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平康坊,萬年縣尉蘇約率領百數名衙役並街徒浩浩蕩蕩入坊,直往丹陽公李氏家邸而去。
此時丹陽公府邸門前,早有家人等候在此,爲首者是一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揹着兩手、神情冷漠的望着蘇約等人入前。
行至府邸門前,蘇約臉上堆笑,拱手對中年人說道:“卑職奉雍王殿下教命,徹查坊曲,營救竇宣撫,左近諸坊已經搜索完畢,冒昧登門,並非懷疑貴邸失節,但殿下教令……”
“不必多說,入府罷!趕緊查完,安心生活,但若驚擾宅門女眷、破損器物,雖雍王殿下所使,你等也休想輕易出坊!”
中年人聞言後冷哼一聲,將手微微一擺,示意家人讓開通道。
聽到對方語調兇狠,蘇約也不以爲意,任誰被人直闖家門徹底搜查也會感覺不滿,更不要說這些平日裡就眼高於頂的勳貴門庭。
也只有雍王殿下這樣強勢銳意、不懼衆怒者,纔敢如此對付這些勳貴門庭,還讓對方根本不敢牴觸,只能乖乖打開家門。
“丹陽公世傳忠勇,家中又怎麼會藏污納垢。但竇宣撫長久下落不明,也實在讓人心憂。此番登門叨擾,也是還清白於貴門,失禮了。”
蘇約說完後,便頓足將手一擺,對身後衙役們厲聲道:“此番來查,只爲應命,爾等專心於事,切不可滋擾丹陽公門庭。否則,無需貴人降問,我便將你等打殺於此謝罪!”
衆人聞言後轟然應諾,然後便魚貫入門,態度卻說不上客氣,一俟入門後,便揮舞着手中棍棒,喝令府中羣聚的家奴們靠牆站立,仔細清點,並穿宅過院,還有吏員跟隨在隊伍中,捧卷寫寫畫畫,一套流程已經頗爲熟悉。
蘇約並沒有跟隨入內,而是望着對面中年人繼續說道:“請問貴府丁口、畜馬幾何?上命垂教,非是刁難。”
中年人聞言後臉色更顯陰沉,頓足喝道:“這難道也與搜索竇宣撫有關?”
“自然是無關的,但雍王殿下垂教,此番西京鬧亂,諸家受創實多。大軍至此,宣威之外,也要有所仁施,在籍中男以上,該要有所補償,如此才能確保從速歸安,民戶不失所養。”
蘇約聞言後仍是一臉笑容的說道。
中年人聞言後冷哼一聲,擺手道:“不必了,我家自有所養,也不必貪顧這一點仁施,大亂之後,物用艱難,還是轉給餘者貧困罷。”
“殿下宣恩,覆及籍民。足下雖有高風,但卻讓卑職難以覆命。幸在眼下尚是初步擴搜籍口,稍後還有新令下達。卑職順便詢問,也是不想一事再擾,既然不願作答,那麼……”
“區區衙官下吏,也敢威脅我家?”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
蘇約見對方勃然色變,臉上笑容也爲之一斂,挺胸而立正色道:“雖是縣衙卑職,但也是身領皇命所用,與貴府共沐一恩,無非職用各有分別。職責所在,談何威脅?若果真有此感應,那貴府要想一想,有無失守之處!”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上怒色更勝,還待張口欲斥,中堂有家人匆匆降階行來,附耳低語片刻,中年人聞言後恨恨瞪了蘇約一眼,然後才匆匆登堂。
蘇約聞言後也不阻止,只是垂首站在府邸門前。過了一會兒,又有家人行出,將之請入中堂。
堂中坐着的,俱是丹陽公府家人,而這一代的丹陽公李守節,則在外州擔任刺史,並沒有留在長安。
蘇約雖然背後站着雍王,但對堂上衆人也不敢怠慢,特別是主座上那個鶴髮老者李大惠,雖然沒有官爵在身,但論起鄉聲資歷,還要勝過此前在灞上大營被抓捕的北平公段某。
彼此見禮後,李家衆人也沒有與蘇約過多交談,只是將他所要求的籍口資料遞了上來,老者李大惠說道:“家人久事戎旅,不乏失家失業的故員附籍寄養,所以戶丁略繁。請問蘇縣尉,這是否有違殿下政令?”
蘇約聞言後微笑搖頭道:“雍王殿下所守,亦是朝廷律令,只要章令無改,李公便無需擔心違令。即便定亂所需,偶有令式暫行,但也絕非常制。”
李大惠聞言後捻鬚頷首,然後又說道:“老朽白身,不堪於事,殿下入京以來,也不敢冒昧滋擾。但察聞殿下行事,確有雷霆剛勇的氣概,若能盡除西京頑痾疾病,於朝廷、於鄉土也是一幸。但人情循舊,事緩則圓,有的時候太操切未必是好。”
“李公若仍不堪,則西京幾人可稱士才?殿下用士,法不循一,虛席待才。至於卑職,幕府拙用而已,恭然受事,並無辯論長才。”
說話間,蘇約便抄完了所需要的資料,並將李家所提供的戶卷原物奉還。
這時候,衙役們也完成了搜索,於堂外待命,於是蘇約便又起身感謝李家配合,接着才率衆離開。
“雍王真是欺人太甚!諸國爵門庭,在他眼中都成賊戶!長安若再如此喧鬧下去,何時才能歸於安定!”
待到蘇約率衆離開,堂上一衆李氏族人紛紛喝罵出聲,發泄着心中的憋屈與不滿。
如此待遇,他們李家並非獨一份,過去幾天時間裡,整個長安城中勳貴坊居幾乎都受到騷擾,雍王如此刻薄囂張,已經犯了衆怒。
李大惠臉色也不甚好看,長嘆一聲後說道:“權勢敗壞人心啊!舊年雍王入京,還不失雅量風采,此番再來,卻是戾氣沖天。這也難怪啊,他奮逐武氏,革命歸唐,論功幾人能比?
結果卻被驅逐於外,退避西京,心中能無忿怨?況且先雍王本爲家國正嗣,雍王守傳有望,而如今卻只能邀望皇嗣專制中國,心中能無忿怨?他是將先王之薨,歸罪我等長安舊勳門第。我等諸家所稱故勳,在他看來都是拋棄他們父子的罪過啊!”
聽到這話,衆人不免倒抽一口涼氣,一名李氏族人忍不住顫聲道:“雍王、他……他竟有如此豪膽賊志?”
李大惠聞言後則笑起來:“他在神都敢作險搏,膽氣還有什麼值得懷疑?人人都知武家子豚犬之料,但有幾人敢痛快殺賊?皇嗣殿下除了順序之外,有幾處能強勝雍王?河東王美暢攪亂朝綱,皇嗣尚且不忍除之,雍王這樣的虎狼之料,聖皇尚且難制,指望皇嗣?”
衆人聽到這話,不免更加驚詫,片刻後纔有一人說道:“雍王行事已經如此外露,正該圈養軟磨,朝廷卻把他縱入關內,這不是助他成勢?朝中李相公等,怎麼會如此昏庸?”
“昏庸?李昭德陰狠,於此可見!雍王銳勁沖天,人近則傷,留在東都,所害的是朝內公卿。放使關內,受害的則是西京百姓啊!若你是在場的相公,你會怎麼選?”
講到這裡,李大惠目光隱隱閃爍起來:“雍王若只是輕銳,留守西京,西京這些複雜人事足以消磨他的銳性,久則無害於人。他若真有雄主遠志,西京這所舊宅,便是他窺望神器的階梯!昭德等老物,女主尚且勤奉,又怎麼會是用心專一的孤臣純臣!”
“那、那咱們西京各家,又該何去何從?”
衆人聽到這話後,更是一驚,原本神都革命所帶來的陰霾掃除之感已經蕩然無存,只覺得關內有雍王折騰,關東有宰相弄權,滿世界都是澎湃惡意,還要險惡於武周舊年。
“說什麼西京各家,只是我家!我家該要何去何從?這不是老物能夠指點,全憑你們各自心意指引。雍王若有遠志,狹計只是短時,關內定勢之後,自會有從容宏大的姿態。但皇嗣終究正朔所在,只是未來神都絞殺,必然更甚武周舊年,皇嗣羸弱年久,或可仁恩自賣,但絕難雄勢定鼎啊!”
講到這裡,李大惠悠然一嘆,擡眼望向戶外:“天皇諸子,各有風格。若舊年能夠稍存恤顧,先雍王未必飲恨,後二子也就不必登臺露醜。雍王如今虐我西京諸家,是怕故隋舊事重演。你等無論東西,也都不要閒坐,各奔前程,方是正計啊!”
李家衆人聽到這裡,心中已經是大爲震驚,本以爲雍王如此虐待他們西京各家,不過是另一個武攸宜而已,貪圖他們各家多年來的人物積累,但卻沒想到當中還有如此深刻的算計。
但震驚之餘,心裡也都充滿迷茫,不知道該向何處投奔。
“這還不簡單?所事何主,觀其氣魄!雍王少壯銳盛,能殺國賊,除鄉患,逆流而上,威不可擋!皇嗣能將國器拱推、社稷相讓,則何物能爲其守?唐家基業若真付於此類,那才真是六夷暢笑,中國無人!”
不同於在場年高者的憂愁,李家幾個後輩晚進已經開口說道:“雍王欲盛敢搏、事蹟可稱,皇嗣昏昏無功、成敗無慾。前者重於功、知建功不易,後者荒於事、唯坐享於成,存志銳進者追從雍王,昏庸不器者安守皇嗣。我家若想更進一步,那就效從雍王,若只是貪於眼前,則就取媚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