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懷站在窗前,仰望着漫天星斗,臉色越發凝重。小時候乳孃說過,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後來他常常在夜裡悄悄起來,爬到房頂上看星星,猜想着哪一顆星星會是四哥。
展家滿門英烈,四哥不是英年早逝的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展懷搖搖頭,正想離開窗前,忽然,他看到微微搖曳的樹影裡,有兩個被月光拉得斜長的身影,對,是兩個,一人一狗。
霍九?
深更半夜,霍九不在屋裡睡覺,帶着狗跑到外面做什麼?
展懷住的雖然也是上房,但是遠遠比不上霍九的那一間,從他的窗子裡看到的不是雅緻的庭院,而是幾棵碗口粗的槐樹,此時樹葉還不茂盛,白天時稀稀落落,到了夜晚影影綽綽的,有些陰森。
那兩個身影就在樹影裡,月光透過樹枝灑在他們身上,如同兩個小小的精靈。
展懷忽然就想跳出去嚇嚇他們,他養了小黃狗一個月,也算是小黃狗的半個主人了,所以他和霍九也不是外人。
霍九很有趣。
霍柔風不是悲風傷秋的人,她之所以半夜三更溜出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小黃狗不知道吃了什麼,屙肚子了。
她靠在樹幹上,等着小黃狗便便,在心裡問候了那個瘋子全家。
小黃狗是他偷走的,就是他給小黃狗吃壞了肚子。
忽然,正在樹坑裡便便的小黃狗哼哼兩聲,這聲音不尋常,霍柔風心裡一動,便看到地上的影子變成了三個。
她的頭髮根兒全都立起來了,正在盤算着是放聲大叫,還是掉頭就跑,肩膀上便被人拍了一記。
“哎,真巧,我們又遇到了。”聲音不是很好聽,好像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聲音都不好聽。
霍柔風已經知道這是誰了,難怪小黃狗只是哼哼,卻沒有汪汪大叫。
“有什麼巧的,你給金豆吃了什麼?它屙肚子了。”霍柔風不滿地說道。
“金豆?它的名字叫金豆?哈......”展懷大笑,忽然想起這是晚上,只笑了一聲便咽回肚子裡。
霍柔風翻個白眼,有錢人家的狗,不叫金豆叫什麼?難道非要取個小書小畫之類的窮酸名字?
“回到杭州,我就用一顆顆的金豆子串成項鍊掛在它脖子上,哼。”霍柔風揚起下巴。
展懷又想笑,這個霍九真是有趣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養條狗都要叫金豆,不過這名字比起阿黃要好多了。
他想起霍九平時的打扮,倒也不像是很招搖的,反倒有比很多世家子弟更顯低調奢華,讓人看着很舒服。
“我聽說你姐姐很能幹。”展懷問道。
聽他提起姐姐,霍柔風心底一片溫柔,她點點頭:“我姐姐不但能幹,還很疼我,她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霍九一向兇巴巴的,此時忽然溫柔起來,小孩子的聲音軟軟糯糯,像個女孩兒,展懷的心情便也跟着平靜下來。
他靠在霍柔風旁邊的樹幹上,仰頭看向暗藍的星空,幽幽地說道:“小時候我很羨慕堂弟,因爲他有兩個姐姐,姐姐們給他做襪子,給他打絡子,我就對四哥說,你如果是姐姐就好了。我們家從我娘到我嫂子,沒有一個會做針線的,四哥就說,以後他要給我娶個會做針線的嫂子,給我打一堆絡子,每天都換新的。”
霍柔風不由自主地望向展懷,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霍柔風卻感覺到深深的憂傷。
“那你四哥現在娶親了嗎?嫂子會做針線嗎?”霍柔風問道。
四周靜謐,只有金豆無聊地在幾棵樹下轉來轉去,爪子刨在土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許久,展懷纔開口:“六年前,我四哥便去世了,那時家裡還沒有給他議親。”
霍柔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她愣了一下,才訕訕地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展懷轉過頭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勾起嘴角笑了,對霍柔風道:“沒關係,我四哥性情豁達,他聽到你這樣說也不會介意的。”
我是向你說對不起,又不是對你四哥說的。
一陣夜風吹來,霍柔風只覺陰風陣陣,真像是有位四哥站在旁邊聽着一樣。
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悲涼涌上心頭,她縮縮脖子,低頭對金豆道:“走了,我們回屋睡覺。”
說完,也沒向展懷打招呼,掉頭就走,展懷皺眉,這小孩真沒禮貌,他在她身後叫住她:“喂,霍小九,你腳上的傷好些了嗎?”
霍柔風沒有回頭:“死不了。”
她走路一瘸一拐,顯然還很疼,展懷看着她的背影走進天井,又看到幾名護衛尾隨在後面跟着她走進去。
財主家的小少爺,半夜遛狗都有一堆保鏢。
張昇平跟着霍柔風上了樓梯,霍柔風臨進門的時候,張昇平壓低聲音問道:“九爺,那個人沒有嚇到您吧?”
他其實是想問問那人對九爺說什麼了,可是這話不是他能問的。
霍柔風道:“我可能知道他的來頭了。”
張昇平聽到霍柔風沒頭沒腦一句話,正想再問問,霍柔風已經帶着金豆進屋去了,屋門砰的關上,張昇平無奈,只好招呼其他護衛繼續在門口輪班值夜。
霍柔風心潮起伏,靠在門上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這個瘋子是閩國公的兒子!
一定是的。
想不到隔了百年,她竟然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高夫人的後代。
清澈的淚水從她的雙眼中涌出來,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那位站在母親身邊,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這一代的閩國公有五個兒子,四子戰死,死時尚未束髮。
閩國公的人果然已經到了寧波,而且來的還不是普通的手下,而是閩國公的小兒子展懷。
不用猜了,寧波衛在城裡四處搜尋的張昌,一定是在展懷手裡。
難怪衛所的人前腳剛走,展懷幾個便住進了客棧,不知道張昌也被他們帶來了,還是藏在其他地方。
金豆見她靠着門板不動,有些不耐煩,哼哼着蹭着她的褲腿。
霍柔風低頭看看金豆,忽然明白了,金豆是在她被綁票的時候才和她分開的,難怪會落到展懷手裡,原來那天抓住她的人,就是展懷!
戰馬,斥侯,也只有展家五公子微服前來,纔會有這樣的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