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權路突然覺得樹芳寫這篇文章,可能更合適。但是,樹芳從來是提筆只寫教案的,心中又是跳不停。?
“小孩家,大人說事,別打岔。”?
“我也有會長大的一天,媽,你說是不是?”小明道,“現在明白陪人和人陪的不同,將來也好……你說是吧?”?
“不同就是不同,至於不同,我說不出來。你爸爸最是清楚。你該問他。”?
小明似乎突然間懂事起來,舌頭一吐,小腦袋一縮,乖乖坐回爐前,拿起筆桿子,一彈之際,又在指尖旋轉起來。他自然不敢問父親,不是不敢問,而是覺得問得講機會。此時的確不是問的時候。?
“又玩筆。如果你真想玩,就好好玩。千萬別學你爸,到頭來,只剩下啃筆頭哰。”?
黃權路聽過此話,強忍住心中的氣悶,沉吟了很久。聽他母子倆對話。小明又把話頭轉移到“玩”和“啃”的區別上來,讓樹芳解釋。?
在小明閃電的的轉移話題之下,樹芳似乎有些不適應起來,他的心情也似乎休閒下來,拿起桌上的鉛筆試着像小明一般,耍起來。可是橫豎旋轉不起來,暗歎一聲:還是小明行,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這玩筆桿子的事,現在的孩子已然玩到了手上,轉在心中。而且小小年紀就如此這般。?
黃權路看着小明食指尖旋轉的筆,他有些暈,一個念頭一晃而過,這不知是福是禍,?
樹芳最後開始作總結:“現在你曉得了吧?啃是沒本事的表現,而玩有多種,一種是純粹的玩,像你一樣在指尖玩,玩得再好也沒有好處,玩要有想法的玩,玩出好的文字來,讓人佩服的文字來。像你三舅一樣,讓人惦記着。那時你就多一種選擇,儘管這種選擇是萬不得已時才用,但是總比沒有選擇的好。懂嗎,小明?”?
黃權路又自愁眉頓鎖,心潮如浪起來。?
小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以後再說吧。我作業多,你曉得哩。”?
樹芳的話一完,黃權路趕快翻開才從校圖書館借來的魯迅雜文集《墳》,像模像樣地看了起來。?
樹芳坐下,看着他正在看書,也不好再爭執什麼,只是說:“事到臨頭方知遲吶,我們的偉大敬愛的黃權路黃大主任同志。早知如此,留下點陪的工夫,多陪陪書多好?”?
好容易,熬到了下班。最近一年來很少做飯的黃權路,鬼使神差地到菜市上買起菜來。他也不知自己竟然買起菜來。也不知菜是如何買回家來的。甚至連飯菜是怎麼做好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一陣忙完,卸下圍裙,走進客廳。往桌上一看,大吃一驚。?
剛走進屋的鄭樹芳道:“你這是哪股筋脹哰,黃權路,你到底哪股筋脹哰……”?
“我高興。”?
“我一向認爲你是成熟哩人,如今一見,你咋個像呃不醒水?”?
“我咋個不醒世水哰,樹芳?”?
樹芳沒有再說話,一把把他拉到飯廳,指了指桌上的菜。?
“你就不怕教壞小明?你再有錢,也不該像呃啊。再說你有幾個錢,就像呃糟賤?”?
“這又咋個些哰嘛。”?
“你數數,你數數——”?
他仔細數了數桌上的菜,整整一桌酒席的數量,九大碗,四大碟,外帶兩個湯:“夠豐盛哰吧?”?
“嗯,不是夠豐盛,簡直是太太太豐盛哰。”她道,“不過,有個問題,我直到此時也沒有弄明白。”?
“說說看——”?
“我們家一共幾口人?十三人嗎,一桌酒席的人。十三,在西方可是個不吉利的數,我看你是喜出望外愁才起吧。”?
“就你信這些,樹芳。”?
“我不信這些,但是就你這樣,一個大富之家,只怕都讓你糟蹋窮嘍。”?
“糟蹋窮哰,怕啷子。有老泰山支應着嘞。”?
“你在窮時纔想起他老人家吶,你真是毫無長進。”她說,“你以爲你岳父那幾個錢,是街上揀來哩?他可是一分錢一分錢省下來的,你即使沒有聽說過富人是節衣縮食省下來的,也應該聽說過大手大腳是敗家的先兆吧?”?
“樹芳,我曉得我曉得。可是你也不用像呃說吶,你沒有聽說過,錢不用就找不到更多的錢這句話嗎?花哰小錢才能換回大錢嘛。”?
“你這話說得太不對哰吧?花小錢換大錢,那是政府間行爲沒法的事,可是,你把家當成啷子哰?你居然把家當成哰花小錢換大錢的地方哰,你看你那副沾沾自喜的德性。”她像是突然領悟道什麼,反問道,“說說,你這桌酒菜的目的。我就曉得,你是不會輕易下廚哩,而今不下則已,一下傾桌。說罷,你到底打的啷子主意。”?
“目的?一家子還要啷子目的。”他甩了甩手臂,咬了咬牙,“明天是啷子日子?”?
“一二九啊。”她默想一會道。?
“還有呢?”?
“哦……”?
“不是我忘哰倒是你忘哰吧?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都忘哰,還虧你是個有心人嘞。”不等樹芳說話,他提起筷子夾了一片魚肉,送到她嘴裡,“咋樣?十多年哰,沒有做啷子飯菜,也不曉得手術退步沒得?”?
樹芳慢慢了吃下那魚片,拍了拍胸口:“你想噎死我不是?”?
“哪裡哪裡,我哪敢吶——夫人也太冤枉我哰。好好心心整一桌飯一家三口慶祝一下,我們的第十二個結婚紀念日吧。”?
“無事獻殷勤,必有事求人。看在你今天如此殷勤的份上,說吧,是不是那件事還繞心間?看來你真是十指繞胸前,五天無響屁哰?”?
“媽媽,啷子叫響屁?”?
“問你爸爸去,他是高手。”?
“爸爸,你說說看。”小明見他眼角掛笑眉舒展,怯生生地問道。?
“你爹我今兒個高興,就給你講講,啷子叫‘響屁’呢?”他故作神秘,朝小明招招手,“附耳過來……”?
小明附耳過去,一邊聽着,一邊嘿嘿地笑着:“嗯,有意思。嗯太搞笑哰吧爸爸……呃回事吶,哈哈哈……”?
“你曉得吧,小明。我爲啷子讓你爸爸講。這可是他有經驗吶,學着點……”等兩父子笑夠說飽,她道,“不要再說哰,菜都冷囉,還要說到哪個豬年雞月?”?
兩父子聽了她的話。小明從他身邊跑到她面前,與她耳語起來。一邊說着,一邊笑着。又是好一陣子,他看在眼裡喜在心間。?
終於兩母子說也說夠笑也笑飽了,他不失時機地輕咳兩聲:“飯呢,飯嘞個飯。”?
兩母子一看桌面,小明抓過一雙筷子,勺上飯,一箸撈進了半碗魚片,刨了一口,細咀輕吞後道:“爸爸的飯還沒荒廢,好吃好吃。以後爸爸做菜媽做飯,飯還是媽媽做的不軟不硬,一個爽。”?
“不是好吃,是你吃你媽做的多哰,如今一吃你爹做哩,就隔鍋香。對吧,樹芳?”?
樹芳一邊吃飯,一邊“嗯嗯”着,不過慢慢吃了幾口,放下碗道:“老實交待,到底有啷子事?”?
“不就是那件事嘛,你說呢?還能有啷子事……”說着,她又附近她的耳朵,輕言細語了好一陣,“就算那個意識吧,你懂的。”?
“爸媽,爸爸說話咋個像呃神秘兮兮哩?”?
“小明,曉得哰吧。將來你一定要學成真本事,說誕話就不會像呃神秘哰。”樹芳道,“像你三舅那樣,挺直腰桿說話,勤勤懇懇做事,就用不着像呃神秘哰?”?
“媽媽媽,照你呃說,神秘就是見不得人哩意思囉。”?
“小屁孩,我打你小屁屁。”?
“媽媽媽媽,爸爸終於開始打人哰——爸爸打人哰,救命吶,媽媽——”?
“老子七年來,還沒得碰過你的小手指嘞,今天連手指都沒有揚起,你倒像呃張揚起來。”?
“別鬧哰好不好?”樹芳道,“你講的那事,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有時間。我給你探探口風,咋樣——”?
小明仿照着黃權路平日的動作,撲到樹芳身上,猛地朝她臉上啃了兩口:“嗯嗯——我幫爸爸親哰。”?
“你倒很會代勞……吃飯吃飯……快快吃。吃哰老夫帶你逛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