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素極是討好的笑着,在他懷中撒嬌的唔了聲,宋肖手中用力,勒緊這個擁抱,狀若不覺琉素的湊趣兒,淡淡一哂:“嗯?”
“嗯嗯!”琉素忽而重重點頭,鑽進宋肖懷中,像一隻魘足的貓兒,收斂起爪子,露出甜美迷人的微笑,可此刻,宋肖卻不予理會。
然後她就經歷了一場方纔醒來還沙啞着聲音之宋肖不斷審問不追問到底誓不罷休刨根問底的逼問……
“嗯?”
“嗯嗯!”
“嗯?”
“嗯嗯!”
在如此反覆的過程中,宋肖手中的力度越來越大,琉素的聲音越來越柔和,愈漸愈低,直至最後,宋肖冷叱一聲:“說!”琉素渾身激靈,支起身子,倒也不怕了:“你昏迷了,我身爲縣主,自然要擔起招呼南宋貴客的責任,所以,帶着九皇子出去逛京都了。”
宋肖鬆了胳膊,斜睨她,吐字如金:“去了哪?”琉素倒也並未隱瞞,實話實道:“煙花樓。”且聽這名字就只是何地方,果不然,但見宋肖眼神微眯,似乎還笑了下……其實她也想隱瞞,可在暗處保護她的暗衛,肯定不會替她隱瞞……她哪知道,他醒得如此湊巧,她還未來得及卸妝換衣便被他逮個正着。
宋肖突然呵呵冷笑了聲:“你倒是會給自己找藉口。”琉素臉一紅,知曉這是再說她拿着雞毛當令箭,無端端地縣主哪裡有招呼客人的任務?她笑嘻嘻說道:“好再你醒了,我瞧瞧,頭還發熱嗎。”說着,湛涼的手背覆上他白皙額面,皺眉頗爲老成的點頭,那樣子,就差生出兩撮白花花的鬍子,然後翹着蘭花指捋着鬍子,說上句“年輕人,精力旺盛嘛!”
宋肖面色黑沉,陰着臉攥起琉素的手,卻不言聲,竟這樣看了她半晌,良久才無奈道:“苦了你了。”琉素一怔,卻聽的心裡直髮酸,直至這刻,忽然很想抱抱他,然而她也真的這樣做了。一頭扎進宋肖懷中,像個八爪魚似的黏在他身上,軟嚅說:“你醒來,我便不會再受苦了。”
宋肖啊……讓她爲之悸動的宋肖……她忽然覺得自己很不是玩意兒,竟還想着謀他的權,奪他的一切。此時,她在心中對自己說:楚琉素啊,楚琉素,上一代的恩怨就此過去吧,他們這代爲何要揹負起上一代犯下的罪孽呢?不知覺間,似乎是發現宋肖眼睫顫的出乎尋常,她起了玩樂之心,扇了他一巴掌。可那個衡制的懷抱,卻依舊叫她安心。
宋肖滿足的闔眼,總有些失而復得的喜悅,其實他也不知爲何。想必在他沉睡的幾日中,這女子又做了不少事,他不是看不見她的野心,可他喜歡寵溺她,放任在一方天地中,任她展翅翱翔,騰空展翅。但是,這方天地,指的是他所控制的範圍,他的手心,如果她想要逃,他還是會毅然決然的斬斷她的翅膀,由他守護。
一種珠還合浦、甘棠遺愛淡淡之愉悅的氣氛瀰漫開來,原來在時間飛逝的過程中,他們早就在彼此紮根。這種愉悅,彷彿是甘甜的泉水飲入嘴中,又彷彿是淙淙流淌的清泉掠過心扉,剎那間四肢百孔都像是灌了蜜般甜而不膩,自有甜美在心間,讓人爲之沉溺。
琉素再想,要不要告訴宋肖她沒懷孕?可是,會不會打破這一室溫馨?宋肖會不會大動肝火?可若是不告訴,貌似後果更爲嚴重……左右思忖半晌,卻忽而聽間上方傳來幾不可聞地嘆息聲,夾雜着蒼涼與悲慼,沒來由的讓人心頭一跳。
宋肖緩聲道:“是不是這次在你面前發病,把你嚇壞了?”琉素順勢向上看去,只能窺見他潔白光滑似玉般的下巴,說道:“還好。”宋肖拍着她的背,慢悠悠綿綿長長地聲音,微染頓色:“我自小被人灌了毒,這人你應該能猜到。”
琉素“唔”了聲,說:“我還真不知。只是……那毒,你曾說過,是我母親回朝之時,從南宋帶回來的。”宋肖沉默,也是呢,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又沒有告訴過她。半晌才道:“是先皇,奕鬵。”
奕鬵,應該就是字了。琉素不由問:“那你的字呢?”宋肖說:“奕辰。”當年曾被封爲辰王。
琉素伏在他懷中,靜靜聽他聲無波瀾地道:“其實要是說起來,那還是父皇在時。父皇性子素來清淡,再政時,雖稱不上盛世,但總歸風調雨順,風順的很。他看重以力平天下,所以當年滅我突厥之時,手段極是狠辣。我身上流淌着一半突厥之血,自小卻不知,直至後來人家都叫我孽種,那時候我才漸漸明白。可我去問孃親,她卻總是笑着搖頭,對於孽種兩字,不聞不問。父皇是極寵愛孃親的,子憑母貴,對我更是好的無話說,我身爲父皇最小的兒子,自然而然,有很多人巴結我,我也是自小受盡寵愛,所以小時候的性子自是桀驁,對於長輩們,也做不到尊重敬愛。
母親總是不訓斥我,放縱我,直至許多年,八歲左右,我真的養成了橫衝直撞的性子。可是除了當時授課的太傅外,沒有一人敢譴責我。包括孃親與父皇。我不懂,還沾沾自喜,也看不懂孃親溫柔的眼睛裡那藏匿的憂愁,直到現在,我才懂得。孽障她不是不知道,她一再奉承父皇,竭盡溫柔之能,只不過是想讓父皇更加寵愛我,畢竟我與孃親是戰俘。孃親一再寵溺我的原因,我終於想明白,其實是不想我滿懷怨恨,讓我不諳世事的活下去。
孃親太懂得了,沒有帝王之愛,在後宮中根本活不下去,可她也忘了,這種性子吃虧的最終還是我自己,帝王薨,孃親逝,我難道要靠這無法無天的性子活下去?我記得真正見到奕鬵是在御書房,父皇帶我看萬國輿圖,那白紗屏風轉過來後,我一眼撞進他深沉的眼底,卻有些刺痛感。
現在才懂得,那是隱藏着潑天野心的眸子,那是想要一奪天下內斂深沉的眸子。我垂頭衝他笑了,他很古怪的擠出一個笑容,看得我直髮樂,父皇卻把我拉回身畔,不復同我的語氣,很清冷說,起來。奕鬵在一側侍墨,父皇便提筆教我讀書。很清楚的記得,讀的是上代皇帝譴人撰寫的《北宋大典》,真是字字珠璣,看的心潮澎湃。父皇也極爲開心,舒展開了常年緊皺的眉,可我眼瞅到奕鬵時,他永遠都是一副老成不變,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我看他,他卻不看我,耐心摸着墨,可他的指尖還是不可抑制的顫抖了下。
那是不甘,對父皇偏愛卻不能表面出來的不甘。所以,他把這份不甘報復在父皇最寵愛的皇妃身上。”
琉素心中一跳,當時的皇帝只有一位貴妃……宋肖的母妃……
果然,就聽他說,蒼涼乏力地說:“九歲,我目睹他強暴我母親的場面。真是令人作嘔,我生氣、憤怒、遏制不住怒氣,當時覺得殺死他不夠解恨,可我打不過他,不能爲我母親出氣,不能讓她止不住的眼淚收住。可這還不夠,我被他打昏了,醒來的時候,我同母親到了一間暗室。”
琉素身子微抖,不敢相信宋肖所說的話,可她卻知道那顫抖蒼白的語氣並不是假,還有覆在她背後打怵的指尖,就像她突突跳動的心臟,都是抑制不住的。
那種從心底席捲全身騰昇的苦楚,又怎能是人力得以控制的呢?
他又說:“孃親衣不蔽體,被人架到冰牀上……他把孃親……剝其皮,割其骨……直至琵琶骨……孃親發不出一絲聲音,我卻親眼看着,甚至都忘記閉眼。我真是生怕連孃親最後一面都看不見……”琉素突然攬住他的脖頸,給其安慰。他再說:“窗外下雪了。”
很溫柔卻殘忍的雪或血,總能讓他想起孃親最後的眼神,有怨恨,有不甘,有痛苦,卻也有解脫。他從未見過的,如此之多的,他身邊都是千篇一律的阿諛奉承,從不知道人可以有如此多的表情,孃親留給他的卻是獨到的溫柔,最是像白雪那般輕柔的溫柔。
他卻忘了溫柔之後是湛涼的液體。那是在觸碰後,融化後冰涼的水滴。
“後來,那間密室,我整整呆了一年。他把孃親的屍體帶走了,帶去了我發現不了的地方。我時常以爲我已經死去,那日子暗無天日,日復一日的折磨我。他來看我死沒死,給我下了毒。那種曼陀羅花提煉出的毒素,長達十幾年的折磨。我卻很好,一直都好,就像孽種那樣的活着,承受着喪母之痛,承受着病痛的折磨……直到他善心大發,把我譴回府。
那時候,北宋經歷了一場多變的奪嫡,他已經是皇帝了。我以爲我會輕生,因爲我早就活不長了。那種毒在體內,時常發作,折磨的人身體忽冷忽熱,生不生,死不死的,着實可笑。可我沒有,我就在他嘲諷輕蔑的眼神下恭順跪下叩頭。
他很滿意我的態度,我也很滿意我的態度。就像一隻被砍斷手腳的小獸,再也不能它尖銳的爪子殺人。
迎之而來的是權利,滔天的權利,潑天的富貴。奕鬵喜歡先打人一巴掌,在給顆糖吃。我披上鎧甲,帶兵出征,他給的權利。可我從未經歷過這些事,處處受人排擠,處處瞧人眼色做事,儘管我是主帥。我可以忍着寒風連夜站在副帥帳前,只爲讓他教我謀略,我也可以爲那些粗漢洗滌腌臢的褻褲,換來的不過是一口啐罵。才發覺,人活到一種地步,是沒有什麼不可做的,只是願不願意。
那時候已經不是隱忍,而是早就麻木了。可正是出征討伐南宋那一年,我懂得了怎樣隱忍復仇,怎樣用最陰險卻最快的方法來解決敵人。
多事之年,也是我碰見暮苒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