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昭平公主領着大兒子林蔭乘一輛青棚馬車去郊外給林蕭彥掃墓。
如今林蔭也有十來歲了,日漸懂事,容貌也是越發的和林蕭彥相似。這樣一張臉,在薛家人跟前晃,薛家卻也不見人有任何的一樣。就是薛治也是絲毫沒有芥蒂,仍是對林蔭盡心栽培。
“母親,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您還記得父親的樣子麼?”林蔭看着昭平公主,忽然問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昭平公主倏地睜開了眼,然後仔細的打量自己的兒子,彷彿想看透他的所有心思,知道他爲何竟是這般的問了一句。
林蔭被昭平公主這般一打量,倒是好半晌也不敢說話,只眨着眼睛問:“母親這是怎麼了?”
昭平公主猶豫了片刻,最終倒是直白問道:“爲何忽然這樣問?我以爲,你並不曾見過他,應當是印象十分模糊,也不甚在意纔是。還是說,誰做了什麼,讓你忽然想起了你的生父來?”
林蔭的神色有那麼一瞬間的慌亂,畢竟還是個大孩子,心思都還壓不住。更藏不了。
看着林蔭這般,昭平公主便是心頭瞭然,又問:“是誰?是薛家人,還是——”
“是舅舅。”林蔭見瞞不過,只能說了:“舅舅問我想不想當侯爺,說昔日我父親立功獲封,只是我當時尚年幼不能繼承。而如今我大了,便是可繼承之。”
“你舅舅還說了什麼話?”昭平公主卻是不信朱禮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便是又追問了一句。
林蔭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隻能說實話:“我走的時候,聽見舅舅嘆了一口氣,說若非林蕭彥去得早,阿姐又何至於嫁給薛治受委屈?”
昭平公主一時之間反倒是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其實已是很久她也沒再回想起過和林蕭彥當初的日子了,現在的日子十分充實,每日忙忙碌碌得幾乎沒有功夫去想別的。
昭平公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着林蔭認真問他:“那你怎麼看?你也覺得我委屈了不成?“
林蔭認真思量了一下,最終卻是搖搖頭:“我不知道。”什麼樣算是委屈,什麼樣又纔算是不委屈呢?薛家上下對他們都是極好的,曾經不只是一次他聽見底下人悄悄議論,說是就算生父也不過是如此了。
他自己冷眼看着,也覺得薛治對他和親生兒子的確是並無區別。從小就是,弟弟們有的他都有,弟弟們沒有的他也有。薛治和其他父親一樣,會帶着他騎馬,會給他講一些道理,氣急了的時候也曾罰過他。
小時候不大懂事兒的時候,他甚至以爲薛治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後頭漸漸大了,他纔算是明白過來,原來卻並不是。
“那你想搬出薛家,去屬於你的侯府麼?”於是昭平公主又換了一個問法。
林蔭想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搖頭:“我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搬過去。”家裡並無什麼不好的,爲什麼要搬出去?
“你覺得薛家很好,你爹爹很好,我同樣也覺得很好。並不覺得委屈。所以,你也不必聽你舅舅的話。他又不是我們,如何知道我們的感受?這樣的事兒和這樣的話,卻是也別叫你爹爹或是叫皇后娘
娘知道,知道了嗎?”昭平公主如此囑咐了一句。
林蔭自然也知道後果:“嗯,他們知道會不高興,還是別知道得好。”
“至於你父親……卻也是個極好的人,他也十分有才華,只可惜的是,卻是身子不好,所以一直也沒能做官。”昭平公主說起林蕭彥,臉上多少也帶了幾分遺憾:“倘若他沒去的話,咱們如今一家三口怕也是過得很是開心的。只可惜……他那樣好的人,卻是沒能長壽……”
“遇到你生父,是我的運氣,遇到你薛家爹爹,卻也同樣是我的運氣。”昭平公主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並不曾說太多關於林蕭彥的事兒。
有些事情,就算要說,也要等到林蔭再大些纔是,現在說了,若是因此讓林蔭覺得和薛治相處起來困難,那卻是不妥了。
掃墓回去之後,昭平公主卻是直接去了一趟宮裡,見了朱禮。
朱禮見了昭平公主自是高興,笑着迎上來道:“阿姐今日怎麼有空進宮?”
“我怕我再不進攻,你都要將我兒子拐跑了。“昭平公主斜睨朱禮,也不行禮,只這般說了一句。
朱禮登時一僵:“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將阿姐的兒子拐跑了?”不過心裡卻是知道是什麼事兒的。看着昭平公主惱怒的樣子,到底還是他狼狽的敗下陣來:“阿姐,我也是爲了林蔭好。他畢竟是林家的子嗣,不是薛家的——”
“那又如何?他連生父的面都沒見到過,現他過得高高興興的,和普通孩子沒什麼區別,你又何必這般的告訴他?難道要看着他和薛家水火不容才高興?”昭平公主有些惱:“等他大了,我自會告訴他一切。如今他就是個孩子,不必跟他說什麼!”
朱禮一愣,面上露出愧疚之色來:“當年若不是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昭平公主看着朱禮這般神色,卻也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然後才又輕聲道:“你又何必如此放不下這件事情呢?我都忘了,你怎麼還是忘不了呢?”
朱禮苦笑一聲:“如何能忘?阿姐與林蕭彥伉儷情深,經歷諸多磨難才能走到一處,卻因了我的事兒——若是林蕭彥還在,阿姐必不是現在這般的。“
“就算他還在,我們卻也未必是能夠像現在這樣輕鬆愜意,日子和順。”昭平公主又嘆,最終只得實事求是的道:“我知這件事情早就成了你的心結,可是事情並非你想的那般。他身子不好,早早我們都知道,他是活不過三十歲的。而且他雖然好,可有些事情他是不可能如同薛治這般陪着我去做的。而且縱然我們成親了,我都在擔心第二日睜開眼,發現他就已是不好了……擔驚受怕,哪裡比得上現在的踏實?”
所以,林蕭彥和薛治二人,卻是無法放在一處比的。
林蕭彥滿足了她作爲女人的幻想和期待,給了她絢爛轟烈的愛情,可是薛治給她的,卻是細水長流,安心樸實,又綿長細膩的感情。至今回想,林蕭彥像是少時看過的燦爛焰火,美得驚心動魄,卻到底是鏡花水月一般。而薛治,則是長在庭院裡的高大樹木,開花結果,縱然平淡無奇,可是卻是真實無比。
她並不委屈,也無不滿,反倒是隻覺得到底是上天厚待她了。她早已是心滿意足,再無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