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75

任恆淵墜入腳下甬道時剋制不住地不斷掙扎着, 周遭漆黑一片,除了掌間莫名的絲滑觸感,他無法得到更多信息。

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裡, 任恆淵承認自己慌張了一瞬, 但意識到是樑喬的作爲時, 他立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不再反抗那下墜力, 只是皺着眉用手壓着鐳射槍,儘量做好對突發狀況的所有心理準備。

在那甬道中不知滑行了多久,任恆淵視野中終於開始有了亮點, 當他意識到那是出口時,自己身軀已經高速飛出, 隨後重重滑落入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

已經適應黑暗的任恆淵下意識伸手防了防眼睛, 他半眯着眼, 皺着眉,在地上半躺了一會兒才屏蔽着股間的疼痛一點點撐起身。

轉頭環視了下週遭, 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間亮着白色實驗光的圓柱型房間,弧形牆壁前是承載着特殊生理液的透明弧形池壁,而那漂浮其中的卻是一個個身上插滿各種管子的雪色克隆軀體。

眼眸一點點睜大,任恆淵立刻如觸電般從地面站起,目光如炬地環視着那弧形池壁, 但觀察了一番, 他並未定位齊紹駿和祁風的克隆體。

這裡每具克隆體都展現着一副病態的蒼白模樣, 沒有髮絲的頭顱看上去相當突兀。

不知道樑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任恆淵抽出槍牢牢握在手中, 提防着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克隆體。

正當他暈頭轉向地在這詭異房間緩緩踱步時,整個房間的燈光忽的全部暗下, 只剩下那水池裡的壁燈泛出隱隱黃光。

克隆體們在黃光的映襯下顯得愈加陰森,任恆淵雙手握住槍,調動起全身所有感知神經。

——“你在找他不是麼。”——

忽的,耳畔傳來樑喬的聲線,這回對方沒了先前的戲謔和輕蔑語氣,聽上去倒是難得的鎮定。

任恆淵霍然轉身,面頰朝向樑喬聲音方向——但那裡並沒人。

而正當他仔細觀察着樑喬聲音方向的牆壁時,身後池壁卻忽的發出一陣不大的鈍響。

捕捉到那聲音,任恆淵狐疑着轉頭,緊接着愕然注意到先前還在水池中沉睡的克隆人們不知什麼時候清醒過來,原先插入他們鼻腔作爲氧氣供應的管子被強行撤去,此刻衆克隆人們做出一副窒息的痛苦模樣瘋狂敲打着那厚實的水池壁面。

渾身冰冷地立在原地,任恆淵感覺身上雞皮疙瘩全數炸起。

腦海正一片空白時,房間中央的地面卻忽的發出一陣巨響,任恆淵循聲望去,他看到一個圓形的巨口從地板開出,緊接着,一個裝載兩個克隆體的底面封死的巨型圓柱體水缸徐徐自那巨口中升起。

這回,視線落在那巨型柱體中被困的兩個克隆體,任恆淵瞬間感到自己幾乎窒息——

那兩個軀體一個跟齊紹駿最新的宿主長得一模一樣,一個跟祁風長得一模一樣,而此刻,這兩具克隆體如同周遭所有同僚一樣被撤去了氧氣供應,正發狂地嘗試擊碎那困住他們的圓柱水池。

“……!”

嗓子眼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不明意義的咕噥聲,任恆淵立刻觸電般衝身向前,抽槍對準那厚實水池壁,嘗試用鐳射將那不明材料的壁面撕開。

然而反覆數次,那壁面只留下幾條看上去十分可笑的細小刮痕。

將鐳射強度開到最大,任恆淵保持着面部鎮定,但手掌卻顫到幾乎無法控制,嘗試了數次卻怎麼都沒法破壞那壁面。

槍柄已經危險地升溫,高強度而長時間的鐳射開始對槍體反噬,任恆淵看着壁面內雙目圓睜痛苦看着他並不斷用手瘋狂敲擊壁面的克隆人,禁不住咬緊牙關,乾脆握着槍猛烈地衝上那壁面,開始用手機械性地狠命擊打着。

一聲聲鈍響自那壁面反彈而出在整個房間迴響,任恆淵感覺心臟快被那激烈的情緒壓碎。

一語不發地,他一次又一次地發力兇狠地擊打着水池壁,然而那壁面沒有絲毫變化。

最終,鐳射槍被那大力撞擊弄得幾乎成了廢鐵,任恆淵掌心也被變形的槍身弄得全是血痕,但他毫不放棄,扔了槍繼續對那壁面拳打腳踢。

齊紹駿緊盯着任恆淵,動作也開始痙攣起來,他指尖死死扣着那壁面,面部表情非常猙獰。

旁邊祁風比他好不到哪裡,弓着身體幾乎已經放棄了掙扎,亦或是已經開始進入昏迷狀態。

一次次的努力換來的卻是那完好壁面對他無聲的嘲笑,任恆淵滿目血絲地繼續用拳頭砸着那壁面:“該死!該死!!!該死的!!!!!”

齊紹駿的動作經歷過痙攣狀態,終於一點點慢下來,認命般地,他眼皮吃力地半睜着,幾秒後,慢慢靠着水池壁滑坐至水池底,面頰貼着壁面,就彷彿從未甦醒。

“大叔!!”牙關快被咬裂,任恆淵擡頭看着那無法夠到的水池壁頂,退開兩步嘗試用平常的跑酷方式直接飛身上頂端,無奈試了數次,壁面的光滑度讓他怎麼都無法夠及。

“Motherfucker!!!”任恆淵看着重新陷入昏迷的齊紹駿,聲音顫抖着,“齊紹駿!齊紹駿!”

旁邊的祁風身軀也慢慢順着壁面一點點滑至池底,兩個癱軟的身軀完全沒了生氣,看上去突兀又扭曲,冰冷半睜的四目一點點戳刺着任恆淵心臟。

聲嘶力竭地繼續喚着齊紹駿名字,任恆淵雙拳已經撞得血肉模糊。

不知這麼強硬地掙扎了多久,他腿腳也最終喪失了力氣。

先前的瘋狂姿態一點點消散,像是整個人被抽空了般,任恆淵背靠着那水池滑坐地面,一條腿支起,胳膊鬆軟地搭在膝蓋上,垂着的臉讓人辨不清表情。

來自周遭克隆人的呼喊聲也漸漸淡去,任恆淵感覺自己幾乎能看到那一條條靈魂出竅的過程。

地面十分冰冷,手背很痛,撕裂般的痛意,灼燒着,順着每條血管貫穿每根神經,但任恆淵沒動。

閉着眼,他胸膛緩慢起伏着,代替房間裡的每一個克隆人慢慢呼吸着。

“如何,任恆淵。”

耳畔響起樑喬的聲音,不過這次這聲音不是來自廣播,而是離自己很近。

任恆淵彷彿沒聽到般,靜默地坐在地上,呼吸已經恢復了平靜,像是在小憩般,沒有一絲動作。

“這種東西,很奇妙不是麼。”

樑喬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地平靜。

任恆淵聽到有人緩慢地如同散步般走到他面前,彷彿要讓那步履聲一寸寸全部沉入他耳畔。

幾秒後,他聽到樑喬在離他不到一步的距離,也靠着那水池壁坐下。

“挺蠢的,不是麼。”輕聲評價着,樑喬盯着對面溺亡在水池中的克隆人,他伸手揉了揉髮梢,“這種轉移靈魂的東西。”

任恆淵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轉頭看向任恆淵,樑喬皺眉盯着他,就那麼用一種審視試驗品般的視線研究了足足幾分鐘,他纔開口:“我不明白你爲什麼這麼傷心。”

“……”

“不得不承認,”樑喬後腦靠上那水池壁,長長嘆了口氣,“剛纔在監控室看你的表現實在覺得很滑稽,哈。”

“……”

“你跟他沒什麼血緣關係,相處時間也不長,不是麼。”樑喬嗤笑一聲,平靜評價着,“至於麼?”

“……”

“別把自己想得那麼癡情。”樑喬收斂了面部表情,語氣漸轉冰冷,“人都是喜歡演戲的動物明白麼,讓自己表現得熱情些就真以爲自己愛上了,讓自己放棄些東西就真以爲是真愛了,有點心碎的感覺就覺得活不成了,看些生死就覺得自己滄桑了,你說,是不是挺可笑,嗯?”

“……”

“告訴我,你傷心什麼?”樑喬淺聲問着,“你跟他不過是互爲宿主,必須習慣的對象而已,至於麼。”

“……”

“這麼裝,”樑喬語氣中重新浮現出諷刺,“你累不累?”

任恆淵沒動,手背上的血滴順着指尖墜落地面。

“命其實是件很無聊的事。”樑喬擡手看着自己指尖,“就那麼一瞬,就消失了,你抓都抓不住。”

“……”

“不管你多用力,多努力,多拼命——”轉頭看了眼兩人身後水池中齊紹駿和祁風無生氣的軀體,樑喬淺笑着,“就是抓不住。”頓了頓,他垂下眸,喃喃着,“像我當年那樣。”

這句話落下幾秒,任恆淵肩膀忽的微微顫抖起來。

不解地看着任恆淵,樑喬視線從自己掌心轉移到任恆淵身上。

顫抖了幾秒,樑喬便聽到那個男人抑制不住的笑聲。

那笑聲一點點擴大,最後他看着任恆淵單手覆上額角,面容苦楚,但卻幾乎笑倒。

無言地聽任恆淵笑着,樑喬臉上表情陰冷無比,沉默了許久纔開口:“你笑什麼。”

那淒涼的笑持續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停住,任恆淵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聲音嘶啞地回答:“……替樑樂感到可笑罷了。”

聽到這兒,樑喬眼角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視線始終沒從任恆淵身上移開,他凝重地研究了一會兒,才訕訕詢問:“……什麼?”

慢慢直起身體,任恆淵一點點仰起頭,後腦頂着後方池壁,呼吸穩定,視線定在上方天花板,但眸中沒有一點情緒流露:“當年,樑樂其實可以不用死。”

“……”聽到這兒,樑喬愣了一下,眸色晦暗了些。

就那麼仰了好一會兒,任恆淵慢慢轉向樑喬,用那雙已經沒了色彩的眸望着對方道:“你本可以救他的不是麼。”

“……”回望着任恆淵,樑喬眼眸中瞬間閃過許多複雜情緒。

“如果你最開始不選擇用他做你的軀體配對。”任恆淵機械化而蒼白地闡述着,“老實地呆在21世紀,今天這一切都可以避免不是麼。”

“……”

“即便是你跟他靈魂交換的途中你沒趕到,以你們組織的設置,你完全可以放棄跨世紀軀體修復性的配對路徑而是直接選擇代替他,那樣,靈魂交換時間會立刻減少,你也能及時趕到,只不過你交換回28世紀將不能修復他的軀體而代替他死亡。”

“……”

“你知道你猶豫了,所以錯過了救他的時機。”任恆淵疲憊道,“你選擇了你自己的命,犧牲了他,僅此而已。”

“……”

“你一直在自責吧。”任恆淵脣角勾着,眼眸卻沒有一絲笑意,“你覺得自己是個惡人,不值得活着,就彷彿你搶了他的命。”

樑喬忽的從地面站起,轉身向房間中央的某操控板走去。

“當你的組織尊稱你爲‘原發者’,你卻覺得你不配這些所謂的榮譽。”任恆淵看着樑喬站在那操控板前指尖靈活地操作着,沒一會兒,他發現周遭的弧形水池一點點撤去,而他和樑喬所在的房間中心的圓臺開始一點點向上升起,“所以你堅持要執行你們那個計劃。”

牆壁在一點點撤去,隨着高度的增加,天花板也慢慢消融,露出上方直通地面的巨型甬道。

載着任恆淵,樑喬操控着那圓臺,很快便升至地面,形成了一處地面高臺。

外界的新鮮空氣瞬間灌入鼻腔,夜色映入眼眸,但瞬間,任恆淵便注意到他和樑喬所在的高臺下方有五根新升起且尚未激活的電流柱。

最前面兩個電流柱上綁着白簡和克蘿拉,後面三個並排的電流柱上綁着昏迷不醒的孟卿年、秋夕緣還有奧森。

視線落在自己隊友身上,任恆淵面部表情卻沒有很大變化。

清醒的克蘿拉看着前方滿手鮮血跌坐在巨型圓柱池邊的隊長,張口瘋狂地喊着什麼,但幾秒後,她視線落在那圓柱體內的兩具軀體上時,適時噤聲。

面色蒼白地觀望着,她張着的嘴再沒發出聲音。

白簡一向冷靜的臉上也難得染上訝然,不僅僅是對圓柱池內的景觀,更重要的是對跌坐地面那彷彿活死人般毫無生氣的任恆淵——

跟對方也就分別了十幾分鍾,白簡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倒是很會猜。”站在操控板前的樑喬淺笑出聲,轉頭望向任恆淵,淡定道,“不過很遺憾,你沒猜中全部。”

話音落下,他在操控板前鎮定地整理了下領口,慢悠悠地彷彿欣賞風景般走到任恆淵身前,湊到對方耳畔虛起聲音:“我說了,人都是喜歡演戲的動物,自己感動着自己,自己可憐着自己。你是不是以爲我只是個有心理創傷急着爲弟弟報仇的好哥哥,嗯?”

“……”

“我在你面前拋兩句‘我會爲他報仇’,你就信我了,不是麼。”樑喬諷刺道,“那我就告訴你,我從來沒後悔過,將來也不會後悔——折磨你,沒有緣由,就是找個樂子懂麼。”

“……”

“別用你那點可笑的邏輯來試圖分析我,給自己找那麼點被人虐的心理安慰,太特麼丟人了,任恆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