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離心離德
“叮叮噹噹……”
二月十四日上三竿,在離開山丹之前,張淮深在劉繼隆的陪伴下,來到了山丹的匠作坊內。
坊內叮叮噹噹的打鐵聲絡繹不絕,對於旁人來說可能十分吵鬧,但對於二人來說卻十分悅耳。
科技就是生產力,而在如今這個時代,冶金技術無疑是最重要的科技之一。
百餘年前,李白曾在大唐冶金髮達的秋浦寫下“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的詩句,而今的山丹雖然遠不如秋浦,但其規模卻也不小了。
劉繼隆雖然不懂冶金,但通過集思廣益和他的觀察,最終還是將山丹的土高爐與鼓風車進行了改造。
改造的結果就是,原本月產鐵料兩萬斤的匠作坊,如今達到了月產三萬五千斤的程度。
曾經佔地兩畝的匠作坊得到了擴建,如今面積達到了十二畝,工匠也從原本的三十多人,增加到了如今的八十四人人。
“你這匠作坊,都快趕上張掖的匠作坊了。”
望着面前忙碌的場景,張淮深十分滿意,而劉繼隆也好奇道:
“張掖人口衆多,拉出幾百工匠並不困難吧……”
“嗯?”張淮深瞥了他一眼,語氣中帶着幾分無奈。
“張掖的鐵全靠你這邊供應,鐵料跟不上,有再多的工匠也沒用。”
“這次你東略,竟然沒抓些番人回來做礦工,這倒是讓我有些遺憾。”
見他這麼說,劉繼隆連忙解釋道:“鄯州的那六千口漢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抵達,我擔心甘州糧食不足,這纔沒有俘虜番人做奴僕。”
“況且此次解救的百姓也不少,我準備將老弱婦孺歸於耕者,壯丁暫時挖礦、制甲。”
“等到山丹秋收,倉中糧食充盈,再東略俘虜奴僕挖礦也不遲。”
劉繼隆也捨不得殺死那些番人,可糧食這個問題擺在眼前。
這個問題不解決,他寧願花糧食養漢人,也不花糧食養番人。
番人一旦多了就生亂,而漢人變多,只會讓山丹更加穩定。
“我知道。”張淮深表示理解,同時他不免看向制甲的工匠,擡起下巴詢問道:
“你這制甲的工匠就有六十多人了,一年下來恐怕能制甲六百。”
“張掖那邊雖然從你這裡拿走了八九萬斤鐵,可大部分都用來打造農具,只有少量用於制甲。”
“敦煌將甘州的兵額提高到了二十五團,張掖那邊早已開始募兵訓練,但還有一千二百多人沒有甲冑穿戴。”
“除此之外,肅州、瓜州、沙州、伊州也有三千多兵卒沒有甲冑,近三萬百姓還沒有用上鐵質的農具。”
“今年秋收之前,我希望你能東略些番人做礦工,把鐵料的產量往上擡一擡。”
“早些將我軍這近五千輕兵裝備上扎甲,我軍也能早一步收復涼州。”
張淮深訴說着河西的不容易,劉繼隆聽後只覺得汗顏。
他可以肯定歷史上的山丹根本達不到如今的鐵產量,但即便如此,想要滿足張淮深所需的鐵料,也最少要高負荷運轉兩年。
換做之前的效率,那最少要三四年。
這麼一想,提高生產力遠比攻城掠地要重要多了。
歷史上張議潮與張淮深花了七年時間才積攢了足夠的家底進行東征,而今自己弄出了河西犁、水轉翻車和改良版高爐,便直接把時間從七年縮短到了兩年。
按照這個進度,他們應該能在兩年後發起東征。
若是甲兵比歷史上還多,那收復的速度也將更快。
想到這裡,劉繼隆只恨自己前世在學校時沒好好學習。
“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唏噓之餘,劉繼隆也對張淮深做出了承諾:“刺史放心,我會好好經營山丹的。”
“嗯。”張淮深頷首,隨後與劉繼隆繼續逛了逛匠作坊,末了便走出匠作坊,向西門走去。
他在張掖還有許多事情,不可能在山丹逗留太久。
這次來山丹的目的已經達到,是時候返回張掖了。
沒有太多言語,隨着二人走出西門,張淮深便帶着百餘名精騎和二百多名驅趕牧羣的民夫離開了山丹城。
望着他遠走的背影,儘管被帶走了一萬隻羊,可劉繼隆臉上笑容不減。
“帶走我一萬隻羊,最少得補給我十萬石米吧……”
他心底念想着,也不知道張淮深得知他這想法,會不會折返回來給他一鞭。
一萬隻羊別說在河西,就算是在江南也不值十萬石米,這廝倒也真敢想。
這般想着,劉繼隆也帶着崔恕他們返回了城內。
山丹的發展走上了正軌,被解救回來的一千多百姓,經過劉繼隆的安排,被分別委任了新的工作。
老弱婦孺訓練掠回的耕牛挽馬,並驅使它們用河西犁開墾荒地。
壯丁被委任開採鐵礦,使得鐵礦石的產量翻了三倍不止。
時間流逝,當三月到來,山丹四千多軍民也開始了浩浩蕩蕩的春耕工作。
不過在春耕開始後不久,尚婢婢便主動找上了劉繼隆。
“呼…呼……”
“慢點吃,慢點吃。”
田間涼棚內,一身布衣打扮的劉繼隆出聲安撫,而他面前大快朵頤的則是尚婢婢的長子尚摩鄢。
尚摩鄢雖然比劉繼隆還大十歲,但由於被尚婢婢保護太好,導致了他在辦事上還不如劉繼隆手下的張昶來得靠譜。
經歷逃亡後,尚婢婢也察覺自己不能一味保護兩個孩子,因此時常讓尚摩鄢充當鄯州軍和山丹軍的信使。
“這炒菜……太好吃了!”
尚摩鄢端着人臉大的碗,碗內是豆油炒制的野菜和野鳥肉。
雖然聽上去不怎麼樣,但經過鐵鍋炒制後,味道可以說比這個時代的大部分菜餚都要入味。
尚摩鄢這大半年都在營盤吃烤羊、燉羊,突然吃到炒菜,自然跟上癮了一樣。
“行了行了,等會我讓人送口鐵鍋給你。”
劉繼隆嫌棄的看着他,也不明白尚婢婢是怎麼把這小子養成這樣的。
“謝謝果毅……”
尚摩鄢一邊吃一邊感謝,劉繼隆就這樣看着他把自己的午飯吃光,這纔給他推過去一碗茶。
“說說吧,你爹叫你來幹嘛。”
“我爹……”尚摩鄢沒說兩句就端起茶一飲而盡,事後才嘖嘖幾聲,似乎在感受滋味。
直到他打了一個嗝,他這才慢悠悠道:“我爹說祁連山的古道還有半個月就能走了,因此想請果毅您率精騎與他前往鄯城。”
“如果可以,我爹還希望先押運一萬石糧食前去鄯城。”
尚摩鄢說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劉繼隆則是在片刻後明白了尚婢婢的心思。
說到底,當初尚婢婢爲了逃命而拋下拓跋懷光與鄯州。
事後鄯州雖然守下來了,但那卻是拓跋懷光的功勞。
如今拓跋懷光雖然明面上歡迎尚婢婢回去主持大局,但拓跋懷光的實力如何,尚婢婢心裡並沒有一個底數。
正因如此,他纔想着拉上自己以壯聲勢。
如果有自己率甲兵爲他助陣,那他也能更好的坐穩位置。
想清楚後,劉繼隆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曠野。
曠野上,近千名百姓正在驅使耕牛、挽馬拖拽河西犁,將荒地不斷翻動。
山丹城附近的平原,有不少都是丹水沖刷而成的沖積平原。
這種平原不會有太大塊的石頭,開荒起來速度不慢。
不過剛剛俘獲半個多月的耕牛、挽馬還未訓練老實,時不時會有耕牛挽馬罷工發瘋的情況。
對此,巡視的兵卒就會用套馬繩套住這些發狂的耕牛與挽馬,直到它們精疲力盡後再放開。
如此反覆幾次後,一些耕牛和挽馬也就老實了。
按照眼前的進度,山丹一年最少能開荒一兩萬畝新地。
儘管新地的糧產低,但耕作個兩三年後,它的糧產自然而然會上來的。
這還是當下山丹只有三千多百姓的速度,如果能把鄯州那六千口百姓接過來,開荒的速度和麪積還將翻上一兩倍。
這般想着,劉繼隆轉頭看向尚摩鄢:“回去告訴節度使,春耕之後我親率五百精騎護送他返回。”
“不過我這邊開荒耗費馬匹,因此便請他調輕兵與馬匹來充當民夫挽馬,拉拽糧食。”
“好!”尚摩鄢連連點頭,劉繼隆見狀吩咐了一名兵卒去取鐵鍋。
不多時,一口直徑二尺的鐵鍋就被取來,尚摩陵樂呵呵的將鐵鍋綁在了自己的護衛身上,帶着護衛們踏上了歸程。
瞧着他那高興的模樣,劉繼隆心裡倒是挺開心的。
只有尚摩鄢兩兄弟足夠平庸,他扶持尚婢婢才能獲利最大。
這般想着,劉繼隆起身朝着田間走去,加入到了開荒的隊伍中。
不過在他帶着山丹軍民卯足力氣發展時,河隴之地卻因爲旱情而爆發了新一輪的危機。
河隴、河湟十三州之地的百姓,本就因爲尚婢婢和論恐熱的戰爭而流離失所,加上論恐熱進攻鄯城不利後的屠殺泄憤行爲,更是導致了大批部落人人自危,爭先逃離河隴地區。
論恐熱雖然兵馬衆多,但隨着劫掠得來的牧羣被消耗殆盡,各州的將領人心浮動,距離分崩離析只剩一步。
一個月前,論恐熱放出豪言,將會前往長安向大唐借兵五十萬。
諸將並不認爲他能借來兵馬,他們所求的是論恐熱能讓大唐和他們做生意,以牛羊馬匹換取糧食來解決災情。
可事實證明,論恐熱除了會打仗,其它的什麼都不會。
前往長安的事情被他從二月拖到了三月,眼看即將進入四月,盤踞河州等待論恐熱迴應的各州將領紛紛坐不住了。
這一日,他們再度聚集於河州節度衙門中,等待着論恐熱給他們合理的回覆。
在諸將之中,尚延心以四千餘精騎的實力就坐左首位,其餘各州乞利本紛紛入座其它位置。
雖然坐下,但衆人卻坐立不安,時不時就看向長廊,等待論恐熱的出現。
在這其中,尚延心屬於較爲急迫的一羣人。
他幾乎每隔幾個呼吸就要看向長廊,而他之所以如此急迫,主要是因爲河州是他的地盤。
這些日子裡,各州兵馬聚集河州,基本都靠他調撥糧食來保障糧草供應。
可眼看春耕在即,老天卻遲遲不下雨,除黃河外其它河流更是要麼斷流,要麼減少迅流,根本不夠灌溉耕地。
再這樣下去,諸州還沒被吃垮,他就要被吃垮了。
“尚延心,你說大論會不會不想去了?”
坐在尚延心身旁的,分別是臨州、渭州的乞利本。
二人實力不如尚延心,但也有一二千甲兵來撐場面。
此次議事前,二人便找到了尚延心,以尚延心爲頭領,準備向論恐熱攤牌。
倘若論恐熱不願前往長安,那他們就團結在一起自謀出路。
如他們這般想的將領不在少數,因此這次議事至關重要。
“再等等吧。”
尚延心還是有些忌憚論恐熱的實力,因此耐心等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在他們即將不耐煩的時候,論恐熱的身影終於出現。
比起半個月前,此刻的他顯得十分精神。
他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隨後掃了一眼衆人。
在他的目光下,原本還有些不耐煩的衆人漸漸冷靜下來。
論恐熱的殘暴早已深入人心,加上他本部就有數千甲兵、上萬輕兵,故此衆人都不敢冒頭。
“哼!”
他冷哼一聲,衆人面色露出幾分尷尬。
“知道你們等不及,不過不用擔心,我已經與秦州的唐官聯繫,不日即將入朝長安。”
他說這話時,眼神中透露着兇戾:“我此次入朝,將會向大唐請兵五十萬來誅滅贊心牙、尚摩陵這羣賤婢,並請大唐冊封我爲贊普,定國都爲渭州……誰敢不從?!”
此話說出,渭州乞利本臉色驟然難看,尚延心則是眼神示意他別輕舉妄動。
見狀,渭州乞利本連忙笑着行禮道:“如果是這樣,那看樣子我得趕回渭州,爲贊普您修建王宮了!”
“哼!”論恐熱並不搭話,而是看向尚延心:
“尚延心,我聽說贊心牙那傢伙準備返回鄯州了?”
“是的,贊普。”尚延心謙卑道:
“他和河西的漢奴聯盟,準備回到鄯州繼續與我們作對。”
“不過等贊普您請到大唐兵馬,這贊心牙的死期也就到了!”
尚延心這般說着,說的論恐熱心裡十分舒服。
“嗯……我將於五月入朝長安,你們幾個好好準備準備。”
話音落下,他起身便走向了衙門內堂,看樣子是不準備招呼衆人了。
見狀,衆人臉色難看的退出衙門,而臨州、渭州等乞利本紛紛跟着尚延心返回了住所。
在院子內,三人會面於正廳,其中渭州乞利本臉色難看:“他憑什麼覺得我會把渭州讓給他!”
“不急……”尚延心深吸一口氣,想到了論恐熱用長矛挑死嬰兒揮舞的場景,鎮定道:
“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去長安請來五十萬唐軍,如果不能……”
尚延心眯了眯眼睛,隨後看向臨州、渭州兩位乞利本:“到時候還請兩位幫我驅逐這傢伙。”
“自然!”二人點頭保證,見此尚延心也就放下了心來。
他並不擔心二人背刺自己,畢竟眼下整個河隴地區人心惶惶,一旦論恐熱無法從長安獲得支持,那擁簇他的諸州乞利本也將摒棄他,尋找新的生路。
“對了,尚婢婢那廝真的要回鄯州了?”
臨州乞利本忍不住詢問尚延心,尚延心點頭道:“你們今日沒發現莽囉沒有來?”
尚延心口中的莽囉是廓州的乞利本,而他今日確實沒有出現在衙門內。
聞言,兩位乞利本對視一眼,這才發現尚延心說的是真的。
“哼……”尚延心冷哼道:“廓州的耕地不多,主要是靠牧羣養活百姓。”
“從去年入夏到如今,廓州下雨的次數屈指可數,恐怕早就把牧羣和糧食吃的差不多了。”
“論恐熱拿不出糧食,那莽囉自然不會繼續跟着他。”
“尚婢婢要返回鄯州,可鄯城是拓跋懷光守下來的,拓跋懷光也不願意這麼簡單的讓出鄯州。”
“莽囉在河州的這些日子,拓跋懷光一直在招降他的部衆,他如果再不回去,廓州指不定都要姓拓跋了……”
尚婢婢將莽囉急於回去的原因交代而出,臨州乞利本也頷首道:
“這個拓跋懷光倒是和尚婢婢如出一轍,聽說他這些日子一直派人遊說河湟諸城的將領,不僅收復了湟水、還拿下了龍支。”
“不管他們!”渭州乞利本擺手道:“我現在只在乎論恐熱能不能從大唐借來足夠多的糧食。”
“如果借不到,那我們就自己去搶!”
“對!”臨州乞利本也附和起來,二人紛紛看向尚延心。
尚延心見狀點頭道:“這樣也好,先讓大唐看看我們的實力,到時候再把我們賣個好價錢。”
“就這麼說定了!”三人點頭,一同將桌上的酒碗舉起,一飲而盡。
在三人謀劃背叛論恐熱的時候,其餘諸州乞利本也在想着如何脫離論恐熱。
相比較他們,劉繼隆與尚婢婢則是踏上了前往鄯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