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崇平十五年的夏天,在暴雨傾盆中進入農曆五月底,而根據河道衙門管河同知官守方所言的黃河洪汛終於在連下了二十多天雨後也逐漸來臨。
開封府城以北,柳園口堤堰上,瓢潑大雨籠罩了整個堤岸連同河面,兩旁種植的榆樹和柳樹隨風搖動枝葉,而河水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兩旁軍民嚴陣以待。
同時河南藩司準備了許多船隻,以備救人,但誰都不想最終用到這些船隻。
賈珩在京營將領以及河南藩司官員的簇擁下,視察河堤,此刻立身在大堤上,眺望着向西流去的滔滔黃河,面色凝重如陰雲密佈的天空一般。
黃河河水裹挾着泥沙,黃沙滾滾,渾濁暗黃,涌流而下,這會兒還算風平浪靜,水量雖大,但水勢尚緩,偶有洪峰,雖讓人心驚膽戰,還未釀成什麼淹堤之景。
只是聽着震耳欲聾的黃河聲音,頓覺在自然之力面前,人力是何其渺小。
賈珩轉眸看向一旁的關守方,問道:「關同知,這河堤能否擋住洪汛?」
關守方面色凝重,說道:「大人,開封河段兒爲中下游連接處之一,河水流速甚迅,這河堤能否擋住,下官還說不了。」
其實以他估計,先前對這段河堤的修繕可以說是最得省內官員上心,土石之料都是不計靡費,開封府內士紳更是人力、物力支援,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賈珩點了點頭,目光逡巡過在場一衆官吏,清朗的聲音穿過重重雨霧,響徹在周圍,道:「諸君,一旦河堤衝潰,身後開封府州縣近百萬軍民,將盡成魚蝦腹中之物,因此這河堤不能有半點兒差池,本官即日起就守在大堤上,人在堤在!」
此言一出,河堤上頭戴蓑笠,身披蓑衣的衆官員,心頭都是一驚,目光驚訝地看向那蟒服少年。
翰林侍講學士徐開凝了凝眸,怔怔看向那蟒服少年,心頭微震。
就在這時,果勇營參將蔡權領着幾個軍卒過來,抱拳道:「節帥,京營全軍已緣河而守,民夫也已經準備好土石之料,以應不時之需。」
京營步卒依然是這次看抗洪防汛的主力,此刻與原本河道衙門的河標營,沿着黃河河堤佈防。
賈珩高聲道:「都回草棚議事。」
在大批官員與軍將的簇擁下,進得河堤不遠處臨時搭建的一座棚子,而京營節帥大露已於四方樹立起來,在風雨中隨風擺動,總督行轅正駐節在此地。
此刻幾間以木架搭就得棚子中,人頭黑壓壓一片,除卻河南藩臬兩司官員,還有京營團營都督、參將、遊擊將軍等高中階將校,另外一側則主要是河道衙門的官員以及河標營的將校。
先前河道衙門就已經整飭過,廳一級的屬官喚作同知、通判,而汛一級官署的屬官喚作州同、州判。…
賈珩看向衆人,沉聲道:「開封府至蕭縣,相關沿河河堤之河道衙門廳、汛之官長與河標營河丁嚴守以待,另,布按兩司官員即刻分駐河堤過境之府縣,督查相關員吏,一旦遇有險情,隨時督促沿河百姓向高處疏散,準備救災等諸般物資,如果決口不可避免,要以保全百姓爲要,此外,京營騎軍會往來通傳汛情,相互支應,現在開始分派任務!」
就在一衆官員爲將要駐守河堤一事,心頭微驚之時。
賈珩給劉積賢使了個眼色,其人就將提前擬好的簿冊遞給翰林侍講學士徐開,道:「徐學士,先念一念。」
徐開心頭微震,深深吸了一口氣,展開簿冊,開始唸誦相關藩臬兩司的官吏,沿着開封府一直向歸德府指派,做好協調地方事宜。
等安排完一應官吏駐守,賈珩勉勵道:「諸位,這些時日,河堤多爲我等一土一石壘砌,堅固程度雖不敢言固若磐石,
但對洪汛也並非全無抵擋,諸位這次過去,等事罷之後,本官向朝廷給諸位請功。」
下方官員哪怕一些人心底雖不情願,但此刻都是拱手應是。
待賈珩讓一衆領了職事的官員離去,而草棚中一時間只剩下徐開、馮廉、以及宋暄等河南府的官員,還有關守方。
賈珩皺了皺眉,問道:「清江浦那邊兒可有消息?」
雖是各管一攤,但他爲宰樞之臣,不能以鄰爲壑,全無大局意識。
劉積賢道:「回都督,已經打發了錦衣探事去清江浦,至今還未有消息傳來。」
「這個高斌,這般久了,全無動靜,也沒個信一樣。「賈珩目光深深,低聲說着,低聲道:「別是出了什麼事兒。」
徐開沉吟片刻,開口道:「先前邸報所言,兩位都御史南下巡河,並未在河堤上發現端倪,河堤修繕加固已久了,趙閣老也隨後南下巡查,如是有險情,想來應有所報。」
馮廉接話說道:「河務貪污成風,彼等多是在河堤上偷工減料,糊弄其事,以便應付上官查察,前幾年大漢南北皆旱,如今暴雨成汛,等洪水一來,根本不堪一擊。」
關守方嘆了一口氣,道:「馮老先生所言甚是,有些河官,擔心衝潰堤壩問罪於朝廷,甚至喪心病狂,指派河丁在上游之處,趁着黑夜掘口,撿空處放水,再向朝廷報告滿溢,以脫罪責。」
顯然,這位出身河務系統的官員深知昔日同僚的做派。
賈珩沉吟片刻,看向劉積賢,道:「即刻派人過徐州,沿泗州向淮安查訪,如有潰堤之事發生,及時來報,本官身爲錦衣都督,自當司察不法。」
河南到徐州一段倒不用擔心,京營兵馬沿河駐守,以防人爲使壞。
劉積賢拱手應是,然後出了棚子,吩咐錦衣府探事去了。淮安府,清江浦,六月初二…
河道總督衙門,官廳後院籠罩在漫天雨霧中,正是晌午過後,書房中,燈火彤彤,人影攢動,然而氣氛卻壓抑至極,一片愁雲慘淡,南河衙門的一些屬吏聚之一堂,共議對策。
高斌此刻頭上的官帽早就去了,這位緋袍官員,身子窩在太師椅中,面色頹然,聽着外間不停下着的雨,心頭只覺煩躁難言。
「大人,得趕緊拿個主意纔是。」南河總督衙門下轄的屬之一,淮揚道的管河道臣郝應周,面色愁悶地看向高斌。
「是呀,照這個下法,只怕淮河的河堤就先撐不住了。」一個通判開口接話說道。
其他四五位屬吏,都是齊齊看向高斌。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河堤怎麼修的,在場之人都知情,原該上的條石只鋪了上面兩層,磚石的糯米漿也未備全,平時看着漂亮,真大洪水一來,根本頂不住。
話說回來,如果真修個河堤,以後永不潰決,那河道衙門的官員都沒什麼職事可幹,也就沒油水可撈了。
高斌滿眼血絲,面容憔悴,顯然這幾天也爲不停下雨感到焦頭爛額,看向一個眉頭皺成「川」字的山羊鬍老者,正是淮徐道的官員馬惟芳,問道:「老馬,你有什麼主意?」
馬惟芳沉吟片刻,目光咄咄說道:「大人,下官以爲,還是得故技重施。」說着從袖籠中取出一塊兒輿圖,低聲道:「大人,您看,淮河現在水勢上漲,這般下去,絕對撐不過洪汛,下官的意思是在王家壩附近掘一個口子,等上游的水泄了,下游的壓力自然也就輕了。」
郝應周聞言,點了點頭,贊同道:「馬大人說的是,黃河也差不多如此,他們歸德府、蕭縣剛修的堤肯定撐不住,說不得沖垮河堤,黃河又是一次改道,那時候一改道,水勢漫灌,下游也就解了。」
自大漢承前明嘉靖年前,黃河河道飄
忽不定,在大宗年間曾走過山東曹縣,在隆治初年,又潰決向西邊兒偏移,而每一次改道都是以數萬人的血淚爲代價,此刻幾位河務官員爲了自保,談論起來毫無壓力。
「不行,現在南北的官員,都在東河與南河,我們這邊兒不能決口,就算決口,也不能先行決口。「高斌先是心頭一動,覺得可行,但旋即想起一事,搖了搖頭,沉聲說道。
見幾人不明就裡,高斌只得解釋道:「河南那位現是天子寵臣,只要他那邊兒先決了口,那時候我們就算決口,也是天災所致,非戰之罪,再說他上游先決口,我們這兒也不一定會決口。」
衆人聞言,若有所思,多是眼前一亮。
是呀,都決口,這就不是他們南河河臺的問題了,這是天災!
郝應周想了想,面帶憂色,開口說道:「大人,這位永寧伯在河南號召軍民一二十萬搶修河堤,駐節大堤上,這好好修的河堤,萬一沒有潰決」…
高斌聞言,目光深凝,臉上也蒙上一層憂色,低聲道:「是啊,就怕沒有潰決。」
就擔心這個,如果河南那邊兒安若磐石,淮河這邊兒先一步潰決了,那對比之下,纔是真的要了命。
馬惟芳眉頭緊皺,苦思良策,倏而,斷眉下的三角眼猛然進射出狠戾之芒,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要不下官派人偷偷前往歸德府,帶上炸藥趁夜炸了河堤,歸德府那邊兒洪水一泄,咱們這邊兒就太平了,或者在徐州那邊兒炸了一段兒也行。」
先淹了上游,等洪水一泄,下游的壓力也就減輕許多。此言一出,衆人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心頭一熱。死道友不如貧道,這個法子的確是最爲解決眼下之難。
高斌面色變幻了下目光幽深幾分,低聲說道:「還沒有到那一步,再說這法子現在也不好使,內閣的趙閣老就在淮安府,我等想要不落行跡,太難太難。」
馬惟芳勸道:「高大人,趙閣老是江南出去的官兒,他和韓閣老都在京裡,正好爲大人陳情,就說此爲天災,五十年一遇之洪汛,非人力可當!」
高斌面色頓了頓,聽到五十年一遇,心頭有些不自在,眉頭緊皺,沉聲道:「趙閣老向來不管這些,真到那時,他也不會趟咱們這趟渾水。」
這時,一個州判面上帶着懼色,低聲說道:「大人所言不差,邸報上說,河南總督先前修堤,更是調撥了京營兵卒修建河堤,那邊兒不是一個河標營的三千兵馬,人家有着幾萬兵馬,如是沿路防守,萬一咱們炸堤得人被抓住了,再讓錦衣府的人拷問着,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衆人聞言,面色倏變,宛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
是的,那永寧伯有兵,不是隻有幾千人的河標營,七八萬人京營強兵駐紮在河南,其人還是錦衣衛都督,他們想要扒人家的河堤,只怕皮要先被扒了。
馬惟芳面色陰沉如冰,冷聲說道:「一旦潰堤,我等一樣要掉腦袋!」
高斌擺了擺手,安撫了下衆人有些緊張的情緒,道:「老馬,稍安勿躁,說不得河南的河堤剛剛修建不久,先被洪水沖垮了,這一關咱們也就過去了。」
馬惟芳目光緊緊盯着高斌,低聲道:「大人,現在怎麼辦纔好?」
高斌思量了下,說道:「王家壩那邊兒先讓人預備着,如是洪澤湖這邊兒倒灌的厲害,還是先掘開一個口子泄洪纔好,如是事後有人彈劾,本官和趙閣老敘說一番,等朝廷問罪下來,本官就全力當之。」
這個問題還不算大,哪怕朝廷查問下來,還能以保住江淮下游作爲推搪,或是受得申斥幾句,或是罰俸。
「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然而,就在幾人商議對策時,忽而,一個管事從
前衙過來,在書房外高聲喊道。…
高斌面色一愣,眉宇間現出怒氣,冷聲道:「放他進來,什麼不好了?」
不多時,那管事說話間已在外間把守的河丁引領下,跑將進來,在衆人相詢的目光中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大人,淮河在泗州決堤,淹沒縣城,左副都御史彭大人現在就在前廳,尋大人問事。」
此言一出,恍若晴天霹靂,將在場幾人炸得愣怔當場,目瞪口呆。
高斌聞言,如遭雷殛,面色蒼白,急聲道:「泗州怎麼會決堤?這纔多久?」
此刻,書房中的衆人都是面面相覷,驚恐難言。
馬惟芳陡然看向一人,那人已面如死灰,嘴脣哆嗦不停。
馬惟芳目光兇芒閃爍,幾乎要擇人慾噬,質問道:「劉同知,這纔多大的水,一波都沒撐住?你特孃的究竟貪了多少,洪汛第一波,一衝就垮?」
那官員名喚劉任丘,面帶懼意,不敢和馬惟芳對視,側過頭去,支支吾吾說道:「這這,下官也不知爲何,這是天災啊。」
郝應周同樣覺得手足冰涼,目光驚懼看向劉任丘,說道:「本官去年冬天,讓你留夠五成例銀修堤,已經足夠擋住第一波銀子呢?你貪了幾成?」
作爲其人的上司,郝應周自然要負一定責任。
劉任丘苦着臉說道:「大人忘了,過年時候向下官索要一萬五千兩,還有在燕春樓爲小菊仙贖身.」
郝應周臉上又青又紅,額頭青筋暴起,怒罵道:「混賬東西!你和泗州知州韋可登,兩人聯手攤派河役,鬧得地方怨聲載道,淮揚道御史彈劾你,還是本官爲你打點
「夠了!「高斌怒吼一聲,面容陰沉如水,看着事到臨頭,仍在互相指責的河道諸官,目光冰冷地看向一衆面如土色的河官,冷聲說道:「都在這兒老實等着,本官即刻去見彭曄。」
說着,拿起書案上的烏紗帽,拂袖而去。
此刻,河道衙門官廳中,左副都御史彭曄坐在一張靠背椅上,端着一杯茶盅,呷了一口,眼角的喜色幾乎抑制不住,身旁就是右僉都御史於德,其人則是眉頭緊皺,目光陰鬱。
就在上午,泗州急報決堤,大水甚至沖垮了虹縣縣城,死傷不可計數。
就在這時,伴隨着書吏的高聲喊着,就見南河總督高斌,臉色難看地舉步進入官廳,其人官帽下的那張微胖的面龐,一片灰敗之色
彭曄起得身來,冷笑一聲,敘道:「高大人,黃河河堤在泗州李口鎮決堤,淹沒州治虹縣,泗州盡成澤國,趙閣老已經與漕運總督杜大人,領着扈從騎快馬趕往泗州,高大人,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高斌臉色蒼白,辨道:「夏汛水流迅猛,這是五十年不遇的洪水!所謂人力有窮盡,力所不能及,本官又能如之奈何?」
彭曄面色陰沉,細長眸子中現着寒芒,道:「高大人,是不是天災,還要等朝廷工部派員查問,不過,本官等會兒就要上疏嚴參於你,河務賬簿混亂,河堤敷衍了事,致使潰堤決口,百姓死傷衆多.趙閣老臨行已有命,高大人這幾日安生待在家中,革職聽參!」…
「來人,帶高大人回府!」彭曄一聲令下,從官廳之外進來一羣欽差行轅的衛隊,分明是護送趙默巡河的京中內衛。
高斌當即愣在原地,面色怔怔地看向彭曄,似乎不敢相信同爲浙黨的趙默,竟以欽差之命將自己革職!
「於大人。」高斌轉而看向於德,不知何時,聲音已有幾分沙啞和顫抖,問道:「趙閣老臨行前可是如此下令?」
此刻,於德看向一臉難以置信的高斌,心頭暗暗嘆了一口氣,道:「高大人,河堤出事,朝廷欽差
既在此坐鎮,河督自然要先行革職,下官先送高大人回府。」
高斌雖然算不上嚴格的浙黨中人,但卻與浙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管如何,這個河督位置是保不住了,只是高斌萬萬不能再牽連到江南官場。
而且,等會兒他也要上疏彈劾,先前巡河竟是沒看出來一些貓膩,誰知這河道衙門如此糊弄其事。
現在朝廷從天子到閣臣,再到諸省督撫,上上下下都將目光投在南河,竟還敢如此糊弄,如是沒有先前一般造勢,引得齊黨在此,雖然決口,倒也不至如此。
高斌面色難看,旋即心底涌起明悟。
這趙閣老果然不能指望見河堤出了事兒,第一時間要跟他劃清界限!於德看着臉色難看的高斌,勸道:「高大人,走吧。」
這就是.示警,趙閣老將人革職,如果後續問題不大,還能另調他處任職,問題比較大,那就趕緊處理手尾。
對上,公忠體國,全無私心,對下,江南官場的同僚也算提示到了。
彭曄轉眸看向於德,目光意味深長說道:「於大人,這幾天可要看好了高大人,仔細別讓他出了什麼差池纔是。」
他要看看這趙閣老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下官明白。」於德面色一沉,拱手道。
身旁還有一位齊黨的干將盯着,只怕這一關愈發難過了。
一直目送着兩人在內衛的監押下出得二門,彭曄面色冷漠,嘴角噙起一絲冷笑。
江南官場污濁不堪,突破口就在這個高斌身上,不過彼等樹大根深,尚需引蛇出洞,借刀殺人。
這般想着,對一旁的長隨招呼過來,附耳低語幾句。那長隨頓時心領神會,然後出了官廳,出了官廳去了。
「來人,將河道衙門官廳前後封鎖起來,相關人等一個都不得亂動,片紙不得攜帶出河道衙門。「彭曄冷哼一聲,坐將下來,吩咐着隨行而來的內衛。
他查不出什麼底細,縱然查出來也不敢妄動,但有人能查,有人敢動!等那人過來,查個天翻地覆,讓韓癀那個老狐狸,用着那人對付他們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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