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豆湯圓吃完,天色全暗了下來。
仙珠的侍女細圓提來一盞四角琉璃宮燈。橘紅色的光暖洋洋的,在偌大黑暗的宮牆之下,仍是一燈如豆。如蒼茫夜空中微弱的星。
弘毅披了件青灰色外袍,跟了上來,“我送你。”
“不用,”她撒嬌地道:“怎麼好意思累殿下送我?我又不是韋姑娘。”
他伸手又拽了拽她辮子,“走吧。”這次力道重了許多。
可見,有些真氣了。
“不用了!“看他真的要送,她真誠地說道:“這麼晚,你回來會怕的。”
“我是男子,怕什麼!剛纔我一個人從閬山御苑走回來,也沒見怕什麼。”
隱隱燈火之下,他側臉的輪廓清晰。確已在漸漸褪去孩童的稚嫩。下巴處,漸次冒出星星點點的鬍渣。
時間不等人。
他不再說話,仙珠小步跟上。轎子停在宮門前,宮奴們早放下槓子。仙珠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晚上月色這麼好,還坐什麼轎子。弘毅哥哥,我們走路吧。”
弘毅擡頭,天上哪裡有月亮,雲朵一塊一塊烏黑黑的。他不戳穿她,反而附和地說道:“嗯。今天晚上月色是不錯。走着去也沒關係。”
夜色幽暗,夾道里的風聲更大,吹起翻飛的裙襬,不時拂亂兩人的頭髮。
擡空轎子的宮奴走在最前面,細圓在後面舉燈,仙珠和弘毅遠遠落在最後面。他們一步一步走着,一句一句聊着。
“我們做遊戲不?”
“什麼遊戲?”他問。
“虎貓遊戲!”她大笑着,“嗷嗚”一叫。
他笑答:“這是老虎。”
“不對!這是老貓。”她又叫一聲,“喵嗚,這是小虎。”
“我真是說不過你。”
她笑着:“說不過我沒關係。將來,你只需要說得過你的韋姑娘就好囉。”
“好好的,爲什麼又說起她來?”
仙珠嘟起嘴來,小氣地說道:“明明我和你先認識,你卻厚此薄彼,親她遠甚於我。”
“胡說八道!我怎麼會親她甚於親你?我再愚蠢,親疏遠近還分不清?”
他的音量很輕,話裡的含義卻很重。說完之後,自己也感到太冒犯,怕會惹她生氣。悄悄看她眼睛,還好還好,她沒有生氣。
興許是月色給了人力量,若是白日之下,他是絕沒有勇氣講出來這些話來的。
仙珠嬌羞地直看着地面,偏還不饒人的說道:“我知道,她是韋大人的女兒,韋大人是你的老師,所以你不能遠着她。”
“她是老師的女兒,你還是我師傅呢!那是不是還是你親?”
她大笑出來,沒想到一貫嚴肅的他還能開起這樣的玩笑。
“討厭!”笑過之後,又加一句,“真是討厭!”
就在這時,宮牆之上突然躍下一隻皮色光亮的大黑貓,落在她的腳邊。綠幽幽的眼睛瞪着,嘴巴“喵——”地大叫。
“啊呀——有鬼!”她嚇得臉色雪白,慌地忙躲到他的身後。
“不是鬼,是野貓。”他哈哈大笑,“一定是你剛剛學貓叫把它招來的。這是隻公貓,以爲你是母貓。”
“亂講!亂講!”她氣憤地跺腳,怕怕小聲地在他身後說道:“別笑話我了!它走了沒有——“
細圓和宮奴子提着宮燈在前,不知後面乾坤,緩緩地繼續往前越走越遠。
野貓站在夾道,看了他們一會,大搖大擺朝另一道走了。
他們四周全暗了下來,她的額頭還緊緊貼在他的後背,微熱的體溫緩緩傳遞而來。黑暗中似乎要融爲一體。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他需像貓一樣豎起耳朵才能聽到。
“你說什麼?”他仰起頭問,親呢地用後腦輕碰她的腦袋。
“我比韋姑娘更親。”
他笑了,眼睛裡印現滿天的繁星。
“當然是真的。”
仙珠頭上的珍珠再真,也比不得他心裡的感情真摯。不知什麼時候,這個無法無天,又愛作弄人的女孩早進駐他的心房,在裡面生了根發芽,拔都拔不出來。
他也不知爲什麼,每每在書上讀到愛情的詞藻和詩句,腦海裡浮現的都是她憨然的笑臉。每每想到她,心就變得好暖。
直到現在,此時此刻靠着這可愛嬌小的軀體,才知道讀遍萬卷書,窮盡千種詞彙都表達不出心裡的感覺。
美好、簡單。有她在便覺得有了和世界對抗的勇氣。
“弘毅哥哥,你說……有一天,我們能不能離開這裡?”
“離開?”
“是的。我以前很喜歡皇宮,但不知道爲什麼,現在越來越不喜歡。”
他驚訝地問道:“那你想去哪?”
“隨便去哪都好。”她道,“如果不知道去哪,就去知州,好不好?那兒的天和京師的不一樣,那兒的人也和京師的不一樣。我小時候在知州參加過夷狄人的達慕節。可有意思了。大家都自由自在的。”
“仙珠,仙珠!”
馳睿的聲音順着宮牆傳來,黑暗中的兩人迅速分開。
內侍紛雜的腳步簇擁着馳睿蜂擁而至,他們提着碩大明亮的巨型宮燈,照得整條夾道恍如白晝。仙珠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來,眯着眼睛嚷道:“睿哥哥,幹什麼啊?”
馳睿走過來,伸手抓住她皓白手腕,目光炯然,“你這小妮子,真不讓人省心。快隨我回楚雲宮去。”
仙珠櫻脣一撅,“你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不行,我一放開,你準又要逃跑。”馳睿臉色暗沉,一直扣着她的手腕不放。
仙珠大嚷,“你弄痛我了!”
弘毅蹙起眉頭,握住馳睿的手腕,“大哥哥,你弄痛仙珠了——”
“滾開!”馳睿猛地把弘毅一掀,弘毅搖晃一下,幸好身後有內侍扶着纔沒摔到地上。
弘毅驚詫地看着馳睿。馳睿的眼睛閃過藏不住的厭惡和嫉妒。
“二哥哥對不住了!但這是我和仙珠的事。再怎麼樣,仙珠是我表妹,是沈家的女兒!你就莫插手了,也沒你插手的地方!”
“睿哥哥,你怎麼能這麼對二哥哥說話!是我自己偷溜去昭仁宮的!不關他的事。你別拿姑姑來壓人!還有,你憑什麼來管我!”
“憑你叫我一聲睿哥哥,我就有資格來管你——”馳睿看了身邊的弘毅一眼,把半截話又咽了回去。固執地拉住她的手,邊走邊道:“我能不能管你,你將來就知道了!”
隨着仙珠的抗議聲越來越遠,內侍們亦像潮水一般從弘毅身邊退去。
宮牆的夾道又恢復暗黑之中,細園仍提着那盞四角琉璃宮燈站在原地。爲難地說道:“殿下,提着這盞宮燈吧。回昭仁宮的路太黑,小心跌跤。”
弘毅緩緩接過細圓手裡的宮燈,剛纔和仙珠在夾道的對話像夢一樣虛幻。
如不可及、不可觸摸、不可奢望的彩虹。
他提着燈,往回走去,慢慢隱沒於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