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捂着臉頰,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燁,臉色越漲越紅。
屋子裡衆人,從賈母到鳳姐兒,從寶玉到三春,再到丫頭婆子們,全都是愣在了那裡。
黛玉一怔,隨即垂下眸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若是燁兒不出手,她也不會饒過了雲丫頭的。湘雲眼中珠淚盈盈。她的父親,乃是上一輩兒中史家的長子,曾經承襲了史家保齡侯的爵位。不過他英年早逝,其妻更是生下女兒後殉夫而死。襁褓之中,史湘雲變成了孤兒。也正是因爲這個,大家夥兒對她,都有着一種愛憐之情。
便是賈母疼愛黛玉,史湘雲與黛玉都在榮國府中住着的時候,黛玉對她也是多有儘讓。
雖則湘雲總是在榮國府裡說家裡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累人,但是到底是長房留下的唯一血脈,誰能真正委屈了她去?在榮國府裡因爲有賈母疼愛,又是親戚,再加上和寶玉又好,那真是比迎春幾個賈家的姑娘更爲自在些呢。
因此,其實湘雲長到了這麼大,重話也沒捱過幾句的,更別提掌摑了。
林燁那一巴掌下來的時候,湘雲是真真的沒想到的。及至臉上捱了重重的一掌,傳來熱辣辣的疼痛時候,湘雲已經懵了。
“雲妹妹……”寶玉何曾見過這些?他從小就對女孩兒極好,無論是姐妹,還是身邊的丫頭,都是慣常小意溫存的。偶爾犯起少爺脾氣,頂多是扭身不理會,何時會動手教訓呢?
眼見湘雲委屈得落了淚,寶玉不禁大感心疼。他心性一向單純,對於湘雲將黛玉比作戲子的話,雖然覺得略有不妥,卻也沒看的太重。畢竟,那些女孩子也俱都是聰穎娟秀之人,不過是命運悲苦些罷了。
手忙腳亂地過去,掏出帕子按在湘雲臉上。眼見那張明朗秀麗的臉龐上又紅又腫,不由得動了氣,回頭斥道:“林表弟,雲妹妹是女孩兒,你怎麼能動手呢?”
林燁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隨手又將那帕子扔到了地上,臉上看不出喜怒,只嗤笑一聲,道:“姐妹間若是開個玩笑,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只是我倒是頭一回聽說,拿着戲子比姐妹的!”寶釵過去輕輕攬住了湘雲的肩頭,低聲勸慰了幾句,又走到黛玉面前,歉意一笑,輕聲道:“林妹妹,雲妹妹的性子一貫是這樣,口無遮攔了些,心地卻是不壞。她若是言語中有衝撞了妹妹的地方,還望妹妹別往心裡去。都是素日要好的姐妹,若是因着這一點子口角生分了,實在是犯不上的。”
這一番話說起來是有情有理,聽起來是在勸和黛玉湘雲,但是仔細一琢磨,卻是句句指說黛玉心思狹隘,經不得姐妹間一點兒玩笑話的意思。
黛玉怒極反笑,清麗的臉上罩了一層寒霜,冷聲道:“我倒是不知道,別人辱及於我的時候,我笑着受了便是大度?若是有點子不高興,便是小性兒?若真是如此,我林家的女孩兒倒是真不如寶姑娘你心胸寬大了。”
鳳姐兒看着不好,這邊兒寶釵被黛玉一句話堵得臉上通紅,那邊兒湘雲眼淚一串兒一串兒掉了下來,寶玉一疊聲叫襲人去拿了溼帕子來,又想着要來勸慰黛玉,只忙得團團轉。
又見賈母臉上已經陰沉了下來,瞧着這個樣子,不管是爲了誰,總歸是惱了。
鳳姐兒有心要上前打個圓場,只是這話要怎麼說?這事情本就是湘雲不對,那話也是大家子姑娘該說的?勸黛玉,林家姐弟勢必要惱;勸湘雲?那小姑奶奶一向在這邊府裡是說笑不忌的,難道能聽進去?若是不能,豈不是自己找沒臉麼?
心下思忖了一番,鳳姐兒倒是不好說話了。
一時屋子裡除過了湘雲的抽泣聲,竟是靜的很了。
賈母實在沒有想到林燁說動手便動了手。湘雲的話雖然無理,但是在她看來,是口角兩句,是黛玉哭訴幾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兒。但是她活了這麼大歲數兒,還真沒看見過晚輩當着自己動手的!便是二老爺教訓寶玉,那也是關起門來,不敢讓自己知道的!湘雲再不好,始終是史家的人,當着一屋子的丫頭婆子,林燁豈不是在打史家的臉?
王夫人臉上也不好看——打狗尚且要看主人,寶釵是她的親戚,黛玉如此給寶釵沒臉,豈不就是沒把她這個貴妃之母看在眼裡?況且這次元春省親,從建園子到元春來,林家幾次沒有給她面子,她的心裡早就存了一窩子火,如今逮着機會,自然要數說幾句。
“大姑娘好大的氣勢!寶丫頭好意勸你,怎麼反倒怪上了她?”王夫人冷冷地看着黛玉,“聽聞大姑娘也是有教養嬤嬤的,難道這就是大姑娘受的教導?”
黛玉秀眉一軒,便要開口。林燁按了按她的肩膀,已然搶先說了:“二舅母這話就讓我不懂了。教導姐姐的,乃是當朝大長公主送來的嬤嬤,聽說當初在宮裡,規矩禮數便是極好。不然,大長公主殿下也不會帶在身邊。聽二舅母的意思,是這兩位嬤嬤沒把姐姐教導好了?也難怪了,二舅母乃是貴妃娘娘的親母,那眼裡自然是看不上兩個公主府出來的人。罷了,娘死舅爲大,既是舅母這麼說了,回去我就讓那兩位嬤嬤回長公主府去,舅母看如何?”
王夫人只氣的渾身發抖,指着林燁說不出話來。她這些年來在榮國府裡當家,早就已經習慣了衆人的阿諛奉承。再加上女兒乃是皇妃,更爲她在榮府的地位增加了分量。如今便是老太太,也要對她讓着幾分,何時受過這般的頂撞?
迎春等人見了這般情形,早就坐不住了,都站了起來,垂首侍立。
李紈看了,有心要帶幾個姑娘出去,轉念一想,又垂下了眼皮站着沒動。
黛玉瞥了林燁一眼,眉間微皺。在她看來,弟弟因爲自己跟幾個女眷爭執,實在是不值。眼看着方纔湘雲如此羞辱自己,老太太都沒句話說,她的心裡也冷了——便是嘴裡再說疼愛又如何?上次燦兒之事,這次又是自己,難道嫡親的外孫子外孫女,還比不過孃家的一個侄孫女?
淡然一笑,起身對着賈母福了福,“老太太,因爲玉兒,倒是讓大夥兒都不自在了。既是這樣,玉兒先行告辭了。”
賈母不成想黛玉會如此說,眼中閃過幾分不悅,卻又緩和了臉色,“玉兒是在怪外祖母?”
“黛玉不敢。”黛玉淡淡說道,垂下去的眼簾擋住了眼中的真實情緒。在賈母那裡看來,只見兩道羽扇一般的睫毛微微顫着,襯着細白玉嫩的肌膚,說不出的好看。
賈母長長地嘆了口氣,擺擺手,既不答應黛玉離去,也不說別的。
寶玉急忙上前,欲拉黛玉的手,道:“林妹妹……”
“二表哥!”林燁喝道,林燦同時也站到了姐姐身前,擋住了寶玉。
林燁冷哼:“二表哥的話,還是留給史大姑娘說罷。”
轉身朝着賈母一躬身,“老太太,我林家世代書香門第,縱然朝中不顯,女孩兒卻也尊貴。斷乎容不得別人來如此說嘴!老太太心疼孃家晚輩,我們又何嘗不覺得與她同病相憐?方纔二舅母說我姐姐受的教導不好,可知這話是在剜我們的心?我們姐弟今日過來,本就是爲了外祖母。既是已經見過了,回去也便是了!只是老太太容我放肆,留下這一句話——往後若是史大姑娘在這裡,我們姐弟斷乎不會過來!”
說罷,帶着黛玉與林燦便要出去。
鳳姐兒此時不說話不行了,忙過去一把拉着林燁,笑着勸道:“看看林表弟,林妹妹受了委屈,老太太豈有不心疼的道理?只是雲妹妹這人便是如此大喇喇的,從小兒我們都知道的。她說錯了話,表弟也教訓過了。今兒是寶妹妹的好日子,老太太見了這些個晚輩都在,熱熱鬧鬧的,正是歡喜的時候呢。表弟表妹一向純孝,若是這時候走了,老太太心裡難免便要不自在。表弟表妹便是回去了,往後想起來豈不是要後悔?依着嫂子說,這事兒揭過去就完了唄……”
“鳳丫頭!”王夫人一聲喝斥。鳳姐兒當即住了嘴,臉上有些尷尬,卻也不敢多說了。
林燁也不在意王夫人的態度,兩道極爲秀氣的眉毛一挑,“多謝二嫂子關心了。不過,我這人呢,最是有個毛病。誰讓我不痛快,我就讓誰不痛快!今兒這事情,不是對着老太太,也不是對着二太太。我還是那句話,跟一個將我們林家姑娘比作戲子的人,我是不會坐到一個屋檐底下的。我這人小心眼,哪天想起來說不定就翻了出來再抽人呢!”
一指湘雲,“你也別覺得委屈,小爺我打了你便是打了你,回來自會親自到史侯府上去分說個明白!史家一門雙侯,我想着總會有明白人,孰是孰非總會看清楚!”
湘雲張了張嘴,這下子是真有點兒怕了。她的兩位叔父,無論是史鼎還是史鼐,脾氣都說不上好。兩位嬸子雖然對自己一向算是優待,卻也教導極嚴。他們本來就對自己時常住在榮國府裡的事情不大滿意,若是被他們知道自己的言行,那往後……
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寶玉,卻見他一雙眼睛都盯在了黛玉身上,不由得心裡愈發酸楚,眼淚掉的更厲害了。
林燁纔不管別人臉色如何,直接領了黛玉和林燦出了門,坐上車一徑往家裡去了。鳳姐兒在後邊追到了儀門處,也未曾追上。
“讓姐姐受委屈了!”林燁半靠在車壁之上,一手摟着林燦。
黛玉手裡抱着一隻小小的景泰藍手爐,嘴角一抹冷笑,“這纔是好親戚呢!我好歹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被那雲丫頭如此說,難道老太太有什麼光彩不成?竟是那般護着她?”
“不過是爲了她那兩位叔叔罷了。”林燁嘲諷道。
黛玉想了一想,又蹙起了眉毛,“今兒你衝動了。跟女眷動手,若是傳出去……”
林燁不在意地一擺手,“姐姐以爲她們會說出去?真傳出去了,我又怕什麼?橫豎我的年紀比那史湘雲小些,也不礙什麼。別人只會說我愛護姐姐。至於別的……哼,除過了會說史家教女無方,養出這樣刁鑽刻薄的女孩兒來,還能有什麼?姐姐只放心吧,別把她那混話放在心裡,沒得爲了她氣着!”
黛玉掠掠鬢角碎髮,笑了。
車馬才進了林府,早有管事林勝迎了出來。林燁先下了車,林勝看他臉色不好,忙問:“大爺,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
叫人將車趕了進去,自有丫頭婆子伺候黛玉和林燦。這邊兒林燁看着車拐了個彎兒進了內院,冷笑一聲:“勝叔,倒是要煩勞你往保齡侯府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