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秦穆綿睡的很沉也很安穩。
她已經有點記不清有多長時間,她是以入定來代替入眠,當她踏着清晨寡淡的朝陽走出房門的時候,看到蕭煜已經早早起牀,正坐在竹林邊的石凳上,靜靜地望着不遠處的小湖。
秦穆綿瞥了眼這個專注起來側臉還是有那麼一點魅力的男人,只覺得荒誕不經,這麼一個從哪方面都看不出特別出彩的東都落魄公子,怎麼就成了東都士子口中那個讓西北陸沉的西北王?心性一般,手腕一般,相貌……嗯,也很一般,這就是所謂的時勢造英雄,大勢所趨?有時候不得不說,居移氣養移體,男子不管是俊美也罷,還是平凡也罷,最重要的還是氣度風儀,身居上位久了,貴氣自生;修道養性長了,仙氣自來。
蕭煜轉頭問道:“醒了?昨晚睡的還好吧?”
秦穆綿走到蕭煜身旁的石凳上坐下,輕輕嗯了一聲,。
蕭煜摘下一片竹葉,放在眼睛上,一葉障目,說道:“舊人舊景,有沒有興趣給本公子彈上一曲,秦花魁?”
秦穆綿臉色微冷,不過還是轉身走進房內取出自己昨日一直揹着的長條包裹,放在石桌上,扯去裹布,露出一架新琴。
蕭煜把竹葉拿下,疑問道:“怎麼換琴了,原來的那架呢?”
秦穆綿伸出一指一勾琴絃。
錚!
她嗓音雖然不再嘶啞,但卻很輕,不敢用力的輕,說道:“毀了。”
原本看似要轉晴的天空又重新晦暗下來,雖然距離入暑還有很長時間,但天氣卻已經似是變臉的孩子。
蕭煜看了眼她故意遮住的脖子,沒有再多說什麼。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秦穆綿很用心地彈了一曲鳳求凰。
蕭煜閉上眼睛,欲言又止。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蕭煜忽然開口道:“如果我能從東都回去,我就和林銀屏完婚。”
錚!
琴聲戛然而止。
秦穆綿愣了一下,然後看着琴絃低下頭去,眼眸中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惱怒和黯然,嘴脣微顫。
蕭煜雙手放在膝上,臉色平靜。
秦穆綿再擡頭時,臉色已無異樣,崩斷手中琴絃,冷冷道:“我未必能去觀禮,先行恭喜了。”
秦穆綿起身離去。蕭煜獨坐,手指輕輕拂過琴絃,淡淡嘆息。
過不多久,墨書提着一隻食盒步入院中,裡面裝的是蕭煜當年在東都時常吃的老三樣,鴨脯肉,荷葉餅和特製醬料。蕭煜起身從墨書手中接過食盒,放到石桌上,然後笑着招呼墨書一起就餐。墨書滿是惶恐,不住擺手推脫,只是架不住蕭煜堅持,小心翼翼坐了,先給蕭煜卷好一卷。
蕭煜接過,輕咬一口,細嚼慢嚥,待到吃盡後,對墨書笑道:“林寒就沒你貼心,每次我讓他坐,這小子總是不管我的。”
墨書怯怯點頭,驀然想起林寒八成就是那位未曾見面少夫人的什麼人,又急忙搖頭。
蕭煜看她點頭又搖頭的樣子,笑道:“若是有機會,我讓你見見他,也不必怕他。”
墨書算是最早跟隨蕭煜的人,只是比起蕭煜身邊其他的人,委實有些落差就是了,而蕭煜對於這個當年陪自己一起落魄的侍女,也是很念舊情,如今林銀屏的身體日況愈下,所以他打算將墨書帶回西北,雕琢一下,讓她幫着林銀屏管理郡王府。
吃完之後,墨書將食盒收起,只剩下蕭煜還留在院中。
片刻後,敲門聲響,蕭煜開口道:“進來。”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推門而入。
墨書剛好走出門口,看到這個高大男子後,嚇了一跳,臉上掛起本能的疑惑和戒備。
蕭煜對墨書擺手示意道:“他叫諸葛恭,是自己人。”
在墨書打量諸葛恭的時候,諸葛恭同樣也在打量墨書,其實也不能說是打量,只是飛快掃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畢竟蕭煜剛一入城,便來這兒過夜,不管這女子是什麼身份,總之不是他能招惹的便足夠了。
諸葛恭輕聲問道:“殿下,今日是大朝會,咱們是否過去?”
蕭煜沉吟了一下,說了一個好字。
諸葛恭默不作聲的轉身出了大門,既沒有多嘴問墨書是誰,更沒問那位秦姑娘去了哪裡。
蕭煜對墨書交代了幾句後,邁步出了大門。
墨書跟在蕭煜身後,走到門前,向外望去,霎時間呆若木雞。
在門外,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大小校尉近百人。
在見到蕭煜後,齊齊跪地,“參見王爺!”
聲勢如雷。
直到這一刻,墨書纔有些恍然明白,西北王到底代表了什麼。
這一刻,在墨書看來,大公子竟是有些陌生,臉上沒了溫和的微笑,只剩下面無表情的威嚴,淡然開口道:“起來吧。”
一百名護衛蕭煜入城的校尉轟然起身。
諸葛恭駕駛着一輛馬車從一旁駛來,蕭煜彎腰進了車廂。
此時,若是能俯瞰東都,就會發現,內城中無數馬車、轎子匯聚成流,全部朝皇城涌去。
今日不是尋常例會,而是正明四十年的第一場鼎盛大朝會,除去天下督撫入京外,除了牧人起的其他全部藩王也已經踏足東都,而其餘公、侯、伯等勳貴更不用多說,除去秦政這位侯爺以外,也已經聚齊,就連辭官在家的安國公蕭烈也被特旨宣其入朝。
無數高官顯宦、王公貴族匯成一道道涇渭分明的人流,由四面八方朝皇極門門前匯來。
如此陣容,不去說超品的勳貴,就是正二品的督撫就有數十人之多,再加上本就人多勢衆的各部堂官,正四品之下已經是沒了坐轎的權利,只能是步行上朝,這也算是近十年來的一大奇景。
如今親王黨轟然倒塌,朝堂上的局勢趨於清晰,文官一系,武官一系,勳貴一系。文官勝了黨爭,卻沒能徹底壓制武人,無他,只是因爲西北出了一個蕭煜,兵戈一起,不管文官如何,武官掌權已是定局,秦政和陸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輛馬車來得晚了,只能遠遠停下,從上面走下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如同周圍權貴一般,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風,頭上未戴烏紗,看了眼皇極門前廣場上大小官員數百人的煊赫陣勢,淡淡一笑,感嘆道:“放眼望去,盡朱紫。”
一頂剛好停在這輛馬車旁邊的轎子上下來一名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身着一件三品錦雞文官袍,聞聽此言,笑道:“瞧着面生,閣下是剛到東都不久?”
年輕人淡笑着點頭。
中年男子拱手一禮道:“學生程文錦,現任兵部右侍郎,不知閣下是哪位王爺的子侄?”
年輕人卻是答非所問道:“程侍郎不去前面等着,怎的來這兒後面?”
程文錦笑道:“閣下來得,學生就來不得?”
年輕人笑了笑:“那程先生與我同行如何?也好讓我認識一下內閣諸位老先生。”
程文錦只當對方是天家子弟,宗室之後,這次進京不過是見見世面,當即點頭笑道:“甚好。”
年輕人邁步前行,露出披風下的朝服一腳。
程文錦只是瞥了一眼,下意識的愣了愣。是蟒袍。不過不是常見的青色和藍色,而是黑色。
大鄭以黑色爲尊,非王爵不可着黑色蟒袍,而只有蕭烈和秦政這般位極人臣的勳貴,纔有機會被賜黑色蟒袍。
難道是親王子弟?親王世子等同郡王,可本朝不過兩位親王,一位晉王,一位宋王,宋王世子自己是認得的,沒有聽說哪家宗室子弟被賜黑色蟒袍的啊?
下一刻,程文錦這位三品大員猛然睜大了雙眼。
年輕人脫下身上披風,然後接過一旁那名高大僕人遞過的一頂冠冕,戴在頭上。
而那位在程文錦眼中的僕人也露出身上的官袍,正二品的右都督武官袍。
黑色行龍蟒袍。
冠冕上七顆東珠熠熠生輝。
東主改前朝定製,將皇帝東珠數量由九拔升爲十二,太子爲九,親王爲八,郡王爲七。
不到三十歲的郡王!?整個大鄭有幾個?
程文錦終於知道這個他認爲的天家子弟到底是誰了!
讓西北陸沉的西平郡王,蕭煜。
程文錦呆立原地。
蕭煜正好冠冕之後,徑直走向皇極門。
劈風斬浪,原本密不透風的人羣在看到那一襲蟒袍之後,被硬生生撕裂出一道裂縫。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緩行走過。
守在皇極門的司禮監太監急忙向裡面跑去。
一名司禮監太監顧不得掩飾臉上驚慌,扯開嗓門大喊:“西平郡王上殿了!”
蕭煜走過廣場,朝那座站滿了內閣諸老、天下督撫、各地藩王們的皇極殿走去。
內廷中官的聲音此起彼伏。
“宣,西平郡王上殿!”
“宣,西平郡王上殿!”
“宣,西平郡王上殿!”
蕭煜仍舊走得不緊不慢,皇極門後跪了一地的文武官員均是擡起頭來望着這位氣勢驚人的西北王。
一名守在皇極殿殿門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臉色陰鷙,尖聲道:“西平郡王蕭煜,上殿!”
蕭煜剛好踏上最好一級臺階,來到皇極殿門前。
他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皇極殿三個鎏金大字,輕聲自語道:“我花開時百花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