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盛世無飢餒
增訂律法並不簡單,要跟重臣詳細商議,才能拿出可行方案。
這件事可以慢慢做,但清查士紳強買強賣,拿出一批典型來平息民憤,進而殺雞儆猴抑制兼併。
其實朱景洪也在想,在攤丁入畝都做完的情況下,是否還有必要加大力度抑制兼併,畢竟前後朝廷稅收區別不大。
但這些沒了地的百姓如何安排,卻又成了新的難題,把他們轉移出去佔地方雖好,可故土難離人家未必願意。
發展生產力增加崗位,可那要五年十年乃至才能見效,期間誰去種地誰去“進廠”,又將是數百萬乃至千萬百姓的血淚史。
考慮到當下仍是農業國,那就還得遵照千年來的慣例,所以抑制兼併是必須要做的事。
否則若真的放開手兼併,要不了多久全國就只剩大地主了,到時也就該改朝換代了。
二月十四,朱景洪諭旨到了江北,命李自恆徹查兼併之事,尤其要嚴懲威逼利誘,強取豪奪之權貴。
有了這份諭旨,李自恆可就能放開手腳了,然後他的動作就激進起來。
查案首先是要查賬,尤其是近幾年土地變更,在沒有電子表格的時代,要對方不配合的情況下,從各府縣衙門篩出有用的東西,其難度和登天也差不多了。
這非常耗費時間,在截止之後半個來月,他可以說是毫無進展。
一方面是人手不夠,另一方面則是賬目太亂,而且其中還有打掩護的東西,反正梳理起來簡直沒法兒弄。
而在三月初,朱景洪增派了東廠和北鎮撫司的人來,便極大的加強了李自恆的“算力”,讓他的清查工作總算有了起色。
朱景洪派皇室家奴來,表面是爲了給李自恆幫忙,但本質上是對此事進一步表明態度。
土地兼併不只有江北,天下二十多個省肯定都有,藉着推行清丈和攤丁入畝,地方士紳不伸手纔是怪事,甚至於現在還在進行。
這樣的現象必須要遏制,所以朱景洪必須強力表明態度,江北的案子就必須要嚴辦。
時間進入三月,李自恆的查案穩步進行中,而且他已網住了一條大魚,及鳳陽本地大族陳家。
這個陳家可不簡單,百年前穆宗(世祖的祖父)在位時,陳家老太爺便官至文華殿大學士。
七十年前世祖繼位時,陳家現任家主的爺爺官至禮部尚書,世祖登基時頒佈的詔書便是其草擬。
這個傳承百多年的大族,如今族中還有三人做官,其中職位最高者爲陳家大房老二,如今已是河南布政司參議。
陳家家主陳裕盈官至成都知府,雖比不上他二兒子優秀,但也超越了官場上許多人。
老陳頭如今很鬱悶,因爲錦衣衛已三次登門,取走了他家裡的田契地契。
他家近些年確實買了不少土地,當然本家只購進入一萬兩千畝,各支脈及姻親“代持”的纔是大頭,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兩萬四千畝。
換言之,近十年內陳家兼併了三萬六千畝地,加上其原本就有的田地,其土地已有近四萬五千畝。
這樣的龐然大物,首先被查到是必然之事,所以在半個月前諭旨到時,陳裕盈就料到了這一天。
所以這半個月,他也沒有一直閒着,派出族人各處奔走,跟一些世交們商議對策。
陳家如此,其他大族也是如此,包括那些幾千或過萬畝的中小地主們,也一樣靠自己的方式打點一切。
即使如此陳裕盈仍非常憂慮,於他而言李自恆並不可怕,包括他的後臺王培安也一樣。
真正讓他寢食難安的,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皇帝,那是能讓他們全家去南洋種土豆的存在。
雖然在自救,但陳裕盈也知此番凶多吉少,眼下不過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坐在後園涼亭內,看着遠處湖光春色,陳裕盈嘆了口氣。
“爹,北邊出事了!”
來人是陳裕盈的小兒子,其本人讀書不夠刻苦,所以如今只是個秀才,四十來歲的老秀才。
可出生在這種大家族,即使陳老七是隻是個秀才,但其氣度儀態遠非尋常生員能比。
“出了什麼事?”陳裕盈問道。
“剛傳來的消息,泗州段運河工地上出了騷亂,變亂中打死二百餘人,已被臨近駐軍隊彈壓,但附近糧庫遭人哄搶並放火,損失賑濟糧近三萬石!”
聽到小兒子這番話,陳裕盈難得露出了笑容,這下李自恆該要倒黴了。
他李自恆除了查案,還是主管賑災之事的官員,民變之事他怎麼也得承擔責任。
除此之外,泗州段運河有災民上萬,如今賑濟糧被焚燬,如何補上缺口不餓死人,則是第一個麻煩事。
民變來得這般及時,陳裕盈便知苦於李自恆的人不少,如今這只是開胃菜而已。
鳳陽府城,北鎮撫司江北千戶所內,李自恆皺緊了眉頭。
這段時間,他都是在江北千戶所辦公,清流官員和廠衛攪在一起,怎麼看都顯得很違和。
李自恆不在意這些,於他而言只要把差事辦好就行。
突如其來的民變給了他沉重一擊,讓他不得不分心解決這些麻煩事,首當其衝的便是堵住糧食缺口。
當然,民變的事也得查清楚,此事他交給了江北千戶所,至於東廠來人和錦衣衛緹騎,則是繼續清查兼併之事。
“泗州的糧食缺口,可以挪用其他各處糧食應急!”
朝廷以工代賑,除了安排了人在泗州疏浚運河,其他還有好幾個賑濟點,組織災民修路、挖渠及開荒。
從其他點勻一些給泗州應急,是比較具有可行性的辦法,這樣便可以騰出時間堵上缺口。
李自恆奉旨負責賑災,所有賑災糧他都可以調配,所以這些事他自己都能決定。
於是他立刻簽發公文調糧,然後其本人便去了泗州,一是安撫人心二是調查情況。
當然,他還有一件事要辦,那就是到了老朋友那裡化緣。
所謂老朋友便是馮淵,這位做官還不到五年時間,就已擔任金陵巡按都御史,可見其升遷速度之快。
馮淵是狀元,但即便是狀元,升這麼快也很少見。
馮淵升得這麼快,完全是因爲他把準了風向,做任何事都懂得體會上意,而且身體力行。
三月初五李自恆到泗州,待了兩天還沒查到什麼,就收到了其他地方民怨陡增的消息。
民怨增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有人傳言說他從各處調糧,就是想把其他人餓死。
這種謠言很低級,但其傳播卻非常迅速,而且自動升級版本越傳越歪,然後李自恆想調糧也調不動了。
沒辦法,他只能修書求到石崇,這位負責平叛的總督,希望他能暫調軍糧給泗州應急。
然後,李自恆騎馬趕往了應天,泗州到應天他又耗費了兩天,在三月初九上午來到了巡按御史衙門。
按理說借糧該找布政司,但現任金陵布政司被停職了,好像是在朝中被人彈劾,具體原因李自恆也不清楚。
布政使位置雖空着,但布政司還在運轉,唯有錢糧之事暫由馮淵代管,說來也是奇也怪哉之事。
巡按都御史後堂,馮淵親切會見了李自恆,這位老朋友和上官。
他們是老朋友不必說,而上官的說法也不是玩笑,僉都御史比巡按御史級別高,何況李自恆還是欽差。
“你在江北鬧的動靜可不小,說句你不太愛聽的話,如今到處可都人心惶惶!”
馮淵和李自恆交好,纔可直言不諱說這些話,也算幫許多人道出了心聲。
李自恆神色淡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心感惶恐之人……多是行事不法之徒!”
“可惜這世上,身正的可不多!”馮淵嘆道。
李自恆放下茶杯,鄭重道:“這次我過來,不是跟你敘舊,而是想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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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難得求到我,需要我如何幫你?”馮淵笑問。
“你如今代管金陵錢糧,我想讓你給江北增調三萬石糧!”
聽到這話,馮淵臉上的笑容消失,在沉默一會兒後,答道:“府庫錢糧非我私產,若非正常開支或旨意,我不敢隨意處置!”
“我是欽差,陛下命我主管江北賑災之事,金陵要爲江北轉運二十五萬石糧,我不要你額外給我增調,提前預支還運抵的糧食總不算壞規矩!”
金陵調撥二十五萬石糧,並非是一次性全部支付,賑災這麼久也纔給出十七萬,剩下還有八萬石糧需要轉運。
從這裡面預支三萬,是李自恆早就想好的對策,他也不想讓馮淵爲難。
然而,現在的馮淵卻更爲難了,因爲這個不好拒絕的理由,讓他得想新的理由來拒絕。
沉默幾息後,見馮淵不說話,李自恆追問道:“怎麼?這你也不願意?”
“這沒有先例,所以得請旨,我立刻……”
李自恆語氣急促道:“我前天就已請了旨,批覆快也得十天才來,可江北的災民等不了那麼久!”
“自恆兄,你也曾說無規矩不成方圓,萬事都得按規矩來……”
“可還有個事叫事急從權,你放心……出了事我來擔着!”
這對摯友已有爭執之意,於是馮淵安靜了下來,隨後起身走向了門口。
李自恆以爲他是要躲,正要跟着起身而去時,卻見馮淵把門給關上了。
隨後便見馮淵折返,神色嚴肅走到了李自恆面前,臉上同時還帶有幾分糾結。
好一會兒後,馮淵嘆了口氣,說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跟你說實話了!”
“非我不願給你調糧,而是官府倉內已無糧可調,這也是前任布政使被革職的緣故!”
“金陵富庶,冠絕天下,你告訴我無糧可調?”
“府庫該有存糧五十萬石,但實際只有二十萬石頭,給江北調撥之後,如今只剩三萬石!”
“你們江北餘下八萬石糧,到現在都還沒着落,相關情況我已於五天前上奏朝廷!”
“糧食都去哪兒了?被誰貪墨了?誰這麼大膽?”
這三個問題的答案,馮淵全部都知道,但在沒有旨意之前,他不會對任何人說,尤其是李自恆這樣的人。
事實上,即便金陵庫糧與實際不符,地方官也有辦法化解,給江北備足需要的賑濟糧。
之所以玩脫了,其實是受是高層黨爭影響,再說透些其實是賈雨村跟何顧謹的事。
爲爭內閣那把椅子,賈雨村弄掉了江北布政使,直到宋子瑜到任江北巡按,何顧謹才確定是這廝搗鬼。
他是自己那一黨人頭頭,吃了虧如果不找補回來,人心散了垮臺會更快,所以何顧謹瞄準了金陵。
金陵布政使是賈雨村的門生,幾年前他擔任工部尚書時,負責重建應天東都,爲方便行事所以安排自己做布政使。
而本次何顧謹出手,便瞄準了金陵的虧空,用以收拾金陵布政使然後牽連賈雨村。
而這虧空的產生,又跟營建東都有關係,是一筆不太好算的賬。
總而言之,無論是高層的政鬥,還是虧空的緣由,馮淵都不能主動去碰,更不能捅給李自恆這戰鬥機。
眼下,馮淵告知其相關虧空之事,其實就已經是非常夠朋友,畢竟這是拿前途乃至身家性命在賭。
“我不能說,你也最好別多問,該你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
賈何二人是重臣,更是平衡朝局的關鍵,這些破事要不要深究,深究到哪種程度去,這確實需要皇帝權衡。
說得更確切些,賈何二人及其門人,都是皇帝的鐵桿支持者,對這些人動手等於皇帝自廢武功,當然也可說是刮骨療毒,但無論哪種說法都很疼。
“所以我是白跑一趟了?”
“餘下的三萬石糧,乃是金陵最後的應急儲備,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動!”
如果真的只剩三萬,李自恆便不好再要了,畢竟金陵也需要一定儲備,用以應對各種突發風險。
“好,我這就走!”
雖然心裡鬆了口氣,可沒幫到忙馮淵仍是很惋惜,於是他安撫道:“先歇一晚吧,你我許久未見,怎麼也得敘敘舊纔是!”
“我有御賜美酒,一直都沒捨得喝,今晚你我一同享用!”
嘆了口氣,李自恆道:“多謝你了,但災民們還等着米下鍋,我還得替他們找活路!”
馮淵勸道:“事情要做,身體也得顧着,你若累垮了……只會讓更多人受苦!”
看着李自恆風塵僕僕,比起以往衰老太多的樣子,馮淵心裡也很爲朋友擔心。
做了幾年官,馮淵結交了不少人,但真心朋友也就李自恆一人,所以不願看他太苦。
“我挺得住,告辭了!”
…………
三月十五,是非常特殊的日子,因爲今日乃朱景洪的生日。
皇帝生日被稱爲萬壽節,正統年間因有太上皇在,所以萬壽節都是簡單慶賀。
之後老皇帝死了,朱鹹銘爲表孝道依然是簡辦,當然這樣做也是爲了節省開銷。
沒幾年朱鹹銘也去了,朱景洪繼位前三年爲表孝道,萬壽節也是簡單慶賀。
也就是幹盛四年,慶賀規模擴大了許多,而那時朝廷南北都在用兵。
今年幹盛五年,朱景洪已滿三十歲整,雖然地方上有些小問題,但如今外患已除大局安定,那自然是要大局操辦。
所以早在二月末,禮部在賈雨村的主導下,便已在爲萬壽節做準備,戶部尚書何顧謹則充分供應錢物。
這倆人也是好玩,雖說已是水火不容,但該合作時毫無芥蒂,甚至平日見了都是有說有笑,只苦了下面人得拿身家性命陪玩。
經過各方精心準備,耗費將近五十萬兩的萬壽節,展現了大明的興盛氣象,可以說是非常成功的盛會。
諸番邦使臣、外國使節等,再度見證了大明的強盛,往後也會更規矩許多。
外廷的萬壽節結束了,但內廷在皇后組織下,則在重華殿設了家宴,要再次給朱景洪過壽。
宴會之上,朱景洪端坐於上位,在他一側是寶釵的席位,然後之下才是一衆妃嬪。
皇室家宴,雖然比不上國宴盛大,但其珍饈美味、裝飾器物、聲色娛樂等,全都是當今時代頂級,其中耗費自是海量。
此刻,站在朱景洪面前的人,是他七歲的嫡次子朱慕梴,在衆人矚目之下給他背詩。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聽到這句,最先觸動的是黛玉。
這是她多年前做侍讀的應制詩,基本沒有什麼傳誦度,連她的親兒子都不知道,如今卻從朱慕梴口中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