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重地,威國公羅明遠奉詔回京時進過一次,但最近來說也是絕無僅有的一回。所以眼下和兒子羅旭一塊站在東暖閣外等候,饒是他久經戰陣,也不禁有些緊張,到最後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兒子,纔要提醒羅旭兩句時,卻發現兒子默然低頭,竟彷彿在發呆。
還不等他生出什麼想頭,內中就有兩個小火者出來,恭恭敬敬地往羅明遠身邊一站,而後頭一個大太監則是笑容可掬地彎腰行禮道:“威國公,世子,皇上召二位進去。”
羅明遠腿腳不便,此時自然由那兩個小火者架着,羅旭則是默默跟在後頭。雖說是剛剛就在門口,但要到皇帝起居讀書的後殿御書房,卻也有老長一段路要走。他心裡有事,看着目不斜視,但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四周的情形。突然,他只聽得有人彷彿低聲嘟囔了一句。
“世子,端福宮羅貴妃娘娘使小的稟告一聲,魯王殿下這兩天又病了。”
哪怕不轉頭,羅旭也能覺察到是左後方的一個小宦官,可一想到右後方還有一人,他自是不敢放鬆警惕,不露痕跡地往那邊掃了一眼,就只見那人只顧垂手低頭走路,連眼睛都不擡一下。即便如此,他仍不免暗惱姑姑太過膽大,竟然用這樣的法子在乾清宮中送信。須知皇帝對外命婦入宮並無太多限制,母親林夫人三天兩頭入宮,魯王身體嬌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爲什麼非得趕在眼下說?莫非……
一個不太妙的預感猛地躍上心頭的時候,羅旭就聽得前邊傳來一個宦官的尖細聲音,擡頭一看,就只見那斑竹簾已經高高打了起來。他收攝心神進了裡頭,還沒看清這屋內格局,便只見父親已經甩開兩個宦官行下禮去,連忙也跟着下拜。然而他只行了常禮,上首就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平身吧,這不是朝會,你父子也不是外人。來人,威國公有傷在身,賜座。”
羅明遠推辭了兩句,這纔在小宦官端來的錦墩上坐了,而羅旭則是順勢站在了父親身後。他並不是頭一次見皇帝,殿試日和後來的傳臚是遠遠照了一面,這還是因爲他膽大,稍稍擡頭瞧了一眼,但後來巡查京城各倉,他則是貨真價實單獨面聖,甚至能算得上造膝密陳。因而如今再見皇帝,他並沒有太多緊張。
皇帝先是問了羅明遠幾句傷情,隨即便說道:“你是朕一手提拔起來的,由南到北打了無數的仗,如今雖說已經暫時太平了,但還有的是用你這位大將的地方。太醫說你這只是小傷,頂多在家裡養個把月,看在你多年勞累的份上,朕再給你三個月,三個月之後,京營的銳騎營歸你管帶。至於中軍都督府掌印都督的名頭,你繼續掛着就是。”
羅明遠原以爲皇帝召見多半是爲了安撫勸慰,卻沒想到是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話。他此前在京營也坐鎮過一段時間,說是官階最高爵位最顯的統帥,但實質上下頭神機營銳騎營步軍營全都是各有管帶,就連比他早調入的那些軍官也尚未站穩腳跟,更不用說他了。然而,如今皇帝再不提坐鎮之類的話,直接把銳騎營交給了他,仍是給他保留了中軍都督府掌印都督,這意義自是非同小可。
於是,儘管腿腳仍然不便,但他還是一撐羅旭伸過來的胳膊,一下子站直身子,又推金山倒玉柱似的拜了下去,沉聲說道:“臣拜謝皇上厚恩,定不負期望。”
皇帝淡淡點了點頭,隨即就衝着一起跪下的羅旭說道:“羅旭,還愣着幹什麼,攙扶你父親起來”
有了這句話,羅旭慌忙使力,但羅明遠畢竟身軀沉重,等把人重新安頓在錦墩上坐下,他已經是滿頭大汗,可終究不好擡手去擦。就在這時候,他就突然覺得皇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忙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恭敬有禮。
“別擺出那麼一副樣子了,你這個世子早年在外頭全都是些浪蕩不羈的名頭,這回巡查糧倉草場也不是用的什麼正經手段,偏到朕面前裝正經?”皇帝笑罵了一句,見羅旭那臉色維持不住剛剛的鎮定了,就嘆道,“那些糧倉草場多年來戶部不是沒有巡查過,但多半是走馬觀花,縱使有紕漏也往往不能報上來,賬目也遠沒有你送上來的細。京城從來沒有兵臨城下,漕運海運又便利,那些人便以爲這些糧倉不過是擺設,卻也不想想若萬一有那麼一天,這糧倉草場空空便是天大的禍患只這一條,就不愧你的那篇策論,朕就該重重賞你”
羅旭沒料想皇帝竟然當着父親的面把放蕩不羈四個字說出來了,頓時大爲尷尬,可聽到後來的讚許之詞,他方纔醒悟過來,連忙躬身道:“臣也是做了此事之後,方纔知道紙上談兵容易,做實事卻難,如今想到那篇策論便覺汗顏。多謝皇上將會試和殿試卷子一併賜予,臣方纔知道自己的真實斤兩,不敢當皇上賞賜。”
“恃才傲物的不過是庸才,這天下最難得的便是一顆自省的心,這話是太祖皇帝說過的,朕送給你,別忘了時時自勉至於賞賜……”皇帝看了一眼羅明遠,臉上笑意更深了些,“金銀綢緞那些俗物,你家裡應有盡有,朕知道你愛書畫,便賜你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
推辭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的羅旭一時大喜,幾乎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臣謝皇上”
羅明遠壓根來不及說什麼,就看到羅旭開口拜謝了,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掙扎着想替皇帝謝恩時,卻看到皇帝擺了擺手,這才只是欠了欠身。而羅旭得了吩咐起身之後,臉上盡是掩不住的喜色,若不是在宮裡,他幾乎都能笑出聲來。
宮中內府有的是這樣的珍藏,大多都是歷朝皇帝收來的好東西,而皇帝對書畫之類的愛好只是平平,因此他絲毫沒有慷別人之慨的自覺,又笑道:“這只是其一。其二,你雖爲世子,但如今既然已經是進士,雖不曾館選,但也應該授官了。杜微方昨日還想朕抱怨過,說是文淵閣的幾個中書文藻華麗實幹不足,你先過去給他打幾天下手,算是機宜文字行走。”
這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羅旭頓時大吃一驚。要說官職高吧,只是行走,甚至算不上署職,連官品都沒有,於他這個二甲傳臚自然不高;可要說低……有哪個進士不是在翰林院磨練個三年五載十年八年,方纔能離部閣更進一步的?更何況,他還有些自知之明,自己這個威國公世子的名頭擺在那裡,不是那麼容易能讓文官認可的
“怎麼,你不樂意?”
“樂意,樂意,臣拜謝聖恩”
這會兒多想無益,羅旭只得再一次謝恩。接下來就沒有那麼拘束了,皇帝閒談了些大大小小的事務,口氣輕鬆得很,羅旭和羅明遠起初還是小心翼翼,漸漸就放得開了——畢竟,一個是從底層爬上來的國公,一個是在市井廝混出來的進士,都不是那等時刻拘禮的士大夫。臨到末了,羅明遠甚至還當着皇帝的面抱怨了一下羅旭這個兒子不聽管教,婚事至今沒個着落,結果素來在家和父親頂牛慣了的羅旭張了張嘴,隨即就在那警告的眼神下低了頭。
“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他這般出色的俊傑,只怕媒人早就踏破門檻了,只是眼界高瞧不上罷了。”皇帝微微笑了笑,隨即就彷彿若無其事地說,“既如此,朕到時候給他做個媒就是。他這樣的新科進士,又高居二甲傳臚,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搶着要呢”
有了這句話,羅明遠自然是千恩萬謝,而羅旭哪裡敢說什麼。及至父子倆從乾清宮出來,羅明遠纔要教訓兒子兩句,羅旭就說出了剛剛端福宮羅貴妃使人轉達的消息,一時間,羅明遠的眉頭立時皺成了一個大疙瘩,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
“不用理會這個,你姑姑對魯王太過着緊,卻不知道好好的孩子給她慣壞了”
這邊廂父子倆離去,那邊廂皇帝站在空空蕩蕩的御書房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他最初讓羅旭去參加會試,不過是偶爾起意,卻不想人着實有些本事。可如今既是中了進士,要爲那些士大夫接受卻難。既如此,一門親事便是最合適不過了。
原來的吏部尚書已經老朽不堪,卻還佔着位子,不如藉着如今的勢頭搬開。倒是吏部侍郎張文翰年富力強,據聞家教也很不錯,獨女更是出衆得很。
羅明遠父子倆出宮回到家裡,羅旭就從心腹小廝那裡得到了那個讓他幾乎渾身僵硬的消息。他幾乎完全忘了別的事,一陣風似的扎回了自己的暢心居,又咆哮着把所有丫頭都趕出了屋子,最後方纔呆呆地坐在書桌前。那份剛剛曾經讓他欣喜若狂的《快雪時晴帖》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卻不能吸引他的半分目光。
今天皇帝這邊廂提了要給他做大媒,那邊廂卻是賜婚陳瀾,究其原因自然不單單是因爲那位陽寧侯太夫人在老舊勳貴當中的作用,而且在乾清宮的那句調侃方纔是最要緊的。儘管明白這深層的原因,儘管已經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可是,這卻絲毫不能打消他心頭的挫敗。如果借酒消愁能管用,他恨不得此時醉個七七四十九天。
“大少爺,大少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藍媽媽極力壓低的叫喚聲,滿心不耐煩的他大喝了一聲進來,不多時,藍媽媽方纔急急進了門,三兩步上了書桌前,卻還四下裡看了一眼。
“大少爺,宮中傳來急信,說是魯王殿下的狀況很不好,夫人已經進宮去了還有,聽說……聽說吳王在西苑翠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