伴一世的愛人,正以人間瀟灑快活。”她眼中釀
以明潤清透,佛法能變幻三千大千世界於一頃,花是而非,諸相非相,情更以焉。不是佛祖偏愛,只是他相信,
總有一天,曇花自會放下。放不下的凡夫俗子,他要予以渡化,如靈柩山出家的韋陀。若有自行放下的慧根,
似曇花,佛祖便要她自己了悟。
司徒遠回了眸子凝着她,似已看得極深,而後淡淡輕言:“倒是哪個閒人墨客信筆胡扯狗尾續貂?!”言中不
無嘲意,後傳從未聽說。不過這般結局,他喜歡,甚是喜歡。
“人家可是一代文豪。”樓明傲眨了眨眼,強辭言上,“你不覺得頗有意境嗎?!”
“哦?”司徒略作沉吟,“姓甚名誰,說來聽聽。”
某人輕了輕嗓子,坐直了身子,字正腔圓而答:“樓姓,字明傲。”一抹狡黠流出,而後自笑成了一團,頗爲
自己的小聰明得意。
攬着他的人,未笑更未惱。他並不是一味大度的人,卻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尤其是對這女人,他永遠做不到淡
然。偏偏是對她,他又存不下惱怒的心,盡是三言兩語間就被她一揮而散。而後便也着了魔般隨着她去,由着
她玩鬧肆意。他尚也能縱着寵着,憋悶了只得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繞個兩三天罷了火,還就跟沒事人一般。可
心裡卻跟個明鏡似的,知道自己酸,實也厭惡自己怎麼越發小氣了去。
細細端看着懷中人笑成一朵花的模樣,實不知道有這般好笑。他並不覺得可笑,心底的僵硬化了涓涓暖流,她
這也算安撫了自己吧,以着她的方式,要自己放心。他的心,她其實都看得見吧,嘴上不說,卻也明白清楚着
。她要的是他的寵,他的信,他的寬容,他的默契,這些他皆能給…他要的,只一個,便是她的心。
“嗯?”樓明傲漸漸笑得沒了聲息,疑惑的盯着發愣的某人,“不好笑嗎?”說着伸出手,要拽上他袖子,這
男人還真是無趣,言個玩笑都要反應半天,莫非要她掰碎了揉開,他才能找出笑點?!
他張了手握住她腕子,開了口卻說不出話,隻眼中釀着某種情緒,翻滾着涌動,即要一泄而出。
“做什麼這般深情的看人?!”樓明傲揚了另一手擋住他眼前,只覺着手心裡蘊着熱浪。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如
今這眼神能膩死人,看得她渾身犯哆嗦。
“是你的真心嗎?”他眸光一沉,拉下她的手,生音啞啞的,“找到了個可以相伴一生一世的愛人。可是真的
要一生一世下去嗎?!”言到最後竟有些膽怯,生怕由她輕易否決。
“莫非…”樓明傲正以得意間,這男人落自己手裡怕是甩也甩不掉了,“你有意見?!不肯也沒關係,咱換個
人一生一世去。”再逗個悶子,不怕他急眼,就怕他沒表情。
這一回,司徒遠但未被她糊弄去。明白過來,突然大笑出聲。眉間眼中莫不是熠熠笑華,似也這般燦爛前所未
有。如同小孩子終以得到了覬覦已久的玩物,正以捧在手間滿意的失了情緒。
樓明傲見他這般沒出息,實在無法,氣惱嘲嘆匯成兩字——“德行!”
他聽她這般罵他,竟也不怒,反笑得更沒遮掩,繞着她的發縷纏在指間,細細把玩着。
“該不是着了魔障?!”樓明傲見他這般太不像樣,忙以嗔笑,“就這般臭德行,不過就是一生一世的幾十年
能美成這樣?!我若是允你幾生幾世,你還能行不?!”
司徒遠忙斂了笑意,直直逼看着她,眸眼放光:“真的?!”
“真個鬼。”一指戳上他額前,“莫不要太貪心了。姑奶奶這輩子落你手中就有的你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