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牀
“看來這段日子我得不間斷地巡邏了,指不定,昨晚漲水的時候,已經有些人偷偷來瞄好了位置了,就等今晚下網了。”二舅忿忿着。
從二舅的口氣來看,彷彿村裡所有的人都有打他河塘的主意。
“你看看,掛上去的羊頭多像那些偷釣的嘴臉啊。”二舅指桑罵槐,又吩咐侄子道,“快去把我的‘草寮’弄好。我今晚要住這裡了。”
小侄子點點頭,忙着在棚裡面用一截斷枝打掃。墊板縫隙裡的雜物紛紛掉到了水面。
“咦?叔,咱們的棚子下面有東西!”小侄子突然叫道。
二舅剛剛綁好車子和竹筏,不禁回頭問:“啥?”
小侄子蹙起眉頭,拼命從木棚的腳下縫隙瞄,突然他大喊一聲:“哎呀!是一具屍體!”
在小侄子的腳下方水面,一具因浸泡腫脹而導致了頭髮及表皮脫落的屍體正等着發白的瞳仁朝上面瞪,屍體整張臉都浮腫了,眼和舌的高高地凸出在臉龐表面,一隻眼珠已經脫落。屍體被水中生物咬食而殘缺,口鼻部發酵出濃稠的泡沫,一大堆籠罩在五官上,身體殘存的皮膚因藻類等滋生而發淡淡的綠色……
小侄子被嚇得不清,聲音都發顫了。
“什麼?!”二舅猛的低頭一看,“屍體?哪呢,哪?”
視線壓低到了水面上,只是看到四根粗大的木樁頂入水中,水面上什麼漂浮都沒有,空蕩蕩的。
“哪啊,我怎麼看不見吶?”二舅傾斜着腦袋左右晃動,企圖尋覓屍體。
“就在咱們棚子的正下方,水面深一些的地方!”小侄子喊着。
二舅在下面斜着看不出個究竟,人的眼睛斜着看水面看水下的物體,視線也會被折射出一個角度,一旦物體在水下,斜視幾乎是無法看見的,而二舅的位置與小侄子說的距離有兩三米遠,更是看不出個輪廓。他便一骨碌爬上棚子,鑽到裡面:“哪呢,我怎麼什麼都瞧不見?”
“你看看這裡!就在這裡!”小侄子用手指着腳下的位置。
二舅伸頭一瞧,又忍不住把頭壓得更低,最後幾乎貼到木板上,觀察了好一陣,不由得又火冒三丈:“你丫的眼睛長蟲了?這是昨晚我丟到水裡的酒瓶!”
“啊?酒瓶……不可能啊,真的是一具屍體,我親眼看見的……”小侄子驚魂未定地說。
“你自己來看吧,就一個瓶子。還是空的。”二舅揪着小侄子的耳朵就往腳下壓,小侄子因害怕努力閉着眼睛,好一陣才緩緩睜開眼瞼。
怪了,剛纔明明是一具恐怖的巨人狀死屍,怎麼現在成了一個空瓶子?
“額……”小侄子無言以對,他徹底懵掉了。
像是奇蹟般,一瞬間的時間,所有的東西都變了樣,所有的東西還是原來的樣子。
“以後你不能喝酒就少逞能,到現在酒還沒醒,真是窩囊。”二舅把這件事的根源追溯到小侄子的醉意上。
“難道我真是喝多了,眼花了……”小侄子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有陣陣的辣痛。
“你先回去吧,這裡有我就行,哦,順便把魚燈的充電器拿去充電,在天黑之前給我送來。”二舅催促小侄子回去,嘴裡還不忘喃喃地鄙夷小輩裝犢子之類的話。
“可是,叔,你的筏子都跟自行車綁在一塊了。”小侄子剛想從棚子下來,看到車子和竹筏就綁在看守棚的側面。
“哦,你把車子掛在木樁上,筏子頭部綁根繩子,劃去岸邊既是。我要用了,我自己會把筏子拖回來。”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萬籟俱靜,隱約從黯淡的夜空下能看到一些枯枝的枝椏,就只有二舅一個草寮懸浮在河塘邊上,伶俜的燈光與孤立的人影形成剪紙般唯美圖案。
看着在水面被拉長的人影,人會有陣陣冷意。這個感覺和看地面被拉長的人影不同。
二舅是從家裡吃了晚飯,黑夜十點鐘趕來的,花了兩個多小時的巡邏,沒有發現什麼,便撐着竹筏回到了棚子裡。野外的蚊子超大,而且聲音尤其刺耳,不像家蚊,它哪裡都能叮,即使像二舅這麼厚臉皮的人依舊所向披靡,在野外幹活的人即使穿着衣服,它們也能直接叮進衣服裡吸血,而且一叮就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奇癢的紅包。
摳出一盤蚊香地上,蚊香一端有白色煙霧繚繞,徐徐上升,看守棚裡一股蚊香的味道。
現在是夜裡十二點多了。二舅把魚燈懸掛在草寮外頭,魚燈在燈罩的禁錮下投射出一個錐形的扇面,傾灑在水面上。一些不知道什麼小動物被水面上的光吸引,攪動了一下,浮出水面又快速潛入水底,銷聲匿跡了。
“想不到夜裡還挺冷的。”二舅嘟噥着,幸好自己來時帶來了一小瓶二鍋頭,他打開二鍋頭,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撲鼻而來,直沁入脾肺,抿了幾口,血跡被刺激起來,流動得很快,肺腑溫熱多了。鋪好竹蓆,舒服地躺下,打盹兒。
呱呱呱——
也不知是蛙鳴還是烏鴉的啼叫,遠遠地聽着,沉沉的聲音。
咕咕咕——
隔了幾分鐘,聲音又沉沉地襲來,宛如沿着水面,攀爬上看守棚的四角木樁,然後鑽進棚子,一直到二舅的耳膜裡,他不耐煩地又轉了個身。
輾轉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二舅終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夢裡拉着毯子蓋到肚臍眼兒,發出輕微的鼾聲。
時間進入了三更。
夜裡的空氣像是被抽離了溫度,一切都陰寒起來。魚燈有輕微的搖晃,大型的錐形光影晃悠在水面,在偌大的夜色裡成了一顆微弱的螢火蟲屁股的光。一絲絲的冷風從棚子的縫隙裡鑽進去,二舅不禁無意識地抽了抽毯子,連腳也有些發僵。
草寮的下面不斷地有水汽淡淡地蒸騰,一綹綹寒氣見縫cha針般從二舅的後脊樑襲來,夢中的二舅感覺自己睡在一個冰窖中。背後的肌肉也逐漸僵硬了。
“好冷……冷……”二舅夢囈幾聲,兩隻手都放入了毯子裡面,還是覺得不夠暖和,又把兩腿縮得更緊,差不多都佝僂到胸口了。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跟自己搶毯子,二舅下意識地用腋窩夾緊了,沒想到睡在這個水中小亭子夜裡實在冷,昨夜就怎麼不見這麼冷呢,現在水面上所有的水汽都包裹着棚子,二舅像是被保鮮膜包着,放入冰箱裡,莫名地透不過氣來。
他最後把毯子拉到了喉結的高度,鎖骨下暖和了許多。睡夢裡,他的表情也緩和了一些,臉上的肉都鬆弛了。
不知道多久,耳邊就迷糊地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我……也……很……冷……”
然後蓋在他脖子上的毛毯不知怎麼地,邊緣就掉入了縫隙裡,緊接着,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毯子緩緩地往下面拉,膀子兩邊的毯子邊沿頓時形成一條繃緊的繩子,開始死死地勒住了二舅的喉嚨!
夢裡的他快要呼吸不了了,竟然夢到自己在水裡遊着,看到水面上有太陽的影子,但是怎麼遊都又不上水面來——現實裡,他看到的太陽是魚燈照射在他眼瞼的光。
“嗚嗚嗚……嗯嗯呃……”毯子的邊緣勒的更緊,夢裡的二舅表情更加痛苦,他終於醒了,猛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發現蓋在身上的毯子掉入了手臂兩側的縫隙裡,而且不斷地往下沉。他拼命地想昂起頭來,但是毯子勒的更緊,連兩臂都裹得跟個糉子一樣。
“李剛李剛李剛……”二舅似醒非醒地默唸着,同時兩腿猛地一縮,往上一蹬,把毯子抽出了一半,上肢的手腕處也能動換了,趁着這個機會,他兩手抓住毯子,用力朝上撐,脖子一轉,騰出一個小小的空間,然後退着身子跟尺子蟲一樣運動,腦袋很快地從毯子裡抽了出來。
“呼——”二舅驚魂未定地鬆了口氣,爲了弄清這毯子到底怎麼回事,他兩隻手死死地抓住了下沉的毯子,企圖從木板下面的縫隙里拉上來,到目前爲止,他並沒有弄清棚子下到底有什麼東西在扯他的毯子。
魚燈懸掛在棚子外頭,映射進來的光根本無法看到木板下方的物體,就看到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微小的縫隙下的光線像是斑馬線一樣投射到水面上。
“奶奶個熊的,見鬼了。”二舅詈罵着,他用力抓住毯子,兩腳踩在木板上,然後弓着身子使勁往上拔。
這場面實在有些滑稽,半夜拔毯子……
咬着牙,剛一使勁,聽得撕拉一聲,毯子竟然被拉破了,同時,把一片木板都拔得崩掉了一塊,腳下漏出一個碗口大小的凹洞。二舅檢查了一下毯子,發現一根帶着木屑的釘子釘在撕開的氈毛上,敢情是一顆鐵釘在作怪?
這釘子……哦,不,應該叫‘鐵釘精’……
二舅不以爲然地抖了抖,把釘子弄了下來,又把魚燈往內拉,瞧清楚了,這只是一根普通的鐵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