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遂忠年紀三十五六,身穿一件剪裁得體的圓領袍,鬍鬚也修剪的很整齊,整個人顯得文質彬彬,頗有幾分官樣的氣度。
李潼坐在堂中,手持其人遞上的名帖,見其錄名乃是左監門衛下屬一名九品衙官,擡頭再見其人儀表不俗,倒是不免一樂。
整個大唐官場,到處都充斥着顏狗,畢竟跟才幹比起來,顏值要更加直觀。如果長得帥、能力還不差,那麼前程也就不差。譬如來俊臣那傢伙,除了本身的羅織之能,相貌上根本就看不出會有滿腹的黑心腸,可見以貌取人真是不可取。
“卑職衛遂忠,拜見大王!”
衛遂忠趨行上前,先恭敬行禮,然後又小聲說道:“下僕籍在河東蒲州,故衛太保世傳枝蔓,並是大王國民。”
聽到這衛遂忠上來就套近乎,並自誇出身河東衛氏,李潼也沒有什麼特別表示,只是擺手道:“你既然循來某故事入見,自然也知國已不存,不必此禮相見。”
衛遂忠聽到這話,臉色又變得充滿憤慨,並眨巴着眼睛顫聲道:“來俊臣這狗賊,構陷忠良,羅織虐衆,橫行世道久矣。卑職也曾有故交受其加害,恨之入骨,聞大王鞭刑賊子、折挫兇焰,感懷五內,情急入叩,只爲當面告謝!”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大王宗枝貴種,深在命格,榮辱與否,豈在名目淺表。王在鄉土,便是鄉人畢生都要恭敬叩拜的主上,絕不會隨時更迭!”
果然搞陰謀的說話都好聽,饒是已知這傢伙來意不蠢,聽到這番話後,李潼被削爵的鬱悶都化解些許。
再看這傢伙姿態謙卑恭敬,不免有種自己深得封民愛戴的錯覺,雖然他食封以來,連自己封邑都沒去過,但這不妨礙大家敬愛大王啊。
“你既然已經在事軍府,何必再轉事別處?又有什麼樣的才力能供貴人使用?我府事雖然不稱機樞,但也繁雜,如果不能了事解憂,不如虛席待才。”
衛遂忠登門之前,也是做過一番準備的,聽到少王問話,便忙不迭從身邊拿出一方錦盒,小心翼翼呈送上前,並說道:“入府之前,也曾細問同僚大王喜趣。章辭之才,卑職誠有未待,但書韻墨香,宗中淺有底蘊,餘澤及後。此中有故太保真書布墨,如今奉獻大王。”
聽到錦盒中裝着衛瓘墨寶,李潼真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兩手平舉接過錦盒,同時小心翼翼打開,然後便見裡面故紙蒼黃,一股精繕的氣息撲面而來,顯然是傳承年代久遠的古物。
他讓家人端來銅盆清水,洗乾淨手上的汗漬,並用絲布包裹的竹鑷小心翼翼將紙卷夾出並徐徐展開,頓時便有古韻濃厚的文字透出紙面。
李潼對於書法也止於愛好者的水平,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因爲氛圍的緣故,倒是練習的更加用心。但如果說什麼珍藏古物、名家真跡,則就實在鑑賞無能了。
但他沒有這方面的本領,有人有啊。歐陽通對他關照有加,李潼前次登門倒要以一些名家書帖做禮物,深得其人喜愛。但那都是近古或者時人筆法,如果這些真是從魏晉時期傳下來、且衛瓘親筆的書法,正好用來送給歐陽通。
所以他也只是欣賞了一下書法韻意,然後便讓楊思勖將之妥善收起。至於這個衛遂忠,究竟是不是河東衛氏族人,他也並不關係,就算真的是,幾百年前的老關係了,也就過過嘴癮。
“物誠可賞,但人既然在前,可有什麼才表?”
他又望向衛遂忠,繼續問道。
衛遂忠離席再拜,並說道:“大王身世貴極,盛譽當時,往來自多豐才時流,卑職不敢爭美此中。長年入事,沉寂下僚,才器事蹟乏善可誇,唯耳目鍛鍊,風物普識。大王雖是高近宸居的貴人,但生人在世,又怎麼能免於人情事務的瓜葛牽絆。卑職行走門下,願爲大王淺分此擾。”
李潼聽到這話,想了一想,然後又繼續說道:“來俊臣派你入此,主動爭求此事,是要讓你藉此探清我門邸究竟往來何者?”
“來、來……卑職、卑職、大王何出此言?”
衛遂忠聽到這話,臉色頓時大變,話語都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整個人深拜在地,顫聲道:“卑職怎敢近此兇惡、家、家人受害,刑司舊宗可引,大王如果不信,可以派人索引、請大王一定相信卑職、來某倉皇出都,喪家之犬,卑職、卑職怎麼會夥同其人,構陷大王?”
見其緊張的一臉冷汗的模樣,李潼又笑起來:“我也希望與人爲善,偏偏有人不從此願。來俊臣如此,你也如此,你們要死要活也罷,何必在我面前喧擾滋事?我家人已經當街摔死來某一個家奴,添我兇名,如果你再橫死我的庭中,也實在讓人煩躁。罷了,你去罷,無論你二者有無瓜葛,記得以後不要再入我門庭!”
衛遂忠自然也是一個心思靈活的人,聽到這話後更是嚇得肝膽欲裂,少王言似逐他,但意思已經很明顯,只是不想在自家庭門中將他解決掉。他如果真就這麼退出,怕是就沒有以後了。
似是爲了證明衛遂忠的猜測,楊思勖又晃着膀子一臉兇惡的走上前來,並怒聲道:“大王所教,你沒有聽清楚?還要勞煩人力將你送出?”
衛遂忠聞言更加膽寒,心中已經萬分後悔答應了來俊臣的請求,同時也滿是好奇,少王是如何知他與來俊臣相交深刻之事?
來俊臣雖有衆多黨徒,但衛遂忠本身也不乏矜傲,以名門子弟自居,厭與那些卑鄙之流往來,很少公開往來於來俊臣家邸。
這也是來俊臣選中他的原因之一,爲此甚至準備好了一系列的舊案卷宗以取信少王,然而卻沒想到少王如此蠻橫,一口咬定他與來俊臣關係,根本不作驗證。
這會兒,楊思勖那高大身材投下的陰影已經覆蓋在衛遂忠身上,那濃烈的兇橫惡意撲面而來,更讓衛遂忠驚慌的不知所措。
“大、大王請容卑職短時,卑職確與來俊臣有故誼往來,但絕不是……”
“趕出去!不要行正門。”
李潼一副不耐煩的語氣擺手說道,楊思勖聞言後便彎腰抓起衛遂忠兩肩,便將他拉扯起來往廳堂外行去。
“大王饒命、大王!來某離都前所設險謀,不獨卑職,大王難道不想深知?”
衛遂忠爲了活命,這會兒也顧不得義氣,一邊掙扎着,一邊大聲喊道。
“帶回來。”
李潼聽到這話後才又開口道,待到衛遂忠覆被帶回堂中,便又說道:“說一說,我也好奇來某有何別緻計謀。”
衛遂忠這會兒滿臉的汗水,心情也是驚懼至極,顫聲道:“來俊臣行前相囑,言是大王如今看似聖眷厚享,但其實也有刑刀後懸,只待引發。世道革命,人情乖張,大王以李氏宗枝,急表爭事,雖然能得短時煊赫,但久則必爲此害。
一旦來年定嗣、大王則、則……如果大王想榮華久在,則就必會謀設奇途、即便沒有事蹟,也能據此牽引……除我之外,王邸坊近周遭還有設員監望……”
李潼聽到此言,神情雖然沒有變化,但心跳也不免加速。
世道之中聰明人不乏,他對此已經深有感觸,聽到衛遂忠轉述來俊臣的這番話,倒也沒有讓他如何驚悸有加,只是更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他在武周革命過程中,表現的實在太急切了一些,衆眼環望,做過什麼那都是要還的,不報眼前,則報日後。李潼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對未來也不抱什麼無聊的希望,只是積極準備着。
來俊臣興弄那麼多場刑獄,此前是驕橫輕敵所以受挫,但在一番思量之下,憑其豐富的構陷經驗,能夠看到這一點並不奇怪。
不說來俊臣,甚至就連他奶奶武則天,應該都已經意識到這一點。身在至尊之位,便要承受羣徒覬覦,君王多疑,乃是常態。但如果懷疑就要把人弄死,這世道估計剩不下幾人。懷疑之外,還要看你本身有沒有這個能力。
這樣的能力,李潼當然是不具備的。就連他奶奶,有他爺爺這個大號帶着,也是奮鬥幾十年,殺得人頭滾滾,這才勉強壓制住滿朝臣子。
這些人就算是一盤金針菇,那也不是誰想涮就涮,起碼眼下的李潼,是沒有這個資格,這也是他奶奶肯放心的原因之一,甚至肯將他引入南省做事。
他的對手從來都不是他奶奶,我一個風華正茂的小年輕,跟你個老太太爭啥,熬都熬死你。
比如說排隊上廁所,裡邊那個蹲坑便秘的,他會防着排在門口幾位,擔心等得不耐煩,衝進去把他趕走。那要怎麼辦?最前邊倆人你們猜拳,誰贏了我讓誰先。然後再從隊尾拉來一個,你監督這倆,讓他們不要打擾我。
李潼現在就是在爭取做那個監督的人,他如果體格不夠健壯,便不能完成任務,所以他奶奶會給他適度的縱容。而在這段成長期,他最大的危險就在於猜拳那倆突然停下來,把他這個上前裝逼的給踢走。
因此,他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儘快的壯大自己,有了震懾力,也能讓他奶奶蹲的更舒服。
一念及此,他又垂首望向衛遂忠沉聲道:“來某若真能細言天家事務,不會遭受此番苦難。至於你,想死還是想活?”
“卑職想活,想活!”
衛遂忠聞言後,忙不迭表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