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了,糟糕了,前面要崩!”鎮海軍中軍旗下,朱大典喃喃地說:“得想個法子挽回這個局面,否則,再等上片刻,咱們全軍都要垮了。
朱大典可是帶過大軍的人,如何看不出鄭家新軍的戰法有很大問題。至於究竟是什麼問題,一時間他也想不明白,反正這麼下去鎮海軍肯定會迎來一場空前大敗的。
鄭成功也是滿頭熱汗,腦子裡繃緊的那根弦子就快要斷了。
先前,部隊在對上建奴主力騎兵的時候打得非常順,輕易就讓一千敵騎陷入混亂,再不可收拾。不可否認,當時的他非常激動也非常自得,幾乎要歡叫出聲:“無敵雄師,終於練成了!”
可轉眼之間,部隊卻陷入徹底的被動。這個心理落差,讓他接受不了。
王鐸也奇怪地叫出聲來:“怎麼搞得,能夠打敗騎兵,怎麼被敵人的步兵打得如此之慘;能夠打敗正宗建奴,怎麼連個漢奸部隊都收拾不了?”
他這麼一說,衆人都是大覺奇怪:一定又什麼地方不對,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鄭成功終於低聲問秦易:“秦教官……”
秦易還是一臉的平靜:“不要小看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他們的漢軍。這三支部隊在以前與我明朝作戰的時候,每戰必打前鋒,其實戰鬥力並不遜色於老韃子。說來也是邪性啊,他們以前在毛文龍和袁蠻子手下的時候對後金作戰屢戰屢敗,可一旦做了漢奸,調過頭來將屠刀對準明的時候,卻像是換了一個人,異常強悍。”
鄭成功:“秦教官,前陣快要崩潰了,是不是讓鐵甲軍上去?”
“不用,還不到時候,鐵甲軍不動。”秦易:“指揮使,下令,讓前面頂住!中軍也該動了,維持一下。”
鄭成功點點頭:“好吧,中軍前移。”
幾萬人的大會戰,看起來人山人海,可兩軍真正交戰的也只有彼此前鋒部隊的那幾千人馬。
一聲令下,鎮海軍開始展開,中軍主力前移,靠着後續部隊的增援,前陣總算是穩住了些。戰況開始焦着,尚可喜的部隊總算衝不動了,兩軍幾千人馬凝成一團,瘋狂地揮舞着手上的兵器朝敵人頭上砸去。
大量傷兵和失去作戰能力的部隊撤了下來,若不是鎮海軍經過半年嚴格的訓練,光這一撤,就足以讓全軍陷如徹底的崩潰之中。
烈日高照,槍炮聲、吶喊聲、箭矢橫飛的破空聲一刻不停,沒有風,濃重的血腥味衝宵而起,明清這場空前國戰的大勝關戰場打得分外殘酷。
前面的部隊打得如此艱難,後面的鐵甲軍也坐不住了。鐵甲已經被烈日烤得火熱,汗水一落在上面,就騰起點點水氣。這種重達四十斤的鎧甲穿在身上,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讓你累得沒有力氣,更何況又被日頭烤得燙手。
所以,鐵甲軍的士兵們都沒有着甲。鎧甲包整齊地擺放在身邊,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地上,只待一聲令下,就披甲上陣。
這羣漢子可都是從福建老家那邊選拔過來的精銳,在大洋之上也不知道見過多少血,說難聽點,幾乎每人手上都粘着一兩條人命。福建一地山多地方,生存環境惡劣,民風也極其剽悍,同長江以南其他地方民風軟弱不同,這裡的人一遇到矛盾,就習慣用拳頭解決問題。一言不合,當街砍下仇人的頭顱,用竹管刺到敵人身上放血的械鬥屢見不鮮。
也因爲如此,福建子都是好兵。當年戚繼光抗倭的時候,戚家軍的士兵大多是來自浙南和福建的礦工。福建人的血勇在戰場上,也讓倭寇吃盡了苦頭。在抗擊倭寇的戰役後期,戚家軍經常打出零傷亡的輝煌戰例。
見的血多了,上了戰場之後,老兵和新兵的最大區別就是能時刻保持冷靜。但眼前這種規模巨大的會戰還是讓這些鐵甲軍的老人們面上變色,尤其是前鋒還吃了這麼大苦頭。
開始有人陸續站起來,翹首看過去。
遠方,一團滾滾煙塵,到處都是火光,漫天羽箭騰空而起,又暴雨一般落下。洶涌人潮,一波一波涌上去,沒有個停歇的時刻。
“甘將軍,前面好象頂不住了……是不是該咱們上了?”一個士兵下意識地捏緊拳頭,對身邊的甘輝說。
甘輝早已經站起來了,他以前可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大戰役。作爲部隊的中級軍官,他自然十分清楚這一戰對於大明朝的意義,也如此,內心的緊張比起普通士兵更甚。此刻,他感覺嗓子裡面陣陣發乾,聽到士兵問,不覺喃喃道:“或許吧,或許吧。”
“甘將軍,建奴好強,也許下一刻前面的兄弟就要潰了。真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咱們也不能在這裡等着,還是……還是讓海霹靂給少將軍說一聲,將我等壓上去吧!”
“對對對,甘將軍,咱們鐵甲軍該出動了!”
衆人都小聲地騷動起來,紛紛上前請戰。
甘輝又轉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施琅,海霹靂還在酣暢淋漓地打着鼾,都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睡覺得着?
“幹什麼?”李教官走過來,冷着臉大喝一聲:“還有沒有紀律性了,看看你們現在的模樣,亂得像是放鴨子,現在上去,別說打仗,不給前面的弟兄添亂就算好的,沒得墮了鐵甲軍的名頭。坐下!”
看不出來,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聲音卻打得驚人,直震得大家耳朵裡嗡嗡響。
若不是甘輝知道李教官沒;練過任何武功,還真以爲他學內家拳,否則中氣爲什麼會如此之足。
鐵甲軍士兵身上的鎧甲和兵器都是鎮海軍花了大價錢從揚州鎮買來的板甲,裝備極其精良,士兵又都是軍隊中一等一的精銳,打仗極瘋,又狂妄驕橫,說難聽點都是刺頭。可聽到李教官這一聲大喝,衆人卻都同時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是!”然後嘩啦一聲坐了下去。
這支鐵甲軍可謂是李教官一手拉扯出來的,長期艱苦的訓練,已經讓士兵們養成了令行禁止的條件反射。
等到坐下去之後,李教官的臉色這纔好看了些,他從腰上解下一口大葫蘆遞給身邊的士兵:“天氣熱,大家都出了這麼多汗,一人喝一口,傳下去。”
然後耐心道:“軍隊乃是紀律的部隊,咱們鐵甲軍什麼時候出擊,指揮使和秦教官自會決斷,你們這一鬧,是會影響指揮官的判斷的。放心好了,前面的仗打得這麼苦,總歸會有我等上陣的機會,此刻,只需要一點耐心。”
“還有啊,這天氣熱,大家也不要急噪,好好保持體力。別真輪到我們上陣的時候,自己先折騰得沒有力氣,那不是丟人嗎?”
說着話,他在隊伍裡慢慢巡視。時不時拍一下士兵的肩膀,幫他們緊一緊腰帶。
葫蘆在人羣中飛快地傳遞,經過李教官的耐心勸解,士兵們急噪的情緒也慢慢地平服下去。
等到喂完士兵的水之後,李教官回到甘輝身邊,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腰。
甘輝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問:“李教官,你的腰傷又犯了,可要緊?”
李教官清瘦的面上帶着一絲苦笑:“滁州大戰時的舊傷,前些日子部隊操練得太狠,又發作了。不過不要緊,睡一覺叫好。”
甘輝眼前又浮現起李教官每日在操場上和士卒們一起摸爬滾打的身影,說起這個李教官,無論體力、武藝,任何一項,任何一個鐵甲軍的士兵都能輕易地將他比下去。問題是,大家都服他,道理很簡單。以往部隊操練,鄭家的軍官是不會親自下場的。而他卻不同,士兵們跑五里路,他能跑六裡,士兵們吃大鍋飯,他絕不開小竈。每天晚上,士兵們都已經進入夢鄉,他還在營中巡邏。有士兵病了、傷了,他能放心架子溫言撫慰。能夠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在訓練場上他是個嚴父,在生活中,他卻是慈母。
甘輝:“教官,以前問你的病,你都說睡上一覺就好……加道長怎麼說的?”
李教官:“加道長說沒事的,不要緊,這種舊傷需要長期將養。打完這一仗,我也該回揚州鎮了,到那個時候,還真要休息一陣子。”
“教官要走?”甘輝心中一顫,突然有些依依不捨,不過,他立即又笑了起來:“也好,教官回家之後,正好同家人團聚過幾天舒服日子,也不知道教官成家沒有?”
李教官面上也露出溫和的笑容:“成家了,孩子都能滿地亂跑了,是個女兒。得侯爺的恩典,小女進了侯府在虞夫人那裡侍侯着。前些日子,我那渾家帶信來說,虞夫人還教她識了字,又捎了小女的一篇作業過來。”
說着就從懷中掏出一口小木盒子,打開了,將一張宣紙遞給甘輝。
甘輝打開一看,上面是三個娟秀的小字:“李桃。”雖然還顯得有些稚氣,卻能看出風骨:“可是教官家女公子的閨名/”
李教官面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正是,字不錯吧?”
甘輝:“我江湖漢子出身,雖然識的幾個字,可卻看不出好壞來,只覺得挺漂亮的。”
“董其昌體,侯爺最喜歡他的字,侯府收藏了不少。”
甘輝突然心中一動,笑道:“李教官,我有一個兒子,今年十四歲,相貌堂堂,一身武藝不是我吹噓,那是精強得緊,要不咱們結個親家?”
李教官面色略微一變,才淡淡道:“小女年紀尚幼,還談不到這些?”
甘輝可是走老了江湖的人,如何看不出李教官心中不願意,而且,他隱約覺察到教官眉宇間帶着一絲不屑,頓時惱了,悶聲道:“教官可是看不上甘某?”
李教官搖頭:“我如何瞧不起甘將軍,你誤會了。實在是,我乃軍戶,不好外嫁的。”他不是看不起甘輝,是看不上福建鄭家軍。
甘輝心中怒極,將頭扭到一邊,再不說話了。堂堂甘大俠,以前在江湖行走的時候,誰見了他不是一臉的景仰。就算到了福建軍,上至鄭總兵官,下到普通士兵,見了他都是客客氣氣的,這個李教官,實在可惡!
前方依舊是殺聲震天,鎮海軍的中軍主力壓上去了,可還是有些頂不住。
前鋒部隊已經徹底崩潰,盡數退了下來。
而建奴的主力也同鎮海軍接觸,戰況瞬間惡劣起來。
甘輝緊張起來,顧不得同李教官使氣,又伸長了脖子觀察起來。
身邊,正在酣睡海霹靂又翻了個身,口中含糊地呢喃一聲:“李教官是瞧不起鎮海軍啊,寧鄉軍有的是英雄好漢,有的是乘龍快婿……呼呼……”
甘輝徹底明白了,指甲都快扎進掌心裡。
……
沒錯,現在的形勢對鎮海軍非常不利。
前鋒部隊被尚可喜擊潰,倉促地撤了下來。若不是平日間訓練得不錯,說不定還真要於前去支援的中軍主力撞擊在一起,讓整個鄭家新軍混亂到不可收拾。
鄭成功命令一下,中軍主力的兩個方陣向前移動,一左一右夾擊尚可喜。
部隊推推進順利,兩營鎮海軍,上萬人馬整齊移動,絲毫不亂,顯示出鐵一般的紀律和強大的戰鬥力。
“砰”兩個方陣對着尚可喜軍的那一面,火槍手同時擊發,鉛彈呼嘯而去,瞬間打倒一片清軍,這才讓已經處於崩潰之中的前鋒部隊喘了一口氣,順利地撤了出去。
尚可喜被兩個大方陣夾在其中,不停地受到敵軍的火器轟擊,弓手先前射出去那麼多箭,早已經沒有力氣。隊伍頓時一亂,不知道該朝那個方陣突擊。
正在這個時候,阿濟格的主力來了,他們咬出其中一個方陣,巴喇牙軍同時發出一聲喊,冒着火槍組成的彈幕向前猛衝,在付出幾十人的死傷之中,終於同鎮海軍撞在一起。
牽制住其中一股敵人之後,尚可喜部總算是回過神來,又發起了一波兇猛的攻勢,和新加入的鎮海軍一營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