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五六歲的孩子也會發呆想心事,可他們有多少會在被發現後立刻揚起笑容來掩飾,龐淺悠臉上那突兀的笑容,在曦娘看來實在太刻意也太可疑,既然她是來探虛實的,就不要轉彎抹角,指了指樓下道:“丫鬟老媽子都退下了,這裡就我們兩人。”
曦娘一步步走向淺悠,神情越來越凝重,緊緊盯着她的雙眸,想從這對還沒來得及放空的眼珠子裡,找出最原本的龐淺悠,她開門見山地問:“淺悠,老實告訴我,你沒有傻也沒有瘋,是不是?”
龐淺悠眼中劃過一瞬短暫的慌張,可依舊維持着那天真無邪似的笑容,歪着腦袋問:“姐姐,你說什麼?”
曦娘不會輕言放棄,自然若真的問不出什麼,那就當她一輩子都是傻的,可她這輩子都在和人打交道,從前爲龐峻,後來爲齊晦,從哪些朝廷大員口中套出虛實,盤問人的計較,她或許比衙門裡的老爺還厲害,莫不要說對付一個龐淺悠了。
此刻,晨間一絲絲涼意早已被烈日曬得退散,才堪堪五月,已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小皇后一大早借口去採花,留下湘湘在寢殿中休息,可她晃悠着就跑來前朝,在那裡等候朝會散了。
隔着宮牆聽裡頭的聲兒,真真與自己垂簾聽政那會兒完全不同,光是聽着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熱情,她身邊的老宮女說:“聽說皇上那會兒上朝,總是懶懶的,宰相大人說幾句,然後便散了。先帝爺更不堪,也算有福氣,生了朔親王這麼好的兒子。”
皇后嗯了幾聲,讚道:“朔親王是一等一的好,這皇室若都落魄了,也留下他這唯一一個希望。”
老宮女有些非分之想,拉着皇后道:“娘娘既然和王妃情同姐妹,而朔親王是如此好的男人,何不與王妃共侍一夫,只怕皇上命不久矣,弟弟娶了寡嫂,在民間也常有這樣的事。”
小皇后嚇得臉色都變了,她想呵斥這老宮女,可一直以來她總算是精心伺候,自己落難那會兒也在身邊,便沒拉下臉來,但不得不嚴肅地說:“這種話你們胡說,傳出去就糟了。我難得有一個人真心相待,怎麼能去傷害她,你們不要再胡說這種話,我纔多大,若不是被迫嫁給皇上,我現在還是在家玩兒的孩子呢。”
老宮女見她認真起來,知道是說錯了話,連連賠不是,此時那邊有太監出來,殷勤地上前問:“皇后娘娘緣何久久在此,王爺聽說了,讓奴才來請安。”
皇后便道:“我想見王爺有話說,可不着急,等他們散了朝不遲,國家大事要緊。”
她一面說着,帶着宮人去不遠處的涼亭歇息,走遠了還忍不住叮囑,再不許她們胡說八道。可皇后自己也突然意識到,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妹妹,就算是真正的妹妹也該避嫌,現在還能假裝是個小孩子,四五年後呢?別人瞧着自己一個大姑娘在他們夫妻身邊轉悠,能不說閒話嗎?
但沒多久齊晦就聞訊而來,到了跟前,皇后擔心地問:“可有打擾王爺的正事?”
齊晦很溫和:“娘娘有話只管吩咐。”
皇后尷尬地一笑:“這樣倒有些生分,我心裡……”她慌亂地搖頭,怎麼就被宮女勾引着說這種曖昧不清的言辭,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想告訴你,這兩天明明大家都很高興,但姐姐她總有心事,或者說不僅是這兩天,之前就開始憂心忡忡了。而從之前來算,並不是單單爲王爺擔心,我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雖不算長,朝夕相處,我多少也看得出一些。王爺若是得空,多多關心姐姐,要說現在一切太平還能有什麼煩心事兒,可她藏在心裡總不大好。”
齊晦很是受用,認真地詢問:“娘娘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皇后仰着臉掰着手指計算之前的事,忽然想起來,道:“我們去探望老太妃們和三皇子回來的路上,姐姐她做了個噩夢,我要是記得不錯,就是從那會兒起,看起來和她做的夢多少有關聯。當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
齊晦感激不盡,連聲向皇后道謝,而皇后爲了避嫌,立刻就跑了。回到中宮湘湘問她去了哪兒這麼久,皇后隨便敷衍着,湘湘也沒多想,而今天,她正等着曦娘歸來,告訴她龐淺悠的結果。可沒多久後,一直髮呆的湘湘,突然喚來宮女,說她想見自己的丈夫。
皇后在邊上偷眼一瞧,湘湘這張臉,可不就是寫滿了心事嗎?
宰相府中,曦娘還在閨閣未走,龐夫人不屑見她這種低賤的人,大少奶奶還算客氣,派人送來果盤茶點,都擺在了矮几上。可茶點果子分毫未動,龐淺悠站在窗前很久沒說話了,就在侍女送東西來之前,她已經向曦娘坦白了,自己裝瘋賣傻的事。
但她剛剛從王府被送去哥哥的私宅時,真的有一度癡傻,是簡風帶來母親和嫂嫂,把她喚醒了。
結果看到母親依舊自私的一面,她選擇了繼續癡癡呆呆的樣子,她不想跟母親回去,不想回到這個家,而在那私宅裡,她纔有機會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可沒等到她有勇氣跑出去,湘湘就被冊封了朔親王妃,那天一早聽婦人們閒聊着說起,她幾乎要瘋了。
後來的事,曦娘和淺悠一同經歷了,但在路上因受驚過度,她的確又一次變得不正常,直到在山腳下,渾身是血的齊晦倒在身上,她才終於又醒過來。
然而至今,手上還留存着熱血黏膩的感覺,不論怎麼洗手,不論怎麼浸泡在冰水裡,也揮不掉那種感覺,像浸透在肌膚裡,像刻在了骨頭上,時時刻刻提醒着她曾經犯下的錯、造下的孽,這一路又裝瘋賣傻,她就是不想再去面對任何人,包括自己。
“你這樣不累嗎?”曦娘道,徐徐爲自己斟了一杯茶,“你還能撐多久,打算一輩子這樣過,還是你又算計着,能讓齊晦爲你做什麼?淺悠,不可能了。”
淺悠轉身,曦娘擡眸看她,那笑容是對人世的蔑視,清高得讓人生厭,她冷冷地說:“裝瘋賣傻雖然很累,總好過讓別人看到我,明明白白地去面對齊晦和湘湘的幸福。我寧願做個傻子,也要讓他們,讓所有人都覺得,我根本體會不到那些幸福。他們再好,我也感受不到,永遠感受不到。”
面對淺悠的自欺欺人,曦娘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麼,有誰活着,是爲人幸福給別人看的,若真有這樣的人,和龐淺悠倒是一路了。她淡淡一笑,再問:“往後的日子,你打算怎麼過?”
“這是我家的事,就不用你們操心了。”淺悠帶着敵意,“不管你怎麼去告訴她,我不會再攙和他們任何事,齊晦和我再無瓜葛,那個女人也從來不配和我相提並論。往後我怎麼樣,不用你們操心,更犯不着像看管犯人似的盯着我。”
曦娘起身,將衣裙理一理,神情鄭重地說:“我不會告訴太多人你是裝瘋賣傻,包括你哥哥,但你最好記着自己的話。可惜不能如你所願,我會時時刻刻派人盯着你,反正有下人去做,不用我費心。但無論何時,他們若告訴我你又想折騰什麼,龐淺悠,我一定會殺了你。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還有一個哥哥,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你死了纔是最好的結果,陰魂不散的你,比你的父親更可惡。”
淺悠臉色漲得通紅,幾乎要勾起她的仇恨來,可曦娘明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依舊不退讓,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不用擺出這副臉色,你若是現在就怒了,就去動手,我也好早結果了你。你也不必熬着時日等待機會,現在我可是慕家的少奶奶了,有的是法子和人來對付你,你不信可以試試看,你會死的很難看。”
曦娘揚長而去,淺悠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然身子一軟跌了下去,猙獰的臉色漸漸變得平和,漸漸又回到那天真無邪的模樣,繼續裝下去,裝下去,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承受看着別人幸福的痛苦,絕不能,哪怕做個傻子,她也要笑到最後。
曦娘離開閨閣時,心中已篤定,除了湘湘之外,她不會告訴任何人,自然龐淺悠也不會露出馬腳,世峰說沒別的事不會放她出去,剩下的人生,她應該是要在這個家這個院子裡,孤獨終老。
深宮裡,湘湘正在陰涼的窗下縫製孩子的衣衫,皇后又不知跑哪兒去了,但如今天下天平,湘湘也不怕她會出去收到欺負,等着日落後涼爽一些,便要去看望靜姝。至於齊晦,她派人去找,可那邊太忙,說是等一等等一等,等到這會兒,也沒見相公的聲音。
湘湘體諒丈夫,可心裡並不高興,這會兒看似專心縫製衣衫,心裡卻很沉重。一不小心,針尖扎入手指,她慌張地看着血珠子冒出來,忽然一隻手抓過來,把她的傷口含在了嘴裡。18:00更新,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