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這座城堡之前,本雅明重複最多次的警告,是“不要接受任何邀請”。
艾絲特一直記得。
她的視線從青年伸出的手,轉移到他的臉上:“你的眼鏡呢?”
本雅明這才收回手,苦笑着點了點太陽穴:“我的視力本來就沒有問題,因爲那副眼鏡在戰鬥中被破壞,我就把它收起來了。”
說完這話,他不滿的眼神便落到那隻蝙蝠的身上,甚至能讓人聽出話語間的厭惡:“畢竟總有些可悲的存在,認不清自己的能力。”
艾絲特的右手忽然往上翻轉,她的手中多出了一隻底座沉重的羅盤,她飛快地掃了眼上面開始旋轉的指針。
只有孤零零的一根。
本雅明看着她這個奇怪的舉動,什麼都沒有說,見艾絲特的目光重新望向自己,他只是衝她笑了笑,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艾絲特反手一個抓握,重新偷走羅盤將它收起:“只是短暫確認一下安全情況。”
“那我們走吧?相信我,在我身邊你很安全。”
在本雅明再一次衝艾絲特伸出手前,那隻蝙蝠又“吱吱”尖叫起來,甚至用還完好的那隻翅膀撐起身體,兇狠地撲向本雅明的腳邊。
本雅明一個輕巧的轉身,讓開位置,往艾絲特的身邊貼近。
那隻蝙蝠在一次撲擊後,虛弱地趴伏在地面上,尖叫聲越來越微弱,最終無力地垂下腦袋,只是身體少許起伏能讓人看出它還在呼吸。
艾絲特沒有再去看那隻蝙蝠,而是盯着本雅明的位置,緩緩後退了一步,兩步,重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你的眼鏡被破壞了?你沒有帶着可以換的備用眼鏡?”
本雅明安靜地盯着她看了兩秒,將手伸進懷中,掏出一副已經扭曲變形的鏡框,右眼的鏡片完全脫落了,而左眼處的鏡片崩碎了一半,殘存的鏡片上佈滿裂縫。
本雅明衝艾絲特晃了晃那副眼鏡:“你看到了吧?我沒有騙你,難道你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同伴嗎?”
謊言的味道。
在艾絲特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她快步往後退去,身後緊貼着天台邊緣的圍牆,觸碰到那些滿是灰塵的石磚:“我相信本雅明,但是不相信冒牌貨。”
“本雅明”笑起來,只是他的笑容相比真正的本雅明,更加富有真實的熱情:“你要是跳下去,接住你的就是花園了,我是不會插手的。”
“花園?”在對方真正動手之前,艾絲特還能保持住冷靜,她不介意利用這個機會,多瞭解一部分這座城堡的信息,這樣也能拖延些時間。
如本雅明計劃的那樣,她就是誘餌,面前僞裝成本雅明的存在,極大概率就是這座城堡的主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艾絲特眼前的“本雅明”爲何看上去還算正常,在這座詭異的城堡裡,也就只有侯爵自己能披上僞裝,試圖對艾絲特發出“邀請”了。
“本雅明”輕笑起來,衝艾絲特搖着頭:“真實的景象與虛幻的景象,你都能看得很清楚,這是很奇特的品質,即使在我的客人中也是獨一無二的。難道你就不好奇嗎,到底是爲什麼……”
金褐色的髮梢逐漸轉變成烏黑,自動在頭頂盤起,一朵紅玫瑰帶着荊棘從中生出,將柔順的髮絲紮起。身形緩緩收縮,眼底的猩紅覆蓋了其餘的顏色,原本文秀的容貌變得精緻柔和,黑色的修長眼睫毛輕掃,使那笑容變得更加甜美。
緋紅的月光在她的身旁流動,織成層層疊疊帶裙撐的哥特式及胸純黑禮服,她白皙過頭的雙肩裸露在外,裹了一圈美麗的緋色紗質披肩,一條鑲嵌着巨大石榴色寶石的項鍊,掛在她的脖頸上。
這位年輕貌美的女士手上,套着黑色的長筒蕾絲手套,她先前握住的眼鏡逐漸溶解又分出枝杈,變成了一團鮮豔的紅玫瑰。
“爲什麼我的花園最終會吃掉城堡,讓這裡變成了這樣?”女士低頭將鼻子伸到玫瑰旁,她的眼神很是悲傷,看上去楚楚可憐。
如果不是因爲身後就是圍牆,艾絲特只會再退一步,對方在神態上的示弱,只會讓艾絲特察覺到更明顯的圈套。
不過再沉默下去也不行了,艾絲特的直覺沒有危險的預感,但她不敢放鬆,而是回憶着先前本雅明說的話。
艾絲特儘量用禮貌的態度,面對這位剛剛假冒成本雅明的女士:“請問您是凱拉爾侯爵?”凱拉爾笑起來,她在空曠的天台上踮起腳,就這樣轉了好幾圈,裙襬底下的高跟鞋完全不影響她的動作。她的舞步一定很熟練,這是艾絲特下意識冒出來的想法,她注意到凱拉爾變謹慎了,沒有再借這個動作拉近兩人間的距離。
地上那隻蝙蝠顫抖着,將腦袋埋到了翅膀底下,它甚至用爪子不斷摩擦着地面,抓在石磚間的縫隙裡,試圖將自己的身體移向天台邊緣。
很明顯,相比艾絲特,它更加畏懼另一側的凱拉爾。
凱拉爾停下腳步,讓她玫瑰般旋轉的裙子又沉靜下來,她的笑容恬靜溫柔,讓人看不出任何一絲異常,只是那雙紅色的眼睛,像是藏着緋色的月光一般,讓艾絲特感到邪異。
凱拉爾纖細的手指捻在紅玫瑰的邊緣,望向另一側的艾絲特:“你喜歡玫瑰嗎?送你一支好不好?”
“謝謝,但是不用了,我花粉過敏。”艾絲特斬釘截鐵地道。
凱拉爾低頭,咬住了一片花瓣,動作輕柔地將它撕咬下來,在這過程間,艾絲特也看到了凱拉爾尖利的牙齒,這讓她又感到一陣寒意。
對方最起碼是序列三的非凡者,艾絲特沒有正面應對的信心,她剛纔也取出來羅盤一瞬間,希望本雅明能察覺到,也能理解自己的提醒與警告。
如果他能抓緊這個時間達成目的更好,至少艾絲特並沒有從凱拉爾侯爵身上感受到多少敵意,只是……
艾絲特打量着對面那位美貌過人的血族,凱拉爾正在小口地撕咬花瓣,細細咀嚼後再將它們嚥下去。艾絲特真的沒想到,侯爵竟然會是位女士。
凱拉爾吃掉了數片花瓣後,又擡頭看向艾絲特,凱拉爾好奇而純淨的眼神,使她身上那種少女似的天真更明顯了:“什麼是花粉過敏?”
“靠近花朵會讓我感到不適,”艾絲特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
“真是可憐啊,”凱拉爾竟然露出一副憐憫的表情,“竟然有人不能欣賞花朵的美麗,這真是很悲哀的事。”
艾絲特不知道怎麼迴應,只是假笑着點頭,然後場面再度陷入了僵持,凱拉爾就用那副看可憐蟲的神態,一直望着艾絲特。
這讓艾絲特心裡很不舒服,她不知道凱拉爾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對方確實沒有任何攻擊的念頭,艾絲特在腦海中回顧着兩人的對話,這大概符合本雅明說的“禮貌交流”?
凱拉爾忽然又輕笑起來,她再一次踮起腳尖,又開始來回跨步與旋轉,彷彿有一位看不見的舞伴正被她牽引。凱拉爾每次俯身、起身與小步起跳的時候,裙撐也隨之來回起伏,讓她的裙子如盛放的黑玫瑰般,在荒涼的平臺上搖曳。
她肩頭的緋色輕紗在舞蹈時揚起,似乎匯聚了月光最美的部分,在凱拉爾的舞姿間擦過她的面頰,輕吻着她的笑容。
即使這座城堡的一切詭異至此,艾絲特也得承認,凱拉爾確實很美麗,從她的舞姿到容貌,都美得讓人沉醉,充滿女性化的魅力與獨特的吸引力,但這也讓艾絲特膽戰心驚。
本雅明怎麼這麼慢!?她不想再拖着這位侯爵了,她看上去太正常了,這纔是最讓人心裡發寒的地方!
艾絲特的左手還握着那根火把,右手的五指張開又合攏,一直微微擡起擋在身前。在本雅明有迴應之前,她似乎只能繼續當凱拉爾侯爵的觀衆。
正在艾絲特思考的時候,她忽然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接近自己。
那隻蝙蝠已經快爬到艾絲特的腳邊了,似乎是想用艾絲特的鞋子擋住自己的身體。它看出了凱拉爾在刻意保持距離,所以纔想着靠近艾絲特,尋求一點點安全感。
凱拉爾的舞步又一次停下,以一個劈叉的下壓做爲結尾,幾縷黑髮從她的前額垂下來,讓凱拉爾的面容顯得更加魅惑。
當她帶着渴望與訴求的目光落過來時,艾絲特毫不猶豫地先發制人,在凱拉爾想開口說出什麼前,艾絲特就用力鼓起掌來,嘴裡連聲都是“好”與“美極了”,就差開始吹口哨了。
艾絲特一連串的讚美詞跟復讀機般往外倒,這樣的“熱情”直接讓凱拉爾愣在原地。
凱拉爾緩緩收回舒展開的手臂,她不斷轉動着手上的玫瑰,望着艾絲特的目光反而變得奇怪起來。
艾絲特用一聲中氣十足的“跳得太棒了”做總結,見凱拉爾失去了交流的慾望,她也乾脆地閉上了嘴。
天台上一時間又陷入了沉默,雖然尷尬,但艾絲特總覺得比對方繼續邀請自己好。
再怎麼說,她都是在誇凱拉爾跳得好,不至於被當成沒有禮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