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傑帶着一衆書記官在奔赴校場的路上,幾次被擁擠的人羣所阻止,校場內內外外都是纏着白頭巾的年輕的後生們,看起來總有四五萬人模樣。
等到徐元傑好不容易擠進了校場,發現鄭雲鳴已經坐在臨時搭建起的高臺上,正在和昨日匆匆見了一面的那個四川書生在談話。
“四處百姓,習慣以白布纏頭,據說是爲諸葛武侯戴孝,此事可曾確實?”
陽枋聽着鄭雲鳴這麼問,只好不厭其煩的將對外地人講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重複給都統聽:“川中有此傳聞不假,但聽老人們將,川人纏頭的習慣在武侯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據說武侯南征不毛,軍中多有蠻兵,截髮禿頂,和南蠻不易區別,於是武侯下令全軍以白布包頭,加以區分,於是此種風俗被川人保留了下來。”
鄭雲鳴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這時候才坐實下來,這件事情不過是笑談,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問:“先生是四川本地人,你跟本將交個實底,川峽四路境內,何地適合招募士兵?”
陽枋說道:“要是學生自己來說,四川境內的年輕人,沒有不適合從軍的。川西成都府附近的娃子,本地人評價心多機巧,生性懦弱,其實只是片面之詞而已。成都附近的農民非常聰明,學習東西快的很,他們所以不願意打仗,只不過是因爲愛惜財產不願意拼命罷了,如今流落在這裡,財產大部分都損失的差不多了,如果編籍爲兵,他們一定爲了犒賞奮勇作戰,學習武藝也會相當積極。至於川東夔州路的男子,原本就是巴人後裔,彪悍好鬥,地方上解決爭端,經常以整村整裡的鄉民械鬥解決,加上巴地多山,人民貧困,更是激發了好勇鬥狠之氣。至於川南之地,地近蠻方,那裡武禁幾乎廢弛,人人攜刀帶劍,又多喜用弩,這都是受了蠻人習俗的影響,此間人又極爲擅長爬山,一日夜裡可以在山區行軍八十里,綽號飛過山,此等邊地子弟,真乃招募從軍不二之良才也,可惜的是,邊民素來不喜與漢人多打交道,只有他們本地苗僚酋長前去招募,或能招募到足夠數量的人馬。”
陽枋所說,畢竟是口頭描述,鄭雲鳴要招募兵卒,原先打的主意是不分地界,一律招募。但他很快發現了四川招兵和京湖招兵的不同之處,他在京湖招募兵丁,最開始的時候是招募礦徒爲兵,後來吸收了一些北地將士,這兩種人雖然也有宗族牽連,但畢竟都算是流動人口,對於軍中親族關係,已經算是大宋國土中相當開放的人羣了。在四川重新招募新軍卻全然不同,就算是流落到重慶的難民,因爲組織遷移得當的關係,大部分都保持了宗族的完整結構,即便是參軍,也是父子兄弟叔侄一起前來應募。本地人民更加不必說,都是族長派人帶領着整個宗族的前來參軍。
鄭雲鳴深知此等招兵的最大弊病所在,就是在軍中構築起龐大而複雜的人際網絡,這種人際網絡的存在會附着起看起來不起眼卻相當頑固的利益集團,最終形成在暗中維護自身而抵抗長官意志的力量。這一點在鄭雲鳴軍中雖然還不夠明顯,但在別人的軍隊中鄭雲鳴卻看到了很多,比如一支軍隊中的兩個宗族,如果國家需要裁汰一部分老弱,則掌握實權的佔據優勢的宗族,不但不會按照規矩裁汰沒有戰鬥力的部分,反而會優先裁撤另一派的骨幹戰鬥成員,而竭力維護自己的所有成員,這樣裁汰下來,軍隊的戰鬥力不但沒有增強反而繼續削弱了。
一般軍隊應對這種宗族勢力的辦法是順其道而行,一般將一族派出的領導者選爲將弁,或者更加直接的方式是,放手讓將弁組織自己的親黨宗族編成部屬,這樣軍隊上下一心,能夠以宗法血緣關係進行約束,能夠保證較強的戰鬥力。但鄭雲鳴有自己的辦法,那就是大帥親自參加招募,將基層的隊官和隊官抓在手裡,然後利用隊官和隊將去控制士兵,所以他一定要來參加這一場招募的儀式。
寬大的演武場上軍官和軍將正在嚴格的考校着新兵們的武藝,西川儒風大盛,卻鮮少習武之風,所以射靶多脫靶,連用以考覈氣力的石頭也舉不起來,鄭雲鳴沮喪的用手摸着額頭: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怎樣訓練才能讓他們變成合格的戰士呢?
所能依賴的唯有時間和堅持不懈的努力了,只要一點一滴的積累,一年就如白駒過隙,而十年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罷了。
一名探馬赤軍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身下的坐騎,謹慎的朝着石橋接近,他必須躲避橋頭宋軍瞭望塔的視線,若不是這十年以來宋人在襄陽周圍數百里廣泛種植樹木用以形成阻擋蒙古騎兵突擊的屏障,或者宋軍的瞭望哨沒那麼容易發現他。
現在已經是寶興六年八月,也就是耶穌歷一二五六年八月。距離蒙古人第一次侵入京湖,已經整整過去了十二年。這十二年裡,兩個國家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蒙古人方面來講,在窩闊臺汗病死之後,經過短暫的乃馬真皇后主政時期,又經過貴由汗一段時期的混亂統治,大權終於重新落入了拖雷系王子們的手中。這位新登基的蒙哥大汗,一上任就表現出與衆不同的態度。
首先,他下令廢除貴由大汗之前下達的禁止書生擔任斷事官的禁令,一口氣在燕京十路提拔了六名漢族出身的書生的斷事官。這被視爲是新任的大汗的一個積極信號,將會在年輕的蒙古帝國中掀起一陣清新的風暴。
雖然世人都清楚以蒙哥和忽必烈爲代表的革新派,與貴由汗所依仗的蒙古舊貴族勢力存在激烈的衝突。這當中又以忽必烈最爲激進,他多次對貴由汗提出,要效法南朝,開學院,興技術教育,改革選人制度,推廣新技術革新,開辦手工工場,發展貿易。一面培育國力,一面改革軍隊,如今的蒙古經過數十年的浴*殺,已經擁有了西到大食國,東到大海的廣闊疆域,是時候安心下來發展國力了。儘管南面的宋朝這十年以來也積極開拓,但也不過在南洋建立了一些據點而已,在蒙古的貴族們看來,這些只有數百上千人的據點,根本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算蒙古駐守兵力最薄弱的領土,至少也有一個敏罕那顏的兵力,類似於思南思人這種在南邊海上只有幾百人的據點,能有什麼作用?
忽必烈卻早已經通過種種線報查知了南朝在南洋貿易網的可怕之處。不說別的,就說駐軍僅僅三百二十人的崑崙島榷場,每年輸入南朝的貨物總額就超過千萬貫,而從這裡輸出的貨物總額甚至還超過這個數目。南朝每年依靠進出口商稅和國家的貿易船隊進行的貿易,其獲利就足以支撐起兩三個路的軍隊供給。要害的地方還不止於此,大宋輸出的物資多爲茶葉、陶瓷、玻璃、手工工業品、錦緞或者槍炮盔甲之類,物品體積小而附加值極高,而宋朝輸入的都是大宗商品,比如從豐南羣島買入的精銅,從占城國輸入的稻米,從南越國輸入的生鐵,從三佛齊輸入的金銀等等,不一而足,這十年以來,宋朝的奢侈品進口的數量只是穩步提升,但進口的大宗物資的數量卻是飛速增長。這些國外的物資極大的加強了宋朝的國力,忽必烈相信,這也是屢次南征不得力的原因之一。郝經的探子們發回來的情報說,南朝正在和印度地方的王公商議,要在沿岸地區建設火藥工場,利用印度豐富的硝石資源,預計每年可以生產火藥十萬斤,如果是這樣,攻略宋朝的計劃,幾乎就要化爲泡影了。
而且,宋朝建造的這些巨大的船隻對蒙古的威脅還遠不止於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它們正在悄無聲息的侵蝕着蒙古帝國的根基,自從宋朝使者抵達錫蘭國,以豐厚的賄賂讓錫蘭國王臣服於宋朝之後,馬上在亭可馬裡城開設貿易站和榷場,每年都派遣大船數十艘前往大食國和遠西莫三比給等國家進行貿易,思南思人和大食國的直接聯繫,引發了一個嚴重的後果,就是大食商人利用思南思船隻身軀龐大、裝載極多的優勢,摒棄了從波斯穿越花剌子模進入中原的陸上貿易路線,而轉取道亭可馬裡,越三佛齊到達廣州的海上貿易路線,安全性和裝載性都大幅提升的思南思艦船,已經抵消了遠涉重洋造成的經營風險。取而代之的,是海上貿易對於陸上貿易的全面優勢,無論從一次的貨運量、從安全性還是從經濟性的角度看,海上貿易線都是商人們的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