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元老道如約在臨街巷侯了五日,卻一直沒等到周無憂的口訊,掛念着還未到手的三粒金豆,不由有些心急。到了第七日上,再也按耐不住,一路打聽着來到周府門前。
放眼一看,吃了一驚,只見周府大門掛着白紗黑麻,一應家僕婢女均神『色』匆匆,臂纏黑挽,進進出出十分忙碌。
再聽府內,磬音木魚聲伴着陣陣和尚誦經聲,遠遠飄了出來,顯是府內正在做一場好大的法事。一打聽才明白,周府尊的義弟、周府大管家、全字號大掌櫃周全已然撒手人寰!這是府內在辦頭七的第一場法事。
玉元老道當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那三粒金豆眼見是無緣了。自家僱主的老爹死了,這生意還能做麼?不由嘆了口氣,暗道自己運氣不好。不過此事並非自家爽約,至少到手的一粒是不用退還的,足當自己兩三月的收益,此次外出化緣已然滿意了。
懷着萬一的心思,他又回臨街巷盤桓了幾日,才離開安慶府城。?? 鴻隙9
周全去世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安慶,作爲同知老爺的義弟,官場上下自是要來弔唁的,是以這幾日周府上下十分忙碌,安慶府各『色』官員,有親來的、有派心腹之人前來的,這自然都是衝着同知老爺的面子。
作爲全字號的名義東家、大掌櫃和實際掌舵者,商界人等自然也是要來哀悼的,只不過商乃賤業,各家字號的東家、掌櫃們只能從周府側門而入,也只去周馮氏居住的小院,拜拜靈堂、溫言撫慰親屬幾句,留下卜儀,然後離去。
郭百戶正在月亮門後的小花園中小酌,眯着眼飲盡了杯中之酒,品味了良久,嘆道:“飲了這麼多年,還是最愛這燕地的高粱燒啊!”轉頭向一旁坐着的劉先生道:“如何?”
劉先生轉着手中的青瓷酒杯,卻不飲下去,只看着杯中白濁的酒『色』微微皺眉。
郭百戶一樂:“知道你不好烈酒,就小口抿吧,隨意就好。”
劉先生小心的舉杯淺淺啜了一口,閉眼蹙額,道:“誰能料到,才幾日光景,那孩子已然失去了父親。”
“見到孩子了?周大腦袋應該不會薄待他孃兒倆個。這位同知老爺雖沒讀過什麼書,卻是極念兄弟情分的。知道你擔心那孩子……放心吧。”
“那孩子不哭不鬧,就這麼靜靜的,看着你,看着每一個人,看着所有一切。着實滲人。”劉先生嘆了口氣。
此時,花園小徑處匆匆行來一人,正是精瘦的吳四。
“大人,打聽清楚了。周全在山東爲開中鹽法一事,在濟南府與山東都指揮僉事藍化成起了衝突,周全得知藍化成身份後,本欲讓出一半鹽引,奈何藍化成不管不顧,親自帶人將周全毆打吐血。周家的人當即向濟南府狀訴,濟南府各衙門均不敢接,甚至按察使司也閉門不納……周家無奈,原擬攜重傷的周全迴轉安慶後再作計較,無奈剛回到府中便不治身亡。”
劉先生聽罷拍案而起,憤憤道:“藍家實在跋扈囂張的可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行兇!”
郭百戶冷笑:“涼國公權勢熏天,連燕王都不放在眼裡,打人的又是涼國公本家堂弟,哪個衙門敢受此狀?如今嘛,只看周大腦袋和藍化成如何打這官司了。不過周大腦袋只是涼國公親衛出身,仕途全靠涼國公提攜。死的雖是周大腦袋義弟,但在堂堂國公爺眼裡,也不過是個家僕兼商役而已,這理嘛,多半是講不通的。”
劉先生悶悶的坐下,卻將杯中的高粱燒一飲而盡,頓時辣的咳嗽連連,喘不過氣來。
卻聽吳四笑容詭秘的又道:“兩位大人,卑職另有一事要稟。卑職手下幾個弟兄奉命盯着周家,如今有些眉目了。”
郭百戶一擺手,有些尷尬:“呃……此事忘了給你們交代,不用再查了,叫弟兄們歇了吧。”卻見劉先生也臉上一紅,略略透出幾分不自然。
吳四一愣,期期艾艾道:“可……此事,確實十分緊要。”言罷,趕忙從袖手中抽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弟兄們沒白天沒黑夜的勞碌,方纔查到如此重要的線索,若是就此撒手,實在是辜負了弟兄們的期望,大夥兒可都盼着立功受賞呢。
劉先生接過來略略一看,原本有些不耐的心緒立時繃緊,仔細推敲起來。
郭百戶見狀搶過卷宗仔細看了一遍,頓時又驚又喜,向吳四道:“人在哪兒?”
吳四低頭鬆了口氣,道:“就在前院偏房地牢內,大人可要親審?”?? 鴻隙9
郭百戶轉頭向劉先生道:“老劉,我現在就去!若是屬實,立刻向千戶大人稟報,順着這點由頭『摸』上去,就能揪出正主!你安排一下,加派些人手,盯緊了周家!我去會會那人。”眯了眯眼睛,又道:“咱位子也該往上挪挪了。”
此刻的周府上下,一片愁雲慘淡。周馮氏已是痛哭暈厥過去數次,藍夫人也天天滴淚。周府尊痛怒周全之死,當即修書數封,行文湖廣佈政使司、濟寧府、山東都指揮使司、山東布政使司、山東按察使司。最後,周府尊向涼國公發了封信,信中哭訴好兄弟周全之死,請自己舊日的將主,涼國公藍大將軍做主。
發山東三司的幾道公文均如石沉大海,無任何音訊。一府同知放在地方府縣上,那是頂天的大神,可拿到一省的三司去看,卻什麼都不是。更何況跨省行文,人家回覆你三言兩語,那是給你面子,人家不予理睬,纔是正理。
唯濟寧府衙門正式迴文,言稱正在查覈此事,一待案情有了進展,定當告知安慶府衙門。言辭溫和,卻透着那麼股冰冷的拒絕之意。
湖廣佈政使司左參政陸大人倒是回了封聲情並茂的私信,信中對這位痛失二弟的同知給予了親切的慰問,並言湖廣佈政使司已行文山東布政使司,如有後續消息,當立刻告知。信中最後出於好意,隱晦的提醒安慶府同知,爲了一個管家與對自己仕途有恩的國公爺爲難,當屬不智之舉,建議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府尊心情很沉重。一方面痛惜二弟周全死的冤枉,一方面焦躁的等待着涼國公府的回信。心中隱隱存着幾分期待,但願涼國公能夠秉持公義,哪怕不看昔日自己爲之浴血沙場的情分,也考慮一下自己爲官多年以來爲之奔波的風險和辛苦,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有些隱秘事情是自己親力親爲,總需顧忌幾分不是?
周府尊壓力很大。整個安慶府都知曉周全與自己情同手足,如今這麼不明不白被人打死了,若是討不到這份公道,這官如何還有顏面當得下去,今後在這家裡還怎麼做主。
弟妹周馮氏這幾日裡連着哭昏過去三次,侄兒周無憂每日裡不言不語,看着自己的眼神如此古怪,似乎對自己能否討還公道心存疑慮,天知道這孩子如此幼小的年齡,怎會有那樣一副眼神,居然令自己不覺間起了深深的內疚感。
三弟周努聞訊後大哭起來,這條漢子在戰場上隨自己出生入死,再重的瘡傷也從未哭過,自己也從來以爲他不會流淚,那一日眼淚竟然如泉涌般往外噴流,大哭之後的這數日裡大吵大鬧,一個勁要上山東找那藍化成報仇,自己實在攔不住,只得命人將他捆了,關在房內,七八個家丁同時抱胳膊拿腿腳,纔將他壓下來。
幾個小輩就更是不堪了。無憂這孩子坐在靈堂前兩眼直勾勾發呆,大女就在一邊看着周無憂一邊不停的哭,大寶、老實、小武幾個孩子都陪着無憂,在靈堂裡整宿整宿的守夜,怎麼勸都不下去,藍夫人見此,也只得任了他們,卻吩咐僕婢們好生看顧着。
最後,讓這位同知老爺最煩躁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親信長隨周平安失蹤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