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如

這一整個春日,付巧言便在一件又一件的禮服中疲勞渡過。

七月初的時候,整個長信宮裡的月季木槿芍藥都開了,奼紫嫣紅好不美麗。就連掃洗處排屋門口的小路上,也有些不知名的野花寂靜綻放。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付巧言漸漸習慣了在掃洗處的生活。

皇后娘娘攢了一個冬日的冬衣終於洗完,她們最近正在清洗被褥,只要被褥也跟着洗完,就能跟着輕省一段時候。

這個輕省的意思,是她們不用每日都在大太陽下面洗衣裳,前個月陰乾的衣裳還需要燙熨,但無論怎麼說也比沒日沒夜的洗衣裳要強得多。

這一日洗完最後幾件衣裳之後,彩屏突然過來叫鄭淑屋的人都跟她去前殿。

對於後殿的人來說,前殿是遙不可及的。

她們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貶到後殿,每日都在那小院子裡不停勞作,一日復一日,彷彿沒有一丁點指望。

聽到可以去前院,各院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動,之前那大嗓門的宮人還特地上來跟彩屏套近乎:“彩屏姐辛苦了,不知前頭活忙不忙,要不我們屋也跟着去一趟?”

彩屏掃了她一眼,一雙淡眉微挑,似笑非笑道:“幾個人就夠了,不過是去把主子娘娘新衣搬來,要那麼多人去做什麼。”

大嗓門宮人臉色一變,立馬就縮了回去:“那您請,辛苦了姐姐。”

前殿裡掌管王皇后所有衣裳錦緞的是正八品司容葉真,要說她們後殿的李姑姑脾氣不好,那前殿的葉姑姑才真得稱得上是暴脾氣了。

三月末時是小梅她們屋的過去領衣裳,因爲手腳太慢被葉姑姑好一頓訓斥,最小的小宮人還被抽了兩巴掌,回來臉都腫了也不敢哭。

付巧言跟在小丫身後,快步往正殿走。

進宮這幾個月,一切都彷彿在夢中,正殿的富麗堂皇和後殿的破敗凌亂成了鮮明的對比,付巧言擡頭看了看天上的豔陽。

明明陽光那樣刺眼,可她卻一丁點熱度都感受不到。

彩屏腳步很快,不多時便到了正殿偏門。

正有個矮小的小宮人等在那,見她們五人從後面來,立馬上前說:“是彩屏姐姐吧,姑姑特地叫我在這接你們,到的真快。”

“你好,第一次見。”彩屏笑笑,第一次在葉真這見到這般細聲細語的小娘子,倒也奇了。

付巧言跟在最後,再路過那小宮人時偷偷一瞥,卻頓住了。

那小宮人不是別人,正是兩月未見的沈安如。

沈安如也是瞧見了她,卻被她微黑的面容和亂糟糟的頭髮驚到,好半天才掩飾住心裡的驚訝,淡定同彩屏道:“姐姐快請進,姑姑已經等着了。”

她們一路從偏門往裡面走,這條路跟之前付巧言來時走的不太一樣,七拐八拐纔到了金玉堂的西偏殿。

王皇后住的正殿臥房名爲金玉堂,是她自己起的名字。金玉堂分有東西兩處偏殿和一個小書房,西偏殿便是她平日裡更換衣裳的地兒。

這邊比東偏殿要大上一圈,裡面靠牆擺了一排紫檀衣櫃和木箱,上面鳳凰飛在祥雲之中,顯得異常美麗。

靠窗邊擺了四五個衣架,王皇后平時日經常要穿的大禮服都掛在上面,外罩避水紗,不染半點塵埃。

一個三十幾許的姑姑正坐在窗邊的官帽椅上,一邊指揮着小宮人疊好衣裳,一邊嘴裡唸叨:“這彩屏也是,磨磨蹭蹭像什麼樣子。”

她這話音剛落,便聽外面細微的腳步聲,手上一頓,把茶杯放到高几上。

通傳之後,彩屏推門而入,直接走到葉真面前行了個禮:“姑姑這廂有禮了,許久未見還是這般精神。”

葉真面容嚴肅,一頭長髮梳得一絲不苟,身上沒有多餘首飾,乾淨得彷彿不像是這金玉堂的司容。

“今個怎麼帶的都是小丫頭,能搬多少東西。”

彩屏連忙上前賠笑:“姑姑還不知道我們掃洗處的人,力氣大着呢!別看這小胳膊小腿的,洗一□□裳都不累。”

付巧言跟着屋裡人都站在門外,聽到這話她們無一人反駁,臉上臉多餘的表情都無。

淡然又麻木。

沈安如擔憂地看着比進宮時還瘦的付巧言,一雙小手捏的死緊,卻沒多問。

這裡不是她們可以敘舊的地方。

自從言姐姐被分到姑娘那去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她了,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一概不知。可在她看來,言姐姐什麼都比她強,爲何會去最難捱的掃洗處?

沈安如低下頭,心裡一時間百轉千回,想着無論如何也得再去看看她。

無論門外兩個小娘子久別重逢如何感慨,屋裡兩個管事的已經寒暄完,正在交接衣物。

這屋裡比後殿的西配殿要小上許多,存不了那麼多衣服,放的大多是皇后娘娘最喜愛的幾件禮服和體己之物。

她甚至嫌棄掃洗處的小宮人幹活不夠乾淨,內衫和肚兜等物都是身邊的貼身大宮女親手洗的,後殿的人是一件都看不見的。

彩屏一般冬日裡每兩月、夏日裡每一月過來接一趟衣裳。

她們只需要抱回後殿清洗乾淨放好便可,皇后娘娘要哪件,姑姑們如何吩咐,都是她們指派手下宮人去後殿專門取,從不讓後殿過手。

上個月不算太熱,除了端午時娘娘換了三身禮服,其餘穿的都是常服。

可禮服比常服還要金貴一些,上面的金銀繡線和珠寶更多,一般是一旬清洗一次,所以這次收拾半天,也不過十來身襖裙。

這十來身衣裳她們掃洗處的一天就能洗完,根本不叫事。

“都收好了,條子也別好了,洗乾淨還是放樟木箱子,這蘇綢娘娘最是喜歡,千萬別出岔子。”

每件衣服都是有條子的,上面記錄了衣裳的用料繡工還有鑲嵌珠寶,等到正殿過去取時時一樣都不能少的。

彩屏招手讓鄭淑屋裡的宮女們上前,一人兩三身抱着站定,就打算回去了。

葉真掃了她們一眼,突然道:“那小丫頭沒見過,今年新進的?”

彩屏忙推了付巧言一把:“諾,回姑姑話,是剛進宮的。”

葉真微微皺眉,剛進宮就去了後殿,這事她怎不知?

她自是不知的,付巧言她們那事是馮秀蓮親自辦的,王皇后心知這事落了下乘,十分的不好看,所以她除了馮秀蓮和貼身大宮人再沒讓旁的知道。

就連四司之一的司容葉真都一點風聲沒聽到。

葉真自認對坤和宮無比熟悉,可眼前卻有一樁事她壓根不知,心裡頭就不太爽利了:“怎麼,是誰送過去的?”

彩屏一愣,心裡怦怦直跳。怎麼聽這意思,葉真彷彿都不知道付巧言犯了什麼事?

然而姑姑問話她是不得不回的,因此只得硬着頭皮道:“回姑姑,是蓮姑姑親自領過去的。”

聽了這話,葉真臉上表情飛快變了,她頓了頓,突然冷淡到:“知道了,下去吧。”

彩屏鬆了口氣,帶着手下人匆匆回去了。

葉真坐在那想了半天也沒甚頭緒,可她又不能去問馮秀蓮,便只得把這事忍了下來。

畢竟,馮秀蓮的地位擺在那裡,她還需要等……

葉真那邊十分不愉,付巧言這邊也相當忐忑。

彩屏走得太快,她連給沈安如打個眼色的機會都無,便離開了正殿。

路上,彩屏回頭瞅了她好幾次,終於忍不住問:“唉,付丫頭,你犯了什麼事?”

付巧言心中一慌,想到皇帝那張震怒的臉和皇后無言的沉默,終究只答:“回姐姐話,蓮姑姑是不讓講的。”

這件事情她雖然看不到全部,但心裡頭卻無比清楚。

從她跟前得用的司容都不知道這一點看,王皇后必然不喜別人到處嘴碎,她想是希望這件事從來都沒發生過,而不是留了一個任人攻擊的把柄。

馮秀蓮能把她保下來,顯然是真的擔了風險的。

付巧言可以確定,她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但孫慧慧那……卻會如何呢?

想到她,付巧言心中慌亂異常,臉色也跟着難看起來,顯得有些害怕。

彩屏見她這樣,也閉上了嘴。

一行人安靜地回到後殿,又開始這一日的勞作。

五日後,彩屏突然在上工時分去了後院,叫住了正要進屋掛衣裳的付巧言。

“巧言,有人來尋你,隨我來。”

付巧言一愣,在這宮裡她舉目無親,壓根不知誰會來看她。

她忙把手中衣裳拜託給小丫,跟着彩屏匆匆去了殿中。

彩屏掃她一眼:“沒想到前殿你還有同鄉。”

付巧言不知道同鄉是誰,只得含含糊糊諾了一聲。

待繞過迴廊,轉眼就看到大門外站了個玲瓏身影。

那小娘子矮矮小小瘦弱單薄,卻圓臉圓眼,端的可愛清麗。

付巧言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出聲喚她:“安如……”

沈安如不由上前走了幾步,卻又剋制地沒有走入後殿:“言姐姐,我來看你了。”

這一聲言姐姐,把付巧言的心叫得軟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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