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孤衡拿着酒袋子,四面八方數千天門衆,雷將卻似乎視若無物,瞧着自己身邊的兵士,笑道:“該殺的都已經殺的差不多了,兒郎們,放下你們的兵器,坐下來。”
驚雷騎卻都是毫無二話,俱都在大樹四周坐下,將兵器放在一旁,他們是雷孤衡的近衛軍,也有着雷孤衡同樣的勇氣,身處敵陣之中,卻無絲毫懼色。
雷孤衡拔開酒塞子,飲了一口,笑道:“這就雖然芳醇,只可惜是南方酒,南方的酒嘛,酒香有餘,而烈勁不足。”
旁邊一名兵士竟是笑道:“將軍難道是想念家鄉的醉牛刀子?”
這話別人未必聽得懂,但是雷孤衡身邊都是跟隨他出來的蒼陵子弟,自然明白這話意思,知道所謂醉牛刀子,乃是蒼陵的土酒,上不得檯面,但是烈勁十足,據說連牛飲下一口,也要當即醉倒。
雷孤衡見兵士不過二十出頭年紀,這顯然是父兄戰死或者亡故頂替上來的,伸手搭在年輕兵士的肩頭,笑道:“你年紀輕輕,也知道醉牛刀子?”
兵士笑道:“我爹活着的時候,就喜歡喝醉牛刀子,他說將軍年輕的時候,在地裡幹活,有時候酒癮發作,丟下活兒不幹,也要去找醉牛刀子喝……!”說到這裡,忽然止住,有些慚愧,似乎覺得自己不該胡說雷孤衡的往事。
雷孤衡卻是大笑起來,如同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撫摸着兵士脖子,笑道:“這事兒倒是真的。你們也該知道,我也是出身莊戶人家,年輕的時候,嗜酒如命,爲了飲酒,也不知道捱了我爹多少訓,你們想啊,我家裡也就幾畝薄田,要養活子一大家人,哪裡有閒錢飲酒?所以只要莊上有誰家有活兒幹,我便跑過去幫着幹活,什麼都不要,就要賞一碗酒喝,你們可不知道,那是丟下自家地裡的活兒,爲了飲酒,偷偷跑去幫別人幹活兒,我爹每次知道後,少不得一頓暴打,可是我屢教不改,而且莊上的人都知道我幹活實誠,只要幫他們幹活,就會出力氣,所以我有的是活兒幹,也不缺酒喝,那年頭喝不上什麼好酒,就是和蒼陵當時最烈的醉牛刀子,大戶人家看不上,可是咱們小老百姓,卻是離不開它。”
他如今乃是帝國元勳,天下名將,可是說起這段的時候,臉上竟是帶着慈祥的笑容,宛若村頭的老叟正在給村裡的孩子們將自己年輕時候意氣風發的故事。
天門道衆都是遠遠看着,誰也不敢上前來,驚雷騎兵士們卻是圍在四周,渾然已經回到了家鄉一般。
“將軍,我們家以前就是專做醉牛刀子。”旁邊一名三十出頭的兵士道:“那時候雖然不能販賣私酒,但是自家釀些酒吃也無妨。我爹說你知道俺傢俬下做酒,就跑到俺家去,找俺爹要酒喝,俺爹不給,你就說要去告官,說俺家偷偷賣酒,逼着俺爹給你就吃……!”
雷孤衡看過去,大笑道:“你爹是毛六子?”
“嗯哪。”那兵士點頭,見雷孤衡竟然還記得自家,大是歡喜。
雷孤衡摸着粗須道:“你爹是犟驢子,我還記得,他當時說了,要告就告,真要告了,他
便一把火燒了我家房子。我沒有法子,後來偷偷尋摸着你爹藏酒的地方,一次將他所有的藏酒全都搬走,被他找着後,還打了一架,我釀酒比不得他,打架他卻不是我對手,我打小就一身力氣,你們可以打聽,那時候,滿莊子沒有一個人打得過我。”
“將軍,俺們知道,有一回莊子裡來了一羣強盜,大家都六神無主,是你帶着大夥兒在村裡埋伏着,硬是將那羣強盜全都抓住。”一名兵士眼睛發亮,“從那時候起,誰都服你,都說是你救了莊子,只要有你在,就不怕被人欺負。”
雷孤衡感慨道:“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強盜欺負咱們,咱們當然不能害怕,你越害怕,他就越猖狂,所以那時候我年輕氣盛,領着大家打強盜……這一轉眼,已經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擡頭望着夜空,喃喃道:“當年保住了莊子,如今卻保不住大秦,當年可以護住鄉親們,如今卻護不得蒼陵兒郎。”
衆兵士一陣黯然,隨即有人道:“將軍,咱們驚雷騎跟了你幾十年,如果不是你,誰能知道驚雷騎,誰又知道蒼陵?蒼陵如今天下聞名,咱們也算是沒有白活。”
雷孤衡笑了一笑,掃視衆人,慈祥道:“兒郎們,我不能帶你們回蒼陵,你們心中可怪罪我?”
“將軍何出此言?”衆人紛紛道:“我們與將軍同生共死,便是盡數死了,將軍也會領着咱們的魂魄迴歸故里。”
“是啊,將軍,咱們只要死在將軍身邊,就不會做孤身野鬼。”邊上那年輕兵士咧嘴笑道:“我爹當年就對我說過,只要這一輩子守在將軍身邊,就什麼都不怕,哪怕是死在沙場,將軍也會帶着我們回家,不會讓我們成爲孤魂野鬼……!”他擡手指向遠方,“今晚戰死的那些弟兄,他們的魂魄也都護在將軍身邊,不會離開。”
五百驚雷騎,到如今只剩下幾十個人,雷孤衡也是英雄遲暮,誰都知道,雖然雷孤衡和驚雷騎一生遭遇了無數險況,卻都能死裡逃生,轉危爲安,唯獨這一次,卻已經是走到了盡頭,雷孤衡便是天神下凡,也無法離開,而且衆人早已經清楚,到了這個地步,即使雷孤衡真的可以殺出去,也絕不會離開。
這裡,已經是雷孤衡最後的歸宿。
無數將士血灑沙場,五百驚雷騎所剩無幾,剩下的這些兵士,此刻反倒是淡定下來,沒有絲毫的驚慌畏懼,已是存了必死之心。
雷孤衡微微頷首,緩緩道:“今日我們已經殺人太多,而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敵人,再殺下去,只是多造殺孽而已,雖然身爲軍人,本就是刀兵所向,但是……他們也都和我們一樣,本是貧苦百姓出身,我當年帶着你們的父兄起兵,說到底,就是爲了讓這些人不被屠殺……!”搖了搖頭,苦笑道:“你們跟我出生入死,保家衛國,雷孤衡如今卻已經無能爲力,心力憔悴,上愧天子,下愧黎民,更是對不住我蒼陵兒郎……!”
衆人紛紛跪倒在地,跪成一圈。
天門道衆卻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些官兵要搞什麼名堂。
“老夫今日
興致大發。”雷孤衡驀然擡頭,笑道:“你們當知老夫最喜歡哪首歌!”
“秦風無衣!”
“不錯。”雷孤衡拿着戰刀,伴着歌聲敲打地面,放聲高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雖然只有幾十人齊聲高唱,但是卻如同千萬人同發一聲一般,四下裡雖然敵人無數,但是都寂然無聲,歌聲遠遠傳開,距離甚遠的天門道衆卻也能聽見,所有人只覺得歌聲蒼涼雄渾,並不知道其中意思,卻覺得這幾十人渾然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氣勢。
歌聲戛然而止,兵士們都是跪在雷孤衡四周,雷孤衡拿起自己的戰刀,喃喃道:“這把刀跟隨老夫多年,殺人無數……!”擡頭望天,緩緩道:“兒郎們,身死之後,不要閉上眼睛,老夫會給你們提燈籠,領着你們回故鄉……!”話聲落後,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他單手一轉,刀尖已經對準自己胸口,狠狠插了下去,正中胸口心臟位置,驚雷騎兵士們瞧見,心魂皆碎,齊聲嘶喊:“將軍……將軍……!”
雷孤衡盤坐地上,刀入胸口,卻是仰目望蒼天,再不動彈,依然是氣絕,只是雙眸卻依然明亮,望着夜空,眼眸中滿是愁苦之色。
天門道衆聽得嘶喊之聲,都知道出了變故,騷動起來,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擁擠,一時之間卻也都不敢靠近過去,隨即不少人驚呼出聲,只見到驚雷騎兵士們一陣嘶喊之後,卻都是跪在地上,已經有人將刀刃搭在肩頭,用刀刃拉斷了自己的喉嚨,亦有人調轉刀鋒,對着自己的心臟,狠狠地刺了下去。
雷孤衡身邊幾十人,竟然沒有一人貪生怕死,只是片刻之間,盡數自盡,一個接一個地倒在雷孤衡身邊,亦有人身死之後,依然跪在地上,並未倒下,如同石雕一般。
這些天門道衆雖然見多了生死,可是看到眼前這一幕,卻也是盡心動魄,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局,衆人面面相覷,表情各異,雖是敵人,天門道衆許多人臉上卻依然露出敬佩、感慨之色,更多的人則是露出驚恐、駭然、不敢置信的表情。
四下裡死一樣的寂靜,雷孤衡和驚雷騎最後的兵士們,在大樹之下,盡皆魂歸天外。
人羣忽然散開,閃出一條路來,只見到紅甲紅盔的日將軍騎着駿馬,緩緩從人羣中出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日將軍的眼中也是先出震驚之色,他緩緩下了馬,摘下了紅色的頭盔,卻沒有除掉臉上的紅色面罩,緩步上前,從已經死去的驚雷騎兵士屍首縫隙中緩緩走到大樹之下,看到雷孤衡依然盤膝坐在地上,刀插心臟,雙目微睜,目視蒼穹,雖然已經氣絕,但是背脊依然挺直。
日將軍緩緩曲下身子,單膝跪倒,凝視着雷孤衡,“你我各爲其主,不能與你爲友,乃我終生憾事,老將軍一路走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