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血殷紅(16)



距離松花江足足二百公里的地方,春季到來後積雪融化,溫暖的陽光灑向人間,慢慢將冰冷泥濘的土壤變得溫暖乾燥。更多可供人食用的植物破土而出,在林中生存的野物也多了起來。天氣轉暖後,白天生吃一些清洗乾淨的野菜,晚上生火做些野物的肉,蛋白質和維生素都不缺乏。沒有鬼子來騷擾,唐龍凱的精神和肉體都得到了放鬆和恢復。他頭部的傷早好了,不耽誤尋找食物和砍柴,牛蘭花的負擔便不那麼重。

這幾天唐龍凱趁着身子骨重新變硬的熱乎勁兒,先是抽空到先前跟關東軍打遭遇戰以至他全軍盡歿的地方,收殮了弟兄們半腐爛半風化的屍體;之後,他開始拼命砍樹。而這些原木用來燒柴顯然有些過剩。打回野味的牛蘭花見脫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的唐龍凱還在刀斧上下翻飛,唐龍凱一身性感的腱子肉首先讓她本能的一驚。唐龍凱回頭看到拎着豐厚獵物的牛蘭花,便寒暄道:“蘭花姐,回來啦,辛苦,野菜都擇好、洗淨了,你趕緊吃吧。”

牛蘭花與唐龍凱一個屋檐下捱過難熬的晚冬早春,這麼久了,窩囊的棉服裹在身上,導致認知錯覺,牛蘭花真沒想到,這麼一個五官端正、面孔剛毅英俊的帥哥,還有着如此讓女人着迷的性感身段。由此,她的反應慢了半拍,等她意識到她直勾勾盯着唐龍凱赤裸的上身發呆已是許久時,立刻面部發燙,心跳加速,非常窘迫。唐龍凱卻毫不在意地繼續揮汗如雨。

誰知這傢伙的毫不在意是不是裝的?牛蘭花獨自生存於大山深處日久,可她不是不諳世事。男人是什麼德性,她不能說絕對了解,至少一知半解。她更知道一個女人在剛纔的情況下不該表現的如此呆傻和癡迷。面部發燙並不因爲熱,流汗和呼吸不平穩也並非勞累過度。

牛蘭花沒心思吃飯,問唐龍凱:“喂,你這是做啥?你養好了?”

唐龍凱回答的時候,還在一個勁兒的忙活:“蘭花姐,我瞧你這窩棚,實在是太簡陋,鬼子不會一兩天之內就滾蛋,我琢磨着,該給你弄個厚實的、寬敞的、冬天儘量不冷夏天儘量不熱的屋子。小弟沒啥大本事,就這一身力氣,要沒有蘭花姐,那我也積攢不出,我去找部隊前,得爲蘭花姐做些事情。”

牛蘭花心裡一陣感動又是一陣惆悵。唐龍凱要去找部隊了,要離開這裡。不說他能不能找到部隊,他在的這段日子,牛蘭花照顧他、安慰他,很辛苦,卻也不再孤獨。綹子被關東軍剿滅後,牛蘭花孑然一身太久,人是羣體動物,脫離了羣體獨身生活之人,其痛苦和折磨不言而喻。孤獨求生時的牛蘭花,有那麼一段時間確實經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那種折磨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於人類的內心。牛蘭花因而幾近發瘋,甚至有過求死的念頭。好在,她的求生慾望更加強烈一些,在孤寂到一定程度時,她開始嘗試自己跟自己說話,儘管她當時的樣子若是被外人看見,她同樣會被認爲是瘋子,但她的自救行爲,總算讓她捱過了相當長一段可怕的日子。可她即便真的熬了過來,畢竟還是孑然一身。現在,她身邊總算有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牛蘭花以前不說自己心裡多高興,以後恐怕更不會說自己心裡多不捨,她的感覺和想法,只有她自己明白。

唐龍凱放下刀斧,轉身取來水囊猛喝了幾口,這才見牛蘭花若有所思的樣子,便說:“蘭花姐,吃些野菜去吧,吃完了好好睡上一覺,野物我來收拾,晚飯我給你燉肉湯。”

牛蘭花將獵物放進窩棚,拿了一把野菜放進嘴裡狠狠嚼着,彷彿正在嚼碎的是她所有的酸楚和不捨。但她無法讓自己好受些,聽着那一聲聲利刃砍進樹幹的悶響,那一陣陣粗重的喘息,還有肉體狠力撞擊樹幹時所發出的特有的聲音,再就是唐龍凱刻意壓低喉嚨的“山吼”。

“順山倒!”

“迎山倒!”

噼噼啪啪的脆響,緊接着腳下大地一震,大樹倒了。

牛蘭花抹了把眼睛,跑出窩棚,跑到坐下歇氣的唐龍凱跟前。汗流浹背的唐龍凱,略顯疲態,神情凝重,眼神憂鬱,不知他又在想什麼,竟沒看到牛蘭花已來到他跟前。

“龍凱,謝謝你。”支吾了半天,牛蘭花才道。

唐龍凱有些茫然地看着牛蘭花,他真不知牛蘭花的到來,也並沒聽清牛蘭花說什麼。他的思緒早跑到那些生死與共的兄弟身上了,跟着他一起突圍的那隊兄弟全部陣亡,只有他一人苟活,另外四隊兄弟怎麼樣了?是不是早就到了二道溝?他這麼一想,精力自然不會放到周邊環境上。

唐龍凱茫然地問:“蘭花姐,你咋了?”

牛蘭花不知自己當時的樣子該多麼的難以形容,有不捨,有悲傷,更有楚楚可憐。她沒回答唐龍凱,拾起斧子和刀具跑到另一棵大樹跟前使勁兒地做工。唐龍凱覺得冷了,該披上一件衣服,但他看到牛蘭花這樣,趕緊奔過去說:“蘭花姐,你忙了差不多一上午了,這些工作我來做。”

牛蘭花停止動作,仍沒有言語。唐龍凱拿過斧子和刀具,說:“蘭花姐,你回窩棚裡倒着吧。”

唐龍凱本是個聰明人,讀書寫字學文化,再難的也是一點即透。哪怕他生來不在行的操練、打仗,只要他認真學,學的慢歸慢,最終一定能學會。可是對於女人的心,他實在一無所知。他覺察出牛蘭花不太對勁,苦的是他覺察不出更深層次的原因。因此他只有莫名其妙的份兒。牛蘭花走到附近一個角落抱膝而坐,唐龍凱掄起斧子又要用力,靈通的第六感讓他渾身不自在,不是那種瀕臨敵人或死亡威脅時纔有的不自在,而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不自在。他扭頭看牛蘭花,發現牛蘭花也在看他。

“蘭花姐?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牛蘭花默默地搖頭,唐龍凱又問:“心裡?心裡有事?”

牛蘭花不點頭不搖頭,依舊盯着唐龍凱。

這下子,就算唐龍凱再粗神經也該琢磨出個一二三四。他不懂女人心,不代表他不懂男女之情。他,畢竟將滿二十二歲了。曾經奶油的他,何嘗沒有過深深愛慕的女孩兒。若是鬼子不來侵略,他也該娶妻生子了。

一時間,唐龍凱說不好自己是個什麼滋味,很亂,像一鍋粥。心臟好像要撞破胸膛,就像離家太久的孩子突然在他鄉遇見了血親,那份激動,那份溫馨,足以讓他的心臟狂跳。唐龍凱認知到,他離不開牛蘭花了。他同樣意識到,若不是牛蘭花所有的這些不同的反應,他能否認知,未可知。

但唐龍凱不能不去找部隊。

牛蘭花,也張不開口要他一直在這裡,永遠,哪怕鬼子滾蛋了,天下太平了,也在這裡。和她在一起生活,狩獵山林,相依爲命。

兩人就這麼沉默着,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唐龍凱不敢再看牛蘭花,繼續悶頭幹活,他給自己策劃出的工程量很大,短時間內做不完。

牛蘭花道:“披上一兩件衣服吧,這嘎達山風傷人,你剛養的差不多了。”

唐龍凱支應一聲,放下活計回身取他的外套。他在窩棚裡找到外套剛披在身上,跟他進了窩棚的牛蘭花又說:“你歇歇吧,離冬天還早,不着急把所有活兒都幹完。你別累着。”

是啊,真累到了還不知猴年馬月再緩過來,那還咋去找部隊?唐龍凱心裡這樣想,嘴上一句話沒有,只是點點頭。牛蘭花開始收拾獵物,飛禽拔毛、走獸去皮,開膛取出不乾淨的內臟。一塊一塊可以食用的肉被剔下來放入盆中。唐龍凱默默地看着忙活的牛蘭花,一直沒有言語,只是看。他這也是頭次如此長久地盯着一個他感興趣的女人看,難以置信的是,他竟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就好像是,盯着他愛的女人看,這沒什麼錯,沒必要難爲情。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兩人沒啥出格的舉動,沒有更深度的交流。唐龍凱養傷,牛蘭花找來食物

餵給他。再就是兩人的一個“契約”——唐龍凱再殺六十個鬼子來還債。

除此之外就沒其他的了。但唐龍凱和牛蘭花恰是源於這些,當唐龍凱說他要離開後,兩個人都有難言的不好的感覺。

爲什麼不把牛蘭花也帶走?既然難捨難分,那就不要分開。唐龍凱不是沒有想過,可只要他一想起抗聯部隊的艱苦生活,他怎麼忍心讓牛蘭花跟着他找抗聯?冬天爬冰臥雪,夏天悶熱難耐還要忍受蚊蟲叮咬。在日僞重兵進剿下孤立無援,彈藥捉襟見肘,醫療保障全部空白。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啊。想來,莫不如讓牛蘭花繼續留在這裡,她熟悉的地方,平平常常的過,孤單是孤單了些,總好過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讓鬼子追得漫山遍野瞎跑。

唐龍凱直勾勾盯着牛蘭花,直到牛蘭花將獵物收拾的差不多了。兩人四目相對,這次沒有誰躲避對方的目光。四目相對,又是良久。

唐龍凱笑笑,說:“再見面時,我會帶來六十個鬼子的領章,六十對領章,六十個死翹的鬼子,領章加起來是一百八十個……”

牛蘭花忽然打斷他的話:“俺不需要了。”

唐龍凱一怔,牛蘭花繼續說:“你也別走,你比俺更知道鬼子有多兇,你走了恐怕沒法……再見到俺。俺明白,鳳縣被鬼子佔領後,你都做了些啥。俺開始時說的是氣話,也是想讓你活着,給你個希望。那時候俺怕你想不開,所以才那麼說。俺是不想你死。現在你想開了,不去主動尋死了,俺不能讓你再回到鬼子窩裡。你,你留下吧。”

唐龍凱沒有任何猶豫:“這不行,絕對不行。蘭花姐,謝謝你對我的照顧,不是我唐龍凱不知感恩。你既然救了我的命,當然不希望我在保住性命後坐看舉國淪喪吧。我的戰士全陣亡了,可我們那是一個支隊呀,近百號弟兄,個個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銳,總會衝出去幾十個的,哪怕鬼子再兇。所以,我們還有隊伍,還能再次發展壯大。既然有機會再打,決不能就此放棄。每一名活下來的戰士,都要做好繼續戰鬥下去的準備。我是戰士,既然活了下來,就要去找部隊。”

牛蘭花還想再說,唐龍凱比她更快:“蘭花姐,在我所參加的這場戰爭中,我不是在爲別人打仗。保護的是我自己的土地和鄉親,我爲我愛的、珍惜的一切打仗。就算當炮灰,我也樂意。殺六十個鬼子,這是我以後必須去做的,只要我不死,我就一直殺下去!這片染着我們無數同胞鮮血的黑土地上,只要還有一個能動彈的鬼子,我就不會停止對鬼子的殺伐!對,青天白日暫時照不到這裡,我親眼所見,船堅炮利的日本帝國主義,讓我們的軍隊損失慘重。中國軍隊節節撤退,大片河山淪於敵手。國人的希望漸漸渺茫,中華民族還能否站起來堂堂正正的、有尊嚴的活着?可至少我還相信,總有一天,青天白日,這面革命的旗幟會重新插在黑土地上!當我們的虎賁之師反攻至此,光復之日到來,我不希望我的同袍戰友,看到唐龍凱是一個靠逃避偷生才活下來的懦夫!我們逃出南京後,我們跟我們團長發過誓,待到光復之日,團長率領虎賁勁旅殺入東北,會看到我們趕着豬羊、提着鬼子的頭顱迎接他們。”

這時候的唐龍凱,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彷彿已看到光復之日那片一眼望到頭的歡樂海洋。與前段時間從裡到外都透着消沉的他相比,像換了個人似的。能支撐他走到現在的,一定是這樣的理想主義。在黑暗殘酷的東北淪陷區,也只有憑藉着這種堅定的理想主義,纔不致動搖立場。

牛蘭花終於真正明白,唐龍凱走定了。

她沒再說什麼,開始爲晚飯做準備。她也堅定了想法,既然自覺離不開唐龍凱,那就跟他走吧。不管他怎麼想,不管他讓不讓。再說,他憑什麼不讓?有本事帶走鬼子性命的又不只有唐龍凱和那些抗聯。這樣一想,牛蘭花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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