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楨身邊有兩個伴隨他多年的隨從,一個是武藝高強充當半個保鏢的筆山,另一個就是書僮兼小廝墨池。這兩人幾乎從不離高楨左右。在南下的大船上,他們就住在第一層艙房裡,緊挨着高楨的房間。趙琇雖然跟他們說話的機會不多,但時常能見到他們跟在高楨身邊,因此還算相熟。
如果不是要緊事,高楨應該是不會把身邊得力的助手派出來的。因此趙琇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嘉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張氏還沒說什麼,她已經開口:“趕緊把人請進來說話!”
張氏忙道:“他不是世子身邊的人麼?是世子派來的吧?雖說咱們家與世子相熟,但你是女孩兒,怎麼好見男僕?打發個婆子去問他來意好了。”至於身邊的大丫頭們,那也是姑娘家,不好見外男的。他們趙家堂堂侯門府第,自有規矩。
趙琇卻不愛守這些規矩,更何況她如今正心急?她忙忙起身道:“世子無事不會特地派親信前來,不知是不是有要緊大事要告訴我們。這會子盧媽又不在,叫別的婆子去,我還信不過呢。我自己去問就好,光天花日的,衆目睽睽,能有什麼事?”說着擡腿就出去了,柳綠連忙跟上。張氏阻止不及,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趙琇匆匆趕到前院外書房,墨池等在這裡已經好一會兒了,連口茶都沒得喝,見她來了,快步上前行了禮:“小的見過趙大姑娘。”
“快快請起。”趙琇指了指一旁的交椅,“坐吧,可是世子讓你來的?有什麼要緊事麼?”自己則在正座右邊第一把交椅上坐了。
墨池不敢在椅上就座,只在左邊最後一把交椅的腳踏上坐了半邊屁股。若是換了別家侯府的千金,他纔沒那麼小心呢,大大方方坐了左邊第一個位子,也不是沒有可能。他侍候的主子是位天家貴胄,想讓他對區區一個侯門千金卑躬屈膝,絕不可能!只有建南侯府的大姑娘,纔有這個體面。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趙琇的話:“是世子派小的前來給趙大姑娘送信。來之前,小的並不曾聽聞有什麼要緊大事。”說着他就從衣襟裡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奉上。
柳綠上前接了信,立刻轉到趙琇手裡。趙琇馬上拆信來看了,先是迅速掃一眼全信,似乎並沒有什麼大事,高楨在信裡說的都不過是日常瑣碎罷了。趙琇鬆了口氣,但又忍不住好笑。高楨爲了封平常的信,就派親信小廝做郵差。而她呢?明明只是普通的信件往來,居然會以爲是有大事發生了,慌慌張張跑出來問,真是太不淡定了!一會兒要怎麼向祖母張氏解釋纔好?
趙琇苦笑了下,才低頭細細看信。柳綠見墨池額頭低汗,衣領隱有溼意,嘴脣也幹得厲害,再看書房裡沒有茶杯,便知道下人不曾奉茶。
因趙琇下令,家中青壯男僕,但凡不是身處走不開的職位的,都要聚集起來去修水利設施。趙瑋不在家,外書房裡除了日常打掃就沒別的差事了,而打掃這種活,又用不着天天干,因此外書房裡侍候的書僮是最先被抽調出去的。結果今日墨池在外書房等了這麼久,連個奉茶的人都沒有。柳綠擔心怠慢了王府世子的使者,太過失禮了,連忙轉身到旁邊的茶房,倒了碗茶來,放到墨池手邊。
墨池雙眼一亮,趕路趕了半日,太陽又曬,他早就渴得不行了。只是當着趙家大姑娘的面,不可以失了禮數罷了。趙家這丫頭着實有眼色!他連忙笑着衝柳綠作了個揖,小聲說:“多謝姐姐。”就端起茶碗喝了大半碗去,又求她:“好姐姐,煩請你再給我倒一碗茶來。”
柳綠小臉一紅,哪個是他姐姐?明明看上去,一張臉比她要老得多了!不過她還是轉身去取了茶壺,整個提來放到他面前,由得他自己倒去。墨池笑得更歡了,起身向柳綠鞠了一躬,柳綠連忙躲開,又跑回趙琇身後去侍立。
趙琇壓根兒就沒留意到他倆之間的互動,她細細將信讀了兩遍,心裡不由得有些酸楚,又有些埋怨。
高楨還真沒什麼要緊事,他是在嘉定等了兩日,不見她們祖孫來,就忍不住寫信來催了。他在嘉定城爲她們祖孫尋了個上好的住處,離行宮也不遠,卻是汾陽王府的一處別業。前後三進院子,小小巧巧,還帶着兩個小花園,是從前太祖皇帝回嘉定祭祖時,時任汾陽王暫住着等候聖駕宣召的地方,數年前才重新翻修過。因汾陽王府人口不少,女眷尤其多,府裡平日挺熱鬧的。當時還是汾陽侯的現任汾陽王若是想要清靜一下,就會到那裡小住兩日,美其名曰“讀書”,其實是他躲避家中妻妾、婆媳爭端的一方樂土。如今他正有公務在身,也沒空閒去躲清閒了,這別業賦閒,便讓高楨輕而易舉地借了過來。
高楨細緻地在信中描述了別業的格局與景緻,大約是看趙琇畫速寫畫得多了,他也學着勾勒了兩幅速寫,畫的分別是別業中兩處小花園的景緻。這座別業與紅香塢大不相同,本是爲了避暑、納涼而改建的,因此院子裡種了許多翠竹,還有小橋流水,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十分雅緻。如今天氣日漸入夏,一天比一天熱,住進這種地方,一定會很涼快吧?
趙琇一想到這點,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了。
不過高楨特地打發心腹送信來奉賢,自然不可能只在信中描寫房屋景緻而已,他還說了些最新的時聞,比如趙瑋與大理寺、刑部的官員合力押送犯官入京,一路順利,三天前已經過了徐州;又比如嘉定一帶但凡是家人、親友涉案的,許多都惶惶不可終日,有人到處打聽消息、託人情,也有人砸鍋賣鐵地籌銀子,好將家人貪墨的錢財如數歸還,好爲家人贖罪,但也有人無動於衷的,對外只說是親人糊塗了,他並不知情,甚至有狠下心,公然宣佈與跟犯事的人斷絕親緣的,衆生百態,應有盡有。
高楨還說笑,如今皇帝登基不久,正爲被先帝耗得差不多的國庫煩惱,如果鬆口說一句允許以金贖罪,只怕國庫立刻就能滿起來。且不說那些貪墨的官員吞了多少銀子去,他們本身就出自大家大族,家底也厚着呢,有好幾個還是大商人之子,根本不差錢,不過是貪心使然,纔會去打修壩款的主意罷了。如今他們急需挽救自己的小命,錢反倒是其次了。就是不知道他們的家人是否願意舍了家財來救他們。
趙琇看得哭笑不得,高楨在信中把各種八卦都說了一遍,卻不提廣平王的眼睛治得如何了,難道不知道對她來說,什麼事更值得關注嗎?不過算了,他們分開才幾日?就算葉大夫是神醫,也沒那麼快就把廣平王給治好了。她還是等到了嘉定,再面對面細問高楨吧。
她將信收好,笑着對墨池說:“煩請你稍等一等,我去寫回信。你是在這裡住一晚,明兒再回嘉定,還是今日就走?”墨池忙答道:“世子吩咐了,說今日能回去,就今日回去。他在那裡無事可做,正無聊呢。”
趙琇聽了好笑,便吩咐柳綠:“你帶他下去吃飯,好生招待。”柳綠應了一聲,臉就紅了,期期艾艾地想問“好生招待”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她親自去招待墨池吃飯嗎?
趙琇腦子裡滿是回信的事,哪裡注意得到她的糾結?自顧自地走了。柳綠回頭看一看墨池,他還一臉無辜地笑着問:“姐姐,我該去哪裡?”
柳綠啐了他一口:“哪個是你姐姐?你一看年紀就比我大!”又覺得自己無禮,臉更紅了。
墨池笑了:“好啊,妹妹。”
柳綠瞪大了雙眼,他卻仍舊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她就泄了氣:“跟我來吧。”領着墨池下去吃飯不提。
趙琇回了房,就立刻開了文具盒去寫回信。寫着寫着,張氏過來了:“世子在信裡說了什麼要緊事麼?”
趙琇連忙把吸墨紙往自己的回信上一蓋,起身笑道:“倒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說了哥哥三日前已過了徐州,一路平安。”
張氏連忙唸了聲佛:“那可太好了。他們走得夠快的,比咱們南下時要快得多了,這纔出發幾日?竟然已經過了徐州。”又掐指算了算,“照這個腳程來看,今日只怕能到濟寧了吧?”
趙琇點頭:“應該差不多了。世子在信中還說了,已經幫我們借到了住的地方,是汾陽王府的一處別業,平日汾陽王消暑時用的。如今他有差事在身,沒這個閒情了,正好空出別業給我們借住。聽說那別業裡頭種滿了翠竹,夏天住着最涼快了。世子還畫了畫兒呢。”她將信中附的兩張速寫拿給張氏看。
張氏見了笑道:“這是世子從你那裡學來的,我瞧着,倒比你畫得還要好些。”
趙琇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如今她已非吳下阿蒙,南下時高楨在船上還冒充過繪畫內行,早被她拆穿了,只不過爲他的面子着想,纔沒有挑明罷了。高楨冒充一下理論高手,又或是從純粹的欣賞水平來看,還是可以蒙人的。但如果真刀真槍地畫給人看,他那點技術比她可差遠了。萬幸他還是受過系統繪畫訓練的,因此畫出來的東西還能唬唬人罷了。張氏在書畫上頭的鑑賞能力很強,趙琇不相信她真看不出高楨的繪畫水平,只是看在他身份面上說好話而已。
張氏只看了幾眼那畫,就放下了。趙琇怕她討信去看,又趕緊把信裡提到的那些嘉定世家八卦說了出來,張氏很快就喪失了興趣,評論幾句,就回房去了。
趙琇送她出門,暗暗鬆了口氣。
她還真不敢把信拿給張氏看。雖然高楨在信裡說的都是尋常事,但他的用辭和語氣……都帶着一般朋友之間通信時不會有的親暱。怪不得他特地派心腹充當郵差呢,這信要是落到別人手裡,就是妥妥的緋聞。
趙琇心中暗暗埋怨,他爲何這麼不謹慎?可是埋怨之餘,她心中又隱隱有一股甜蜜。
這樣的心情還真是複雜呢。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