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瞭解霍延平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寧衛民一點沒敢耽誤工夫。
第二天大清早,趕在八點之前,他就給日本方面去了電話。
這是因爲東京的時間比京城快一個小時,寧衛民知道早九點之前,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一定會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他的理財部門的十個精英,研究商討今天外匯市場的應對策略。
果不其然,他以大股東的身份,如期在阪和興業的理財部門找到了北茂,而且很順利的就從北茂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說起來,這其實真是託了日本泡沫經濟的福。
因爲現在北茂以阪和興業的名義,每天在國際外匯市場操作的金額超過一千億日元。
他的豪賭在國際外匯交易市場,已經闖出了老大的名號,幾乎能和瑞士銀行的地位相當。
瑞士銀行被稱爲“蘇黎世的小鬼”,他的阪和興業就被稱爲“東洋的小鬼。”
實際上還別看阪和興業作爲一家鋼鐵製造企業有上千名員工,它的理財部門只有十個職員。
但是在北茂的領導下,自從廣場協定後,理財的收益越來越高。
如今這麼幾個人卻創造出了數倍於主業部門的利潤,導致日本銀行的現任總裁澄田智,都對其讚不絕口。
哪怕在其他更大的鋼鐵企業面前,也會毫不避諱的說,“阪和興業這家公司真棒!是日本鋼鐵業的驕傲。”
所以在這種金融收入和主業收入異常失衡的情況下,北茂社長已經全然醉心於自己在外匯市場的成功。
至於鋼鐵製造,和批發鋼材的主業,他基本上已經不大感興趣了。
因此寧衛民問他日本鋼鐵行業相關的內情,他毫無保留地有問必答。
不過他對於說這些事情顯然沒有多大的興致,於是聊了幾句,他乾脆就把自己的下屬,阪和興業專門負責鋼鐵銷售的專務寺田俊三叫來。
讓其來和寧衛民對接,並囑咐他提供寧衛民所需要的一切資料。
然後又在電話裡和寧衛民客氣了一下,說有機會去銀座喝酒啊,就把電話遞給寺田俊三,自己抽身了。
說句實在話,就憑這位北茂社長如此的態度,完全值得給他頒發一面“童叟無欺”錦旗。
因爲有了他墊的這句話,讓寺田俊三這個下屬,即使想爲公司的利益在相關信息上做點文章,或是有所保留,都不行了。
結果寧衛民不但從其口中,充分了解了他想要了解到的所有相關情況,拿到了阪和興業的內部資料,而且這些情況竟然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樂觀。
敢情在日本,國內廢鋼供應都已經淤積了,而且現在日本的鋼鐵企業正爲他們與日俱增的鐵屑發愁呢。
儘管在戰前和戰後的一段時間裡,日本一直飽受廢鐵“絕對短缺”的困擾,也像我們一樣把廢金屬回收視爲對國家經濟相當重要的舉措。
那個時候,日本鋼鐵廠的鐵屑自己都當成好東西,根本不會外流。
甚至政府還專門頒佈了金屬回收條例,成立了廢鋼儲存機構,以應對生產資料的短缺。
但是隨着戰後經濟的快速恢復以及美國爸爸在國際貿易上的支持,一切都不一樣了。
日本的鋼鐵企業逐漸開始從國際市場上進口優質鐵礦石。
而隨着對廢鋼鐵資源的日益減少,電爐鍊鋼也從此進入高速發展階段,逐漸取代平爐鍊鋼成爲日本鋼鐵製造企業的主流,讓日本成了高質量特種鋼鐵的鍛造大國。
尤其1985年後,廣場協議導致軟日元升值,日本國內廢鋼的供需局勢更發生決定性變化。
因爲人工費用的昂貴,日本已經開始越來越嫌棄需要付出大量人工成本挑選、分類、甚至提純工藝的廢鋼二次利用了。
以當下日本的情況而言,再利用廢鋼鐵作爲生產資料只會造成嚴重虧損。
於是近年來不但日本國內的廢鋼價格一路走低,就是日本鋼鐵製造企業本身,因爲生產造成的鐵屑和碎鐵逐漸堆積,賣不出去,還得自己想辦法儲存,也非常頭疼。
阪和興業僅僅作爲一箇中型的鋼鐵製造企業,就堆積了不下五百噸的鐵屑和碎鐵。
實際上,目前日本的鋼鐵製造企業,無不對鐵屑過剩懷有危機感。
尤其日本關東地區的鋼鐵企業,已經率先行動,有點迫不及待的主動走出去,嘗試尋找海外銷售渠道
所以寺田俊三對寧衛民詢問鐵屑和碎鐵的價錢,表露出想要購買的意向,表現的相當積極。
直接給了他一個一千二百日元一噸的底價,相當於十美元一噸。
毫無疑問,對方是不求賺錢,只求能把庫房清空,節省儲存和清運成本。
就這個價格,要對比二十美元一噸的鐵礦石,那是相當低廉的。
所以當寧衛民把相關意見反饋給霍延平後,霍延平也是相當驚喜,他馬上會同貿易部的相關人員,和工業口兒的專家召開相關會議。
經過三天的研討和論證,三方都認爲這是可以值得一試的方向。
因爲廢鋼鐵作爲鋼鐵工業惟一可以替代鐵礦石鍊鋼的載能綠色資源,雖然本身也存在着諸多弊病。
比如廢鋼來源於使用過的金屬製品,其成分不僅有可能含有各種合金元素和雜質,而且內部還有可能存在裂紋、氣孔等缺陷。
這些都會在鍊鋼過程中影響到鋼的性能,從而影響鋼的質量。
其次,廢鋼中可能存在的不確定污染物,若不經過適當的預處理,可能對環境造成潛在的污染風險。
但反過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除了價格便宜之外,更主要的還在於節能環保。
經過專家的論證,用廢鋼鐵生產一噸鋼,與用鐵礦石生產一噸鋼相比,可減少1.3噸鐵礦石的消耗,減少350公斤標準煤的消耗,減少1.6噸二氧化碳及4.3噸固體廢物的排放。
如果按照十美元一噸的價格買下這五百噸鐵屑生產出鋼材來,以國內的極其低廉的人工成本來計算,哪怕以國內七百元一噸的國家牌價來看,哪怕刨去關稅和運輸成本,也至少會有兩倍的利潤,這太合適了。
要是以一千二百元一噸的市場價來算,就是五倍的利潤。
這省下的不是一點半點啊,給哪家鋼鐵廠,哪家都得樂瘋了。
這還真應了寧衛民的那句話了,別人的拖累,是他們這裡的寶貝。
關鍵是阪和興業不過是日本一箇中型的鋼鐵廠,就有這麼多原料積壓。
那日本大大小小不下數百家的鋼鐵廠,要都是這種情況,光鐵屑和碎鋼都加在一起那得多少?
要是能買到幾千噸,上萬噸,好像真能頂上些用處。
哪怕這些廢鋼廢鐵無法生產高質量的特種鋼鐵,能鍛造點普通鋼鐵也行啊。
總可以保證幾個南方鋼廠先恢復生產,滿足一些基礎的市場需求,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得多啊。
尤其日元近年來升值很猛,外貿部門怎麼會知道日元升值已經基本到位,非常擔心會承擔意想不到的匯率風險。
只有儘快去落實此事,他們才能安心,否則一個波動,他們就不知又得多掏多少美元了。
於是這一次,相關部門精誠一致,都呈現出了體制內少見的高效率,短短一週內,就定下了方向和目標,成立了專項貿易小組,並且準備好了談判資料和相關合同。
甚至爲談判小組統一訂購西裝、皮箱。
整個小組成員無不期望着儘快奔赴日本,就此事展開商業考察,無不期望儘快和阪和興業簽署廢鋼的交易合同,完成領導派發的任務。
不過出國人員的名單交到霍延平的手裡,他卻想要額外增加一個體制外的人,那就是寧衛民。
在他看來,這件事本就是寧衛民牽頭的。
他在日本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和阪和興業方面不僅有交情,而且對日本人的心態和相關法律都有一定的瞭解。
關鍵是這小子太精明瞭,太會做生意了。
有他參與到這件事裡,無疑事半功倍,對取得最後的勝利更有保證。
於是爲此,他毫不見外的一個電話,專門把寧衛民找到家裡來,給他開動員會。
只是他沒想到,本以爲基本十拿九穩,寧衛民一定會答應下來的事兒,竟然被當面拒絕了。
“你不想去?爲什麼?”
先不由自主的吃驚了一下,跟着霍延平又問,“你不會這麼愛惜羽毛吧?難道你還擔心,你去還會搶了誰的功勞不成?”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於是又帶着笑容勸道,“要是這樣大可不必。你又不是體制內的人,再大的功勞也搶不了別人的機會,擋不了別人的路,是不會遭人嫉妒的。你的功勞,都在我心裡記着呢,和這是兩碼事。你要辦砸了,應該不大可能,何況也輪不到你來擔責任。那你還擔心什麼?”
“而且我還要提醒你啊,這可是三個部委各自的骨幹組成的聯合小組,辦的又是對外貿易方面開創性的大事。重要性還用說嘛?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應該珍惜這個機會,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不要錯過這樣好的學習機會。你參與其中具體能有什麼好處,不用我給你點明瞭吧?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隨團赴日。”
“你呀,千萬不要故步自封,只顧着你眼前的小成績。我知道你會賺錢,把幾家海外餐廳經營的很好,可這就是你未來的全部了嘛?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除了先一步走出國門,更應該領會一下上面其他的意思,爲自己設計更長遠的道路。現在你最缺的就是眼界和見識,你要多做些高瞻遠矚的事啊。不要老把精力放在你手裡已經掌握的罈罈罐罐上,那叫沒出息……”
不用說,霍延平想把寧衛民往這件事裡硬塞,這絕對是好心。
因爲只要寧衛民參與進來,展現了他的作用,即便只是隨從輔助的作用,他也會被這些小組成員們記住。
三個部門的重點骨幹啊,未來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這種香火情對寧衛民日後發展是有巨大好處的。
現在的霍延平比誰都清楚積攢人脈的重要性,從提攜後輩的角度來說,他要有個親兒子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
寧衛民當然也不傻,更不是什麼不知好歹的人。
於是連忙否認,“領導,您誤會了。您這麼提攜我,爲我的未來着想,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
只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儘管馬上就當面道謝,但恐怕還是得辜負霍延平的這份心意了。
“只是有件事我得跟您通個氣,我和這個阪和興業其實還有點別的關係,我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您知道的,日本股市近年來一直走高,所以我也買了些股票。那麼這件事我就得避嫌,如果我要參與進去,就成了關聯交易,怕是多有不妥。阪和興業的其他股東要是知道了,也許會爲這筆交易的價格低而不滿。就是咱們國內,要是有人知道了這件事,怕是也會懷疑我促成此事的目的,是爲了更方便上下其中,從中謀取私利。。”
這個理由可是霍延平萬萬沒有想到的,他除了立刻陷入了沉默,也不由以一種奇怪、懷疑,和驚訝交織的目光地看着寧衛民。
過了好久,霍延平才收回他審視的目光,只是又不免去問,“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你置身事外倒是情有可原。可阪和興業不是個中型鋼廠嗎?你即便個人參與股票投資,應該所佔的份額也不會太多吧?你參與此事,真的會有這麼嚴重的影響嗎?”
“領導,您有所不知。其實不光我自己,還有我老婆,我們都是這家公司的股東。實際上我們共同持股的比例已經超過百分之五的公示線了,所以這件事如果有我參與進來,阪和興業就必須按照監管要求對股東出示公告,弄不好反而出現波折。”
霍延平這次算是徹底沒話了,片刻後才緩緩從胸中吐出一口氣來。
跟着露出了一個難以表述究竟是什麼心情的笑容。
“你呀,可真是永遠帶給我意外啊。百分之五。這可是一箇中型鋼廠的百分之五!這麼說,你纔出去兩年,就已經是千萬富翁了?換算成人民幣的話,這些股份應該值千萬吧?”
寧衛民不無心虛地笑笑,也多少有點尷尬的點點頭。
“不都是我的,是我和慶子兩個人的”
其實何止啊,說實話,寧衛民不過是用自己老婆當個由頭扛事罷了。
實際上他個人持有的阪和興業股份已經超過百分之七了。
以目前阪和興業六千億左右的市值來算,他手裡的股份價值四百多億日元,那可是三億多美元啊。
即便有從證券公司融來的槓桿資金,他個人真正擁有的股份也價值兩億美元。
這要讓霍延平知道了,那肯定是會被嚇着的。
不過話說回來了,寧衛民也的確會做人。
雖然因爲需要避嫌,不得不置身事外了,但他能做的事兒也絕不推諉。
“當然,您放心,雖然我不能直接參與其中,但這個項目我也會盡心幫忙的。畢竟是爲國出力嘛,責無旁貸。您知道,日本的壇宮也有咱們特殊部門的同志。什麼時候咱們國內的這批負責考察和談判的同志過去,您告訴我一聲。我肯定會安排專人和車輛來配合他們的。反正大家在日本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就全包了。而且和阪和興業的接洽,甚至是和日本鐵源協會的接觸,您這邊也不用操心。我保證都給同志們安排得妥妥的。一定讓這些同志們不虛此行,完成任務。”
就這樣,寧衛民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畏難苟安的嫌疑洗的乾乾淨淨。
他很慷慨,也很忠誠。
即使是霍延平,對他也不能再多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