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芸園這邊,來祝賀的賓客人人都在爲傳統婚禮的排場而讚歎的同時。
皮爾卡頓酒店十八層的高級公寓裡,松本慶子全家也在爲女兒華麗的吉服而陶醉。
松本慶子今日的穿着全都出自蘇錦的父親,老裁縫蘇慎針之手。
別看老蘇如今名氣不顯,但他深藏不露,可是一位真正的縫紉大師呢。
憑什麼這麼說?
就因爲蘇家的手藝其實大有來歷。
蘇家的親友們,大多隻知道蘇慎針五十年代的時候在京城西裝名店雷蒙服裝店幹過一段時間的裁縫,好多人都認爲他的裁縫手藝是在那裡學來的。
但實際上蘇家祖傳縫紉技藝卻是源於宮禁。
沒錯,蘇家的祖籍江南蘇州,原本就有一手祖傳的針線手藝。
但實話實說,蘇家的手藝這個時候還並不如何出衆,在江南的裁縫師傅中只能算是優秀而已,可並非頂尖人物。
可蘇家有運氣啊,也是巧了,其祖上在乾隆下江南時爲皇上做過幾身新衣,碰上皇上高興,結果他這手藝就被皇上看上了。
乾隆下旨將其祖選入宮中帶回了京城,自此蘇家也就改了戶籍,被迫成爲了內務府廣儲司衣作的裁縫匠,不得不從江南遷入京城定居。
就這樣,蘇家原本源於民間的針線手藝經過內務府的調教,眼界、技法、要求、標準同步增長,逐漸就在內務府廣儲司衣作裡站住了跟腳。
再加上南方人細心,其做工的委婉精緻不是北方工匠可比。
於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蘇家逐漸冒頭兒,越來越是吃香。
到了慈禧時期,哪怕衣作最繁盛的時節,衣作工匠多至二三百人,蘇家的手藝也一樣出挑兒,成了這位老佛爺的最愛。
後來直至民國時期,蘇家人才因溥儀被驅逐出宮,而從大內流落到民間。
可蘇家人雖然沒了官差,手藝卻在,蘇慎針的父親甚至還娶了個同樣從宮裡流落出來的繡娘。
夫妻二人就此將“宮繡”與“蘇繡”的精彩合二爲一,這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本錢。
此後,沒過多久,憑着別人遠不能比的精湛手藝,他們照樣在大宅門兒之間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受到了大戶人家夫人、小姐們的追捧和青睞。
又過上了吃香喝辣頗爲富庶的日子。
當時請蘇家做衣服的人都是大戶的富貴人家,圖的就是他做工精緻、名氣大。
這麼一來,蘇慎針打小跟着父母學藝,便練就了一手好手藝,他在盛年時親手製出的成品,其質地、色彩、做工甚至都讓其父親震驚。
他甚至還懂得與時俱進,因爲見西裝盛行,去了一家洋人開的洋裝店謀了差,跟着洋師傅學會了做西式禮服、西式衣裙。
但可惜的是,一到解放之後,蘇慎針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因爲新生活廢舊立新,崇尚儉樸。
無論是傳統服裝,還是西服,都逐漸淡出了人們生活。
饒是蘇裁縫有一雙巧奪天工,能讓一張白布變得花團錦簇的巧手,卻再也沒有了施展這種手段的機會。
於是無奈之下,爲了全家人有口飯吃,老蘇也就只有結束自由職業者的生涯,去找政府尋求工作了。
再之後,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履歷了,蘇慎針先去了雷蒙西服,然後又被調到昆區劇團負責盔頭修補。
直至染病在身,因爲腎炎無法工作,幾乎成了個廢人。
所以說,蘇家其實一直都是京城有名的服裝設計之家,如果以淵源來論。
絕對歷史根源、家庭根源、社會根源俱全。
如果以本事來論,這蘇慎針更無疑是行家裡的行家。
不但蘇繡、京繡技巧融會貫通,而且禮服、西服、吉服、旗袍他無所不精,無所不會。
他要是個知識分子,那就得說他學貫中西啊。
他要是個琢磨文物的呢,就得說是個精通各門各類的大通家。
他要是個幹工美製作的,那絕對是藝術水平頂尖的名匠大師。
想想把,這樣裁縫師傅做出來的服裝那會是個什麼樣?
何況要是從人情上論呢,寧衛民又對蘇家有再造之恩。
如果不是寧衛民在煤市街街道辦了縫紉社,讓蘇錦辭了修腳的活兒有了事業前程。
蘇慎針別說能養好身體了,弄不好如今他人都沒了,早就順着八寶山的煙囪化成煙兒了。
那他又如何不精心,不盡心呢?
實際上,這蘇慎針確實不負自己平生所學的手藝,他也對得起蘇家的列祖列宗,和寧衛民的這份恩情。
雖然按理說這帶着繡活兒的傳統吉服,正常製作週期那得需要個把月才行。
可從量體裁衣開始,他就用了二十天。
而且不僅快,活兒也精。
大紅的海水江崖吉服袍,紅緞鳳穿牡丹繡裙,墜着流蘇的霞帔,鑲着寶石的繡鞋,全是蘇慎針一絲不苟做出來的,甚至融合了西方立體剪裁的手法,讓這套衣服更貼身,更顯苗條和婀娜。
就連吉服上的圖形花紋,也是蘇慎針用京繡中“平金打籽”的繡法一針一針繡出來的。
這種繡法那可不一般,因爲是以真金捻線盤成圖案,或結籽於其上的製作技巧。
十分精緻,華貴。
所以可想而知,在寧衛民充沛的財力支持下,由蘇慎針用盡所有的本事,全力以赴趕製出來的這套新娘吉服那得多漂亮。
這麼說吧,如果以藝術品來論,別說穿了,這套衣服掛起來都足夠讓人驚歎的。
如果要以奢侈品來論,放在法國,至少也能賣出一百套迪奧的價格。
就是放在國內的服裝行業裡,也相當於劉永清的仿古瓷在瓷器行業,蔣三昌或葡萄常的料器在料器行業的地位了。
實打實,毫無疑問的一套華夏傳統服裝精品,是難得一見的美輪美奐的東方風情復古服裝。
既尊重了傳統,又小有創新。
說真的,這東西也就是沒讓伊夫聖羅蘭看見。
否則的話,弄不好他又靈感爆發,由此再搞出一系列華夏奢華風的服裝來了。
這真不是吹的,因爲只要看看新娘子一家的反應就知道了。
事實上,在婚禮前一天晚上,當這套衣服送來,松本慶子全家就喜歡得不得了。
儘管這些衣物對她是那麼的陌生,可松本慶子是急不可耐地試穿這些如果戲服般的行頭。
她特意找來了兩面穿衣鏡,增加了房間裡的燈光,扭過來掉過去地看。
穿鳳牡丹、富貴多子、百鳥朝鳳、瓜瓞綿綿,各樣錦繡圖案色彩斑斕,精美絕倫,讓她幸福又快樂。
至於她的父母也無不掩飾不住悠然神往的震驚之色,他們都沒想到,不同於日本新娘聖潔的“白無垢”,如此熱烈炙熱的大紅,居然也能如此美麗。
而他們的女兒穿上,又哪裡再看得出是個日本人?
完完全全,純純粹粹,一個生於華夏的東方神女。
就好像是從仕女圖上走下來的人物一樣。
特別不真實。
但這還不算什麼呢,有衣就得有冠,鳳冠霞帔可是一套的東西。
霞帔指的是穿戴的配飾,並不是服裝的款式,而是披肩一樣的東西。
鳳冠則是新娘戴的頭冠,而且還是有鳳凰的頭冠。
只有這兩件東西合在一起,纔是完全的華夏新娘吉服,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的象徵。
自古妾室死沒權利穿這個的。
所以不可避免的,寧衛民還得給松本慶子訂製一套鳳冠頭面。
然而說起這東西,複雜程度比新娘吉服可有過之而無不及。
別看各朝各代的款式都不一樣,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複雜。
真要是從工藝難度上論,你可以隨便挑出一個來,哪怕專業人士來做,沒個兩仨月都做不出來。
不過好就好在,寧衛民在工美行業里人脈很廣,業務涉及更廣泛。
他所託付的人可都是真正的行家,他的面子也很值錢。
這個活兒原本就是該金絲鑲嵌廠來做的,這個廠又剛從他手裡剛接了一個價值三百萬人民幣,訂製純金“太虛幻境”的大活兒。
作爲廠方,儘管感到這個鳳冠的活兒太急,但既不敢拒接,也不敢不重視。
於是經過廠內的諸位有經驗的老技師和大匠們討論,又經過跟負責製衣的蘇慎針充分的溝通商議。
最終他們一起商量出個討巧的辦法,就是新娘的鳳冠霞帔都按清代的制式來。
因爲那是歷史中經過最簡化的改良版。
像清代的霞帔,基本上已經簡化成坎肩一樣的東西了,材質也是硬挺的。
帔身變寬,左右兩幅合併,同時加上後片,胸前有補子,墜子改爲流蘇。
而清代的鳳冠,也是所有朝代中用料最省,樣式最簡潔的鳳冠。
它和過去唐、宋、明滿頭滿腦珠翠寶石的整冠不一樣。
變成了以固定頭髮的鈿子爲依託,在上面鑲嵌珍珠翡翠和各種寶石,用金片和銀片做出鳳頭造型的頭面首飾。
然而儘管小巧了不少,卻依然精緻,且奢華無比。
好處是這樣一來不但省工、省力、省料,能夠讓花絲鑲嵌廠,及時把東西做出來。
而且對於新娘子來說,也好佩戴,並且還是能夠承受得起的份量。
否則真要是按唐、宋、明的整冠花樣來,還實打實的用真金、白銀、翡翠、珍珠、寶石……這些東西。
戴上華麗是夠華麗的,那可夠新娘子脖子一受的。
就跟苗族的頭飾似的,起碼也得好幾公斤。
不但人的脖子受不了,行動也不方便。
反正這麼說吧,即便是緊趕慢趕,松本慶子風光大嫁所需的鳳冠,仍然是結婚當天早上纔將將完工,由花絲鑲嵌廠派人給緊急送到皮爾卡頓酒店來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所謂好事多磨,等這件東西絕對值得。
因爲這東西看起來可太漂亮了!
儘管當代用翠鳥羽毛“點翠”的傳統工藝已經失傳,但用景泰藍的造件去代替翠鳥的土耳其藍羽,效果也勉強能追上七成,
再配上用純金的材質和京城獨有的掐絲方法制作的鳳頭和流蘇,依然絕美無比,精巧絕倫,遠非世人所能想象。
尤其當這件鳳冠經由造型師之手,在宋華桂和花絲鑲嵌廠的人共同的指點下,被正確戴在了松本慶子的頭上後。
大家立刻發現,從不同角度看,這件鈿子鳳冠居然閃爍出不同的色彩。
蕉月,湖藍,藏藍,雛綠,似乎就不是人間之物,彷彿來自天上……
而戴着這件東西的松本慶子,根本不用擺什麼造型,做什麼身段。
只是人站在那裡,就顯出了絕代風華,豔光四射,讓所有人爲之傾倒。
別說連松本慶子的父母看到這樣打扮的女兒越看越愛,心中大喜。
就是來接親的寧衛民,看到了這幅打扮的松本慶子,也愕然的愣在了原地。
然後兩隻手都情不自禁地舉起了大拇指來。
或許是因爲這樣打扮,含蓄微笑的松本慶子確實太美了。
哪怕當着女婿的面,向來謙虛的韓常子也一反常態,不遺餘力地誇獎起女兒來。
“太美了,太美了。慶子你戴上這件漂亮的首飾,就像真正的公主一樣。你真的很適合穿華夏的衣服。”
說完竟然激動的用手帕擦起了眼淚。
韓英明則因爲鳳冠上的珠光寶氣忍不住叫了起來,“哦,慶子,你這頭上的飾品可真的是一件奇妙的寶物。是我平生見過最精巧的首飾。如果你戴着它回日本,就連皇室都會嫉妒你的。太了不起了。”
甚至寧衛民也沒好到哪兒去,他心裡忽然冒出了——“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竟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話來。
要說也真是奇了怪了。
明明已經是娶到手的人了,倆人同居也有兩年之久,按說早就不新鮮了,感情合該歸於平靜。
但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松本慶子依然能讓他癡迷得忘記了一切。
讓他忘記了芸園的那些賓客,忘記了他爲鄧麗君做出的特殊安排,甚至讓他忘記了,他們的婚禮還兼任着電影的拍攝任務,劇組的那些成員還在等着他們早點回去好開始工作。
是的,他的眼裡只有自己的妻子松本慶子一人。
她是如此的豔麗!
如此的輝煌!
如此的高貴!
幾乎能抵得過這世上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