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海港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正好是落日餘暉,接着地平線的位置,圓彤彤的大火球,海上一片橘黃色的波光,遠處一對情侶往海港的圍欄裡扔石頭,激起的水花像跳舞一般,我在白唯賢一片汪洋中找到了立於岸板上的白唯賢,旁邊的小船停着,繩索已經解開了,他看着海面,一側的拱橋下渡來了一搜木筏,那一副場景,讓我驀然想起了幼年時代,在阜城的河畔,浣洗衣服的幾個姨母,還有隔壁雜院裡的二丫頭姐姐,這麼多年,早就不知散落天涯了。
我走過去,白唯賢沒有了前幾次見面的戾氣,他身姿被襯衣襯得格外挺拔,陽光灑下來,他也溫和了許多,我站在他身側,恍惚中看得有些失神,我以爲他不知道我來了,他卻好像側面長了眼睛,目光仍舊望着微微盪漾的水面,“這麼快。”
“白總叫我來這裡幹什麼。”
他不悅的扭頭看了我一眼,“叫你來,給你錢不就得了,問那麼多幹什麼,客人帶小姐出去,還有規定哪裡不能去?”
我無言以對,潛意識裡,似乎他受了什麼刺激。
他坐下來,在沙灘上,這裡是海港不是海灘,所以沙堆只有這一塊兒,我驚訝的看着他的白色褲子,“白總,你不嫌髒?”
他搖頭,“多少年了,都沒有見過海灘,這裡也算將就一下。”
我仍舊站着,他仰頭看了看我,“坐下。”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裙子,倒是很長,過了膝蓋,我猶豫着,他似乎笑了一聲,“我給你錢買條新的。”
“得勒!”
我這才笑呵呵的坐下,我捋着被海風吹亂的頭髮,餘光瞥到他在看着我笑,“白鳶鳶,你倒是沒有被世俗染得太骯髒,不做作算是你唯一還吸引我的地方。”
我“哦”了一聲,“白總,我可是莞城五豔,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聽過。”
他隨手拿起一塊石子,朝着遠處扔過去,那小東西在半空中勾起一個漂亮的弧度,然後墜入深海,連聲音都沒有。
世間萬物太渺茫了,滄海一粟,屍骨無存。
“五豔除了那個姓黎的,我都見了,哪個也瞧不上。”
我扭頭看他,“包括我?”
他很輕蔑,“不然呢,你以爲我看上了?”
我扁扁嘴,按說他的狂妄應該讓人很討厭,但也許我跟他本就是孽緣,輕易都拋不開,所以我不厭,反而覺得,這個不可一世的白唯賢,和昔年溫潤如玉的他,都一樣讓我癡迷。
“白總看不上我,總找我做什麼?”
“不羨鴛鴦不羨仙。你這名字起得真好,你真名叫什麼。”
我心裡跳了一下,然後迅速低下頭,他許久都沒等到我說話,轉頭看着我,有些不解,“白鳶鳶?”
我擡起頭,不自然的笑了笑,“真名重要麼,行走江湖的大俠,英雄不問出處,紅塵裡討生活的姑娘,有臉會賣笑就得了,知道真名,我們以後從良了都被人惦記着,還是別問了。”
他沉思了片刻,終是沒再問我。
此去經年,我才知道,我們之間錯過的三次,這竟是第一次,倘若那一刻,他再追問我一句,我也許就扛不住了,可惜他沒有。
命運的錯過,美好在於把不相干的人過濾掉,省去了許多時光的虛度,而殘忍在於,把明明能緊緊相依的變疏遠,最後背道而馳。
“我少年時代,在阜城白家大院住,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是最小的幼子,我得到很多寵愛,我想要的從沒失手過,我這一生,只丟了一次,再沒找到,但是我得到了別的,我覺得也算補償了。”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想起那些報紙還有道聽途說的話,白唯賢總是深沉冷漠不苟言笑,我也以爲,他不僅是忘了我,他還變了一個人,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可我沒想到,他也有這麼無助脆弱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幾次欲言又止的女人到底是程鳶禾還是那個“錦”,但總之,他還有一層我不瞭解也看不穿的血肉。
“你愛過男人麼?”
沉默半響他忽然問了我這麼一句,我一時間愣住,他一直盯着我,似乎非要問出點什麼不可,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有吧。”
“在一起了麼?”
我搖頭,“要是在一起,我也就退出來了,還能繼續當風月女子麼。”
他若有所思的沉吟着,“我聽說有一些女人,是爲了男人才做這個的,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保護自己愛的女子,有時候身不由己,也是沒辦法的,即使再不情願。”
他把目光移向遠處的落日餘暉,幾乎都要和海平面持平,過不多久大抵就要湮沒了,全世界都籠罩在一片刺目的猩紅中,我眯着眼,眼前的景緻,有些虛無縹緲,似海市蜃樓般。
“你覺得我有錢有勢有很多女人,很風光對不對,那次在包房裡,我問你,你這麼說的。”
他嘆口氣,“我得到的女人,都是愛慕錢財,我們各取所需,沒有愛情,我得到的勢力,是我祖輩留下的,在阜城,在莞城,我只是坐享其成,人們恭敬我,何嘗不是恭敬我爺爺和父親,我只是個傀儡,我的錢,也不是靠我自己得來的,我即使能把白家的東西變得更多更好,那也不是我的功勞,只是我比別人命好,你說,我還有什麼好風光的。”
他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那一刻,我有些落寞,沒有原因,只是說不出的壓抑。
“十六歲之前,我過得很開心,年少無知,吃喝玩樂,有人說我是紈絝子弟,沒有大哥成器,沒有姐姐懂事,所有人還是表面上喊我白二少爺,私下說我無能無用,可在阜城,有人說我好,跟屁蟲般跟着我,粘着我,我每天醒來都覺得,我還不算無依無靠,我有地方可以去,就是大雜院,小河畔。”
我的心彷彿錯掉了一拍,我死死揪着胸前的紗花,他說的,似乎和我相關,又不相關。
“到了莞城,我一度很落魄,每天喝酒,流連花場,時間久了,我也就這樣了,大哥愛上了一個汕城的舞女,九十年代中就跟着那個女人私奔了,萬貫家財都不屑一顧,相比他,我似乎懦弱了許多,有時候在想,現在還回去,來不來得及,估計是來不及了。”
他低下頭,閉眼沉默良久,發悶的聲音似乎從胸腔裡傳出來的,我不仔細聽都聽不清楚。
“你有過想又不能的感覺麼,很奇怪,自相矛盾着,白家的男人,都有才卻不成器,我爺爺愛上了日本藝伎,在五十歲的時候拋棄了奶奶和二姨奶,帶着一些錢渡船到日本找那個藝伎去,至死未歸,奶奶氣得幾年後就死了,整個人瘦成了一把柴坯,我父親三十九歲的時候愛上了戲子名伶,他和我一樣懦弱,最終到那個戲子死都沒有再見,碑前傷心欲絕險些暈死過去,可那還有什麼用,我記得跟着母親找到他的那天,阜城下着濛濛細雨,我父親拿着燒酒,跌坐在戲子的碑前,摸着那上面的文字,哭得不成樣子,我之後每次做惡夢,都是夢到我有朝一日和我父親一樣,所以漸漸的,我夜裡睡得很少,大哥隨我爺爺,他倒是勇敢,把白家的攤子丟給了我,你說我能走麼,我不能,白家不能破敗,倘若我還有個弟弟,我早也不會這樣了。”
他捂着臉,聲音更悶,“二十八歲這年,我遇到了馮錦,你沒聽過她,她也是風塵裡的,才進來就被我遇到贖身了,其實我不嫌棄你們,每個人都有苦難言,相反,你們這樣的女人,可能更理解男人的苦吧。”
馮錦。
我忽然有些難過,他提了這個女人,我也就確定了,他之前說的那些,倘若和女子有關,大抵就是程鳶禾,但他提了馮錦,那個聽來似乎還沒來得及髒就被他救出去的女子,我滿腔熱忱又被澆滅了,這樣也罷,留着點美好,我永遠都是程鳶禾,而不是殘敗薄柳的白鳶鳶,很多話不戳破,何嘗不是留有一份餘地。
我莫名釋然了,從前百般難熬,只怕他將我徹底忘卻,好在,還沒有,十四年去記住一個人緬懷一段故事懷舊一座城,需要多少勇氣,我心知肚明,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眨眼間便是滄海桑田,男人不像女子,那份氣壯山河不曾纏綿繾綣之爲兒女情長,能得到這個答案,我已經了無遺憾。
我笑着去拍白唯賢的肩膀,連語氣中都是一分解脫,“白總,把酒言歡人生幾何,還有麼?”
他擡起頭,眼中有血絲,“你喝多了吐,這裡沒有水池。”
我哈哈笑出來,“有海就行。”
他也笑,把半瓶酒遞給我,我一口他一口,喝到見底,躺在沙灘上看星辰,我給他唱了一首歌,還是我母親教我的,《三株媚》,聽說這是同湘妃怨一樣的哀歌,我只會大致的曲調,哼不出母親的韻味,她是能爲了父親殉情的奇女子,世間才幾人能比。
白唯賢閉着眼,似乎很愜意,我看着他脣角噙着的淺笑,忽然衝動了,我枕在他胸前,心臟砰砰的跳動,愈發鏗鏘有力。
“白鳶鳶。”
“嗯。”
“唱長恨歌給我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