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公子,我剛纔聽你說,似乎沿海商人和海外的貿易及其繁榮?”既然酒足飯飽,趙佶便又問起了剛纔的問題,“我看你才年過二十,這海上時常有各式各樣的險情,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害怕麼?”
“連烽只是一介商賈之後,哪裡當得起公子兩個字。”既然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連烽便再也不敢胡言亂語,想來想去也不知該從何種角度回答,思慮良久方纔心中一動,立刻有了主意,“若照公子看來,等閒富貴人家一般能夠維持幾代?”
“嗯?”趙佶此時並未計較連烽頗有些逾越的口氣,略一沉吟便答道,“人說創業易,守成難,若是遇到紈絝子弟,一代便可敗落萬貫家財,但若是遇到那等驚才絕豔的後人,則一個家族中興也就是幾十年的事。”
話音剛落,他便醒覺到了剛纔那番話的真意。對於一個商賈世家來說如此,對於一個國家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本朝自太祖以來,雖然未曾完全敗落,但自己接手的確實是一個爛攤子,倘若這份祖宗基業能夠在自己手裡發揚光大,那麼,史書中決計少不了中興之主四個字,這不是自己的父親神宗,兄長哲宗一直以來最盼望的事情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冷肅。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感受到那股突如其來的帝王威勢,連烽心中再無懷疑,但是,這個時候倘若沉不住氣拆穿了對方身份,對自己可謂有害無利。他努力露出了一個真誠的微笑:“公子,我只是舉一個例子而已,要知道,我連家自祖父白手起家以來,到我已經是第三代了。常言說得好。富不過三代,我父親又只有我一個獨子,如若我爲了自身安危而不敢冒險,將來又如何執掌家業?富貴險中求,我連烽絕不想託庇於祖宗的樹蔭下,不是自己打拼,又怎知道創業的艱辛險阻?”
“好一個富貴險中求!”趙佶被連烽的幾句話激起了豪氣,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光中分明顯露出一種讚賞的神色,“有如此志氣,若是再有良人輔佐,何愁大事不成?”
高俅見趙佶對於連烽頗有好感,愈發覺得這是緣分使然,如此一來,他剛剛纔得到的主意便有用武之地了。趁着趙佶興致高昂,他連忙在旁邊煽風點火道:“公子所言極是,不過,連家乃是泰州富商。在沿海一帶縱有經營。也難以比得上旁人的根基。海上貿易不比其他,一來需要經驗豐富的海員,二來則需要精確地海圖。三就是要優良的港口。如今福建海商獨領風騷,連烽要想躋身其中並不容易。”
連烽聽到這幾句說不上是鼓勵還是打擊的話,心中陡的一愣,但他是絕頂聰明的人,一看趙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立刻恍然大悟。對於朝廷而言,一家獨大固然意味着豐厚的賦稅,但更有無法控制的風險。難道,這位父親地老友有意再扶持連家一把?想到這裡,他連忙驅散了腦海中徘徊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想法。打足了十分精神準備應對。
和高俅相處多年,趙佶對於那些拐彎抹角的提示早已心領神會,眼睛一眨就反映了過來,登時陷入了沉默。好半晌,他才悠悠發話道:“伯章的顧慮不無道理。”自從那一日和高俅談到市舶司之後,他事後便調閱了大量舊檔,對於其中的一些隱情也不如早先那樣一無所知。
高俅見自己的話收到了成效,不由更有把握,字斟句酌地道:“熙寧九年。爲了管理方便,有人建議朝廷罷明州、杭州市舶司,只設廣州一處,結果海商爲了能夠取得公憑,不得不輾轉廣州,一來一去不僅徒耗錢糧,而且時常會耽誤最好的出海時節。所以,先帝哲宗年間又改了這一條法令,頭一次在泉州設市舶司。但是,當時負責戶部財政的戶部尚書李常之所以提出重設泉州市舶司,背後有衆多泉州商賈作爲後援卻是確定無疑的!”
“商賈借財力影響國策,此事古來有之,即便朝廷有心也難以避免。”連烽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見趙佶面露異色,連忙又補充道,“不過,這也不是尋常商賈能夠做到地。似我等雖然經營數十年,卻往往難以及得上福建鉅商一趟出海地收入。而據我所知,似乎這些商賈的背後,都有朝廷顯貴在背後撐着,聽說,聽說還有不顧錢禁夾帶銅錢出海的。”
儘管連烽最後一句話說得含糊,但趙佶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由冷哼了一聲。只不過,高俅已經對他多次分說過此中弊政,他即便對此再不滿,也不想在這種場合發泄出來。可是,他終究還是耐不住皇帝脾氣,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小小福建竟有這麼多有能耐地人,若是他們能在其他事情上如此經心,朝廷又何必年年調撥糧食!那些富商豪賈錢是有了,可當福建米糧不足時,他們可曾拿出了一絲一毫?哼,利慾薰心之輩!”
連烽被這幾句誅心之語嚇得心驚膽戰,儘管知道這不是說自己,但是,誰敢擔保這位至尊將來不會遷怒?他偷眼瞧了瞧高俅,見對方微微點頭,這才感覺膽氣壯了一些,只是此時此刻,他怎麼也不敢多加言語,乾脆保持了緘默。
“如今的杭州市舶司還在麼?”趙佶突然轉過頭來向高俅問道,“泰州離泉州太過遙遠,若是要出海,還是就近的好。”
“公子,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已經併入了兩淅轉運司,由兩淅路轉運使管理。”高俅低聲提醒了一句,這才委婉建議道,“公子前時不是也有意插手海上貿易麼,若是怕家裡人反對,不妨讓連烽牽頭,找一批可靠的船員,然後委派一個心腹隨船出海。連烽出身商賈世家,應該不會吞沒公子的這點錢吧?”說到最後,他直接把目光投向了連烽。
“嗯,不錯,如此就不怕人鼓譟了!”趙佶頓時眼睛放光,連連點頭道,“若是有所成效,看他們還敢從中阻撓否!”
連烽做夢都想不到天上竟會掉下來這樣的好事,頓時完全愣住了。
等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之後,他立即賠笑道:“公子若是肯加入那就最好不過了,只是如今掌管市舶的乃是兩淅路轉運司,若是他們從中留難——”
話音剛落,趙佶便脫口而出道:“他們敢!”
“公子,沿海一帶商貿最重,不少官員都是靠着這個從中漁利,所以若是沒有堂堂正正的名頭或是十足的震懾,難保他們不起異心。”高俅從戶部查檔中得知,如今沿海一帶的商稅只佔到了歲收地四十分之一,可以肯定只是九牛一毛,其中有很多肯定都被瞞報了。“當務之急,是把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從兩淅路轉運司錄離出來。”說到這裡,他突然又想到了那個後世最有名的港口,思忖片刻還是決定回去之後再作計較。
相比連烽的眉飛色舞,旁邊的陳無方則是聽得心驚膽寒。從這三人的對話中,他就算再愚鈍也能夠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福建海商獨領風騷的情形將不復存在,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分外驚人的消息。若是旁人這麼說,他可能會嗤之以鼻,但是,在座的一個是御前重臣高學士,另一個少說也是宗室皇親,若是由這兩人進言,此事便有**分的把握。他偷眼打量着正在議事地三人,突然不經意地發覺童貫露出了一絲陰森森的冷笑,立時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慌忙低下了頭,心底卻連連罵自己沒用。不就是一個奴僕麼,自己怎麼會害怕成這個樣子?
連烽眼看着趙佶和高俅兩人旁若無人地商議着國家大事,心中既有興奮也有緊張。若是這件事情能夠處置得當,那麼,連家這個泰州第一富商的名頭很快就能變成兩淅第一富商,甚至變成天下第一也有可能!同樣,若是其中出了任何紕漏,那連家在大宋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正胡思亂想時,一個一錘定音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畔。
“這樣吧,連烽,我和伯章各出二十萬貫作爲本錢,連家不妨量力而爲,先出海一次試試,至於市舶司那裡你不用擔心。”趙佶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說道,“船員水手方面你自己去招募解決,我和伯章絕對不會插手。事成之後,你把詳細的賬冊造一份送到伯章府上,若是順利,今後我和伯章還會繼續投入。”
“謹遵公子之命!”連烽勉強按捺了心頭的激動,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主人,時候不早了!”童貫見日頭已偏,只得上前提醒道,“今日您出來的時間太長……”
“知道了!”趙佶不耐煩地揮揮手,沒好氣地站了起來,卻止住了高俅準備起身的動作。“伯章,具體的事務你再和連烽好好談談……你別老是安全安全的嘮叨個沒完,我讓你這些護衛扈從我回去還不成麼?”
高俅自樓上望着趙佶遠去的背影,良久才轉過了頭,笑吟吟地對連烽道:“我說連大公子,你今次的遇合實在是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