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同看着面前被捆得結結實實卻笑吟吟渾似在踏青的少年,心裡一時間有點拿不準。
少年被押送至中軍大營後便大喊抓錯人了,他不是葛天嗣君,葛天嗣君已經跑了。
郗同初時也有懷疑過,但見了人後又不確定了。
少年生得俊美無儔,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能生出來的,而那一身氣質就更不是尋常人家養得出來的,一句話概況:這人哪怕不是嗣君祚也不會是尋常人。
“你與葛天侯年輕時很像。”郗同道。“我聽聞葛天侯諸子中,嗣君祚最肖葛天侯,你若非嗣君祚又是誰?”
兆委實沒想到郗同見過葛天侯,不過想想又很正常。
郗同是費國公族,十幾年前費國大敗,那是葛天侯最卓著的功績,逼費人簽訂城下之盟,費人高層的確很可能見過葛天侯。
“我是嗣君祚的從人。”兆道。“你覺得我像大抵是因爲我與他同父異母。”
郗同愣了下,讓私生子給婚生子當從人是王侯貴族很普遍的做法。“你生得未免同葛天侯太相似了。”
“嗣君與大君更相似,我與大君相似便是同嗣君相似。”兆解釋道。
這也是他被選爲嗣君從人的緣故,生得太像,可以在需要時成爲嗣君祚的替身,只要不是熟悉的人很難判斷抓的是替身還是真身。
“你說得很有道理。”郗同頜首表示自己瞭解了,然後問:“小子不怕死嗎?嗣君祚有活着的價值,區區奴子可沒有。”
“嗣君是我的主上,爲主上而死本就是爲人臣妾的本分。”兆一臉我是一個很忠貞的奴隸。
郗同露出了稱讚的眼神。“忠義有嘉,不錯。”
沉吟須臾,郗同道:“帶他下去,好生招待。”
兆鬆了口氣,知道自己賭贏了。
貴族們最喜歡忠誠的人,郗同尤爲如此,他幹掉政敵後,政敵的一位家臣一直希望爲主上報仇,花了數年時間接近郗同試圖刺殺郗同,最終功虧一簣,但郗同因爲對方的忠誠而選擇放過了郗同,理由是如此忠義之人,不當殺。
刺客羞愧不已,陷入兩難,最終選擇了自盡,兩不辜負。
郗同將刺客厚葬。
此事被傳爲佳話。許多人才都覺得郗同是個好主公,紛紛來投。
甭管郗同在佳話中的形象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然選擇了這樣的人設,那就不能隨隨便便撕下來。
兆對自己接下去的待遇非常有自覺,再怎麼忠義也終究是臣妾奴子,待遇比別的俘虜會好點,但最多就是不用幹粗活,不用捱打。
被關到一個在軍營中相對很舒適的軍帳時,兆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開始失控了,但爲了生命安全,他還是很配合的被軟禁着。
當第一餐飯食送來時兆驚呆了。
居然有肉,分量還很足。
倒不是他沒見識,沒吃過肉。
成爲嗣君的從人之前他的確沒吃過幾口肉,唯二兩次吃肉還是韓姬有孕與分娩,雖然那個孩子沒滿月便夭折了,並且因爲生這個孩子傷了韓姬的身體,令韓姬再未有生育,但這對愛侶並不能預知未來。
韓姬第二次有孕時葛天侯大喜,大赦天下並賞賜後宮,他也因此分到了一塊肉吃,第二次吃肉則是韓姬生下孩子時,葛天侯很開心,於是後宮的奴隸們又得到了賞賜,他分到了兩塊肉,比之前多了一塊。因爲汲取第一次的教訓,肉一到手便塞嘴裡了,沒再被人搶走一塊。
不過成爲嗣君的從人後待遇便改變了。
雖然都是奴隸,但貼身奴隸和雜役奴隸待遇是不一樣的。貴族的一餐食種類與分量都很豐富,簡潔點便是吃不完,而吃剩下的部分也不會浪費,會賞給身邊的奴隸。
成爲從人後兆差不多每天都能吃到肉,成爲嗣君祚用得最順手的奴隸後他也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爲了彌補過去吃的苦,兆一日兩餐加宵食都有魚有肉,尤愛肥肉。
軍隊出征,伙食標準自然不能同平素比,但託嗣君祚的福,他這個從人吃得也很不錯。
哪怕出征,軍隊也仍舊給嗣君安排了有魚有肉的伙食標準,爲了避免有毒,飯食的第一口是他嘗的,確定沒毒後嗣君祚才吃,等嗣君祚吃完了,剩下的都是他的。
可這裡不是葛天國的軍營,是費人的軍營,卻爲他提供了一份快趕上之前在葛天國軍營時嗣君的伙食,這不正常。
軍隊出行,輜重後勤不易,只能保證出身貴族的精銳甲士與親信的肉食,別的人好一點是食粟,差一點是食麥,更有甚者給最底層的徙卒食草。
兆皺眉。
若他是真正的嗣君祚,這份伙食是沒毛病的。
俘虜也分三六九等,貴族被俘虜了,待遇會比尋常貴族好,甚至戰爭結束後還能被贖回去,他打得主意也是這個。
雖然他不是貴族,但他對嗣君祚的價值太高,相信嗣君不會吝嗇。
贖俘虜是按人頭和血統身份來定價格的,非按容貌,而不考慮他的容貌,他就一卑賤奴子,撐死也就兩張羊皮的事。
郗同沒相信自己?
有一定可能。
可這也由不得他信不信,從他被俘到押送到中軍大營也快兩天了,嗣君早跑遠了,郗同哪怕不信,回頭嗣君脫險的消息傳過來郗同不信也得信。
兆的眉頭愈發緊鎖。
郗同是誰,費國權臣,老奸巨猾,會僅僅如此嗎?
兆並不能出軍帳,想了解消息只能通過路過的軍卒們,以及看守自己的軍卒們的閒聊。
閒聊也是有價值,至少對他是有價值,能夠讓他了解到不少信息。
哪怕是軍卒們對他的態度變化也是能分析出不少信息的。
對於他的好吃好喝,軍卒心裡是很不開心的。
正常情況下不應該如此,嗣君血統高貴,俘虜後給予優待是理所當然的事。
君不見那些出奔異國的公子少君們都會在異國受到厚待,或是優渥的財貨,或是一塊封地,固然有爲了他們以後可能歸國繼位的回報,但出奔的公子何其多,能夠逆風歸國繼位的比例非常小,這種做法更多的還是肉食者對血統的默契與維護。
那麼什麼情況下費人會對一位被俘虜的嗣君吃飽喝足感到不高興?
費人糧食不大夠了。
大敗葛天國的軍隊,俘虜過半,超過三萬人。
俘虜也是要吃飯的。
他們嫌棄的不是他的高待遇,而是人多吃得也更多的葛天國俘虜們,但因爲他如今頂着的身份是葛天國的嗣君,便一併被針對了。
這種情況情況繼續發展下去,俘虜們九成九是要被處死的,抓的俘虜太多便殺掉以節省糧食是最爲常見的做法。
最多就是嗣君與重要將領這類重要人物可免一死。
兆忍不住對自己的處境產生擔憂,不論怎麼看他都在要被處死以節省糧食的大類裡。
擔憂沒兩日便發現自己似乎憂錯了方向。
他可能死不了了,但下場可能更慘。
郗同大概也沒想瞞着他,因而軍卒們閒聊也沒避諱兆,讓他能夠了解到不少消息。
郗同還是放出了話,讓葛天國割地換嗣君。
想也知道這是做夢。
歷史上想利用俘虜的嗣君要求割地的投機分子只迎來兩種結果:第一種,嗣君非常有骨氣的自盡,第二種,嗣君的國家單方面火速廢了嗣君。
反正就沒有如願的。
不過這回郗同得到的迴應和傳統不太一樣,葛天國的迴應是你被騙了,俘虜錯人了。
理論上,這事也就到此爲止了。
要麼兆因爲失去價值而被殺節省口糧,要麼兆活到戰爭結束以後被嗣君祚用兩張羊皮贖回去。
很遺憾,郗同沒按常理來。
郗同非常義正言辭的表示:葛天侯你真無情,多年寵愛的兒子居然說舍就舍了,還讓從人冒充他。
私底下則放出消息,葛天侯非常非常疼愛嗣君祚,若是嗣君祚被俘,那嗣君之位是肯定保不住了,所以葛天侯才故意不認兒子,讓從人假冒嗣君祚,如此一來嗣君就不是俘虜,嗣君之位能夠保得住。至於真正的嗣君祚,等以後贖回去再讓他和從人各歸各位便是。
若非兆自己就是故事裡的從人,他可能真的會信了郗同的邪。
以葛天侯對韓姬母子倆的寵愛,還真不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但現在的問題是,真正被俘的是從人不是嗣君祚。
兆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通過費人的神情心態判斷出費人勢如破竹後隱隱約約意識到了點什麼:葛天侯肯定不會腦子抽瘋的將從人認做嗣君,可若費人殺了葛天侯呢?那到時候誰說了算?
可費人爲何要這麼做?乾脆吞併葛天國不更好....唔,兆沉思,好像明白了。
葛天國是大國不是小國,一口氣吃下去費國只會撐死。
歷史上一個大國從衰落到滅亡一般都需要百年時光的,原因無它,人口和土地面積太大,不同國家之間又有文化差異,一口悶會撐死,只能慢慢蠶食,今天吃一口,明天吃一口,吃個百八十年差不多就吃完了。
但這也有個隱患,這一場蠶食時間太久了,一百年的時間沒法保證這個國家不會等來一位明君撥亂反正。
歷史上有不少例子,哪怕連出好幾代昏君敗家,折騰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但因爲底子厚實,最終等來了明君撥亂反正,愚民的記性是短暫的,而且先君的殘暴無能更襯得明君英明神武,明君的德政會慢慢消除愚民的怨氣,然後等明君攢夠家底死了以後愚民也會繼續承受昏君的折騰,等下一位明君的出現。
對於上位者而言,這種情況是極好的,但這種情況若是出現在自家鄰居身上那就一點都不好了。
那麼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有需求自然有發展,諸侯們最終研究出了一套做法,將鄰居搞殘廢,哪怕日後迎來了明君,也會因爲自己是個殘疾而無力迴天,只能隨波逐流。
鄰居也不是死人,不會幹坐着被人弄成終生殘疾安靜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