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服又緊又重,腰帶勒得他透不過氣,內襯的尖翻領裹住喉結,胸章連着銀鎖鏈穿過披風環扣,組合起來簡直像鐐銬。尤利爾下意識抓向喉嚨,結果被層層疊疊的蕾絲掛住了袖釘。這都是什麼?他猛一用力,縫線崩斷,釦子從手腕飛了出去。學徒眨眨眼睛,不知道該不該把釦子撿回來。我向來對繁瑣的服飾沒轍。
它的主人怎麼穿上它的?尤利爾想不通。這玩意和當初進入夢境時一樣,都是他扮演的角色的裝扮。我進入了他人的夢境,因此在混合時會出現差錯。很快就會恢復原樣,學徒心想,沒什麼可着急的。
但這個等待的過程讓他彆扭極了,倘若身上是盔甲,他還有辦法擺脫,可這些布料又軟又薄,稍微動作就會斷開。眼下尤利爾身處一場宴會,遍地都是衣着華麗繁瑣的男女,他在赤身裸體和個人習慣之間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選擇站着不動。雖然根據經驗,宴會賓客們也許不會注意到他。
他沒等太久。夢境的時間向前移動,燈火熄滅,再度亮起時,宴會的主角已經登上了紅毯。一對即將成婚的年輕男女被簇擁在地毯盡頭,神情不大自然。男方學徒不陌生,是“勝利者”維隆卡,他居然穿着銀歌騎士的銀甲,鋼鐵打磨得鋥亮,每一道花紋都精雕細琢,只有披風稍作加長。女方頭頂銅冠,花飾戴在手臂上,她的絲裙和新郎的披風一樣長,色彩純潔但樣式繁複,尤利爾看着就想後退。
一條淺藍色絲巾蒙在新娘臉上,她的斗篷由珍珠和絲綢縫製,蕾絲蓬鬆的鑲嵌在盤發下。她露出額頭,以一支寶石髮夾固定頭髮,這時候,學徒發現她的眼睛似曾相識。恐怕不是錯覺。羅瑪給他的資料讓尤利爾對先民有了一定了解,如今高塔的大占星師“命運女巫”海倫·多蘿西婭就是維隆卡的後裔,她有她先祖的眼睛。
甚至她的名字也是跟她取的。維隆卡的妻子名爲海倫·羅斯柴爾德,她是奧雷尼亞帝國的長公主,麥克亞當和賽萊貢的親姐姐。“命運女巫”閣下的母親就是她的直系後裔。
時間定位很容易。尤利爾記得“勝利者”是在火石之年與公主成婚,距冬青協議已有兩年。他們的婚姻受到了全體貴族和銷聲匿跡的諸神的祝福,但皇帝沒有親自前來。歷史記載當時奧雷尼亞皇帝重病未愈ꓹ 只好送來祝福。
但尤利爾在夢境中所見不同。帝國的皇后沒有孤單地落座高位,麥克亞當和一對夫妻陪在她左右ꓹ 他沒法裝作聽不見他們的交談。
“這不合規矩。”麥克亞當沉着臉說,“無論如何,海倫是他的女兒。在晚會上ꓹ 皇帝陛下必須出席。”
“必須?”皇后身邊帶着女伴的貴族想必是賽萊貢殿下,他與兄長所持觀點正相反。“你在命令父皇ꓹ 麥克?皇帝可沒有必須要合的規矩。他想不來就不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海倫和你不一樣。她……”
“……出生時沒帶把。就這個原因ꓹ 是不是?”
麥克亞當的臉色更難看:“別在母親面前說這話ꓹ 賽萊貢。”
他的兄弟聳聳肩,伸手替皇后倒滿酒杯。“我只是說出了他的心聲。除他之外,可沒人會這麼想。這酒涼了。赫蒂?你那邊有熱酒。”他的王妃溫順地幹着女僕的活,毫無怨言。“問我的話,他不來更好,起碼氣氛熱烈。”
“海倫是帝國公主!她要嫁給銀歌騎士的軍團長,而我們的皇帝陛下視若無睹ꓹ 就爲了維持婚禮現場的氣氛?”
“就我看來,這挺值當。”
“你的意見不重要ꓹ 賽萊貢。”
“夠了。”皇后阻止他們的爭吵ꓹ “我們都不能對埃爾伯指手畫腳ꓹ 他纔是皇帝。如果你們真的在乎我和海倫的感受ꓹ 就別在這裡丟人。”
她的兒子們不再作聲。
皇室內部沒有史料記載中那麼和睦,恐怕是記錄官進行了層層修飾ꓹ 遮掩住了不適合流傳的部分。尤利爾聽說過伊士曼四十年前的動盪ꓹ 對外戰爭的持續引起內部矛盾ꓹ 大諸侯企圖篡位,王國境內狼煙四起ꓹ 各地都爆發戰爭。然而在報紙上,『斷劍革命』只不過是寥寥幾筆就能帶過的事件,讓位於娛樂新聞和招聘廣告,除了學者,凡人們不關心過去,只在乎現在和未來。說老實話,我原本也屬於後者。畢竟,歷史是無法改變的。
宴會的氣氛果然得以持續,尤利爾等了許久,才把自己的裝束變回來。好在賓客們一如既往地忽視他,纔沒被人發現一衆華服貴族裡冒出個穿皮甲的冒險者。這是帝國最高級別的盛宴,連僕人也舉止得體、衣着體面,士兵守衛着每一扇門,尤利爾也不敢在他們眼前有什麼動作——這些士兵都是銀歌騎士,有了羅瑪的資料支援,學徒幾乎能挨個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他環視一週,沒發現喬伊。導師不在?似乎也不奇怪。受邀參與婚禮的都是貴族中的貴族,連低等的爵士騎士都沒資格。喬伊雖然是銀歌騎士團一員,但也不可能因此獲得方便。至於守衛宴會現場只不過是充個門面,這種活就算讓他來,他也八成不樂意。
這時候,彷彿在迴應尤利爾,有人敲響大門。這不是一種禮貌的請求,接連響起的拍門聲激烈又沉重,成了樂曲中不和諧的音符。維隆卡不得不停止親吻他的新娘,示意屬下放人進來。“怎麼沒人通報?”總主教不滿地嘀咕。
“這是緊急情況,他們的嗓門卻太小。”敲門的人立刻回答,“倒不如全換成烏鴉。”多熟悉的語氣,哪怕不摘頭盔,尤利爾也能認出這是夢中的導師。
“有什麼比婚禮更重要的情況?”皇后開口。她的語氣就端莊多了,神色也幾乎沒變化。“要是沒有,就坐下來吃點東西吧。你們的長官一定樂意。”
“這個自然。”黎明之戰的傳奇一揮手,“把消息說來聽聽。還有什麼事能讓我此刻放開海倫的手?”新娘紅着臉動了動胳膊,花飾紛紛灑下銀粉。
“皇帝遇刺身亡。”
琴師手一抖,音樂在最高潮猝然中止。皇后的目光凝固了,她的兩個兒子此刻的神情也一下子同調了起來,所有人都成了畫像。燭光裡,紫紅色的酒液溢出金盃,淌下桌布。
沒人記載這件事,尤利爾屏住呼吸,高塔的歷史也沒記錄奧雷尼亞的最後一任皇帝何時離世。在“勝利者”維隆卡和海倫公主的婚禮上……諸神在上。他不禁打了個冷戰。
“皇帝?”“勝利者”低語,嗓音彷彿是另一個人,而新娘的臉色和紗裙一樣白。“你指的是陛下?”
“如果是阿蘭沃皇帝,我會記得加前綴。”喬伊清晰地告訴他,“內閣傳來消息前,聖堂已經根據先知的指示封鎖了王宮。現在宮廷衛隊正在搜查刺客,在下奉命前來通報。”
“你撒謊!”皇后猛然站起身,“這不可能!”
賽萊貢放下酒杯。“母親。”他在震驚中扶住皇后的肩膀,“或許是,我哥哥和軍團長一同開的玩笑?”可他沒笑出來,宴會廳裡沒人發笑。
麥克亞當什麼也沒說,他維持着面無表情。
“我也希望如此。”喬伊僵硬地彎下膝蓋,“但我如今是所屬聖堂的十字騎士,只受總主教調遣。”雖然自進入婚宴現場,他一眼都沒瞧過總主教。“君主當場遇害身亡,聖堂和高塔來不及施救。請諸位大人節哀。”
可以想象宴會主角們此刻的心情。尤利爾看到公主一下倒在她的新婚丈夫懷裡,侍女們立刻衝上前。賽萊貢和他的王妃全力安撫皇后,讓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蠟燭打翻在湯水裡,總主教雙手抓緊三神聖經,嘴脣蠕動着唸誦禱文,渾然不覺光線昏暗。而賓客們先是低聲私語,隨後因驚恐的傳播而變成亂糟糟的議論和騷亂。
皇帝在皇宮被人刺殺,這消息委實太過恐怖。有人哭起來,有人試圖逃離現場。看門的銀歌騎士沒有阻攔,也許他們也爲這樁突如其來的災難而震駭。夢境如此真實,每個人的反應都歷歷在目,尤利爾對奧雷尼亞皇帝自然沒什麼感觸,但此刻也不禁提起心,後悔變更自己得裝束了。在這裡,絲綢和禮服比盔甲更能保護人。學徒四處張望,尋找能夠儘快離開的道路,但到頭來只能盯着導師,徒勞地希望他摘下頭盔。
直到皇太子起身走下臺階。“全體肅靜。”麥克亞當命令,“軍團長大人,你的婚禮到此爲止。現在我要你拿起武器,將謀害君主的刺客正法。”
“遵命,殿下,哪怕諸神也無法赦免他。”維隆卡說。他的憤怒如利刃探出劍鞘,逼迫殿前的賓客退後讓路。銀歌騎士們無言地跟在他身後。“帶路,小鬼。”他對喬伊說,“先與聖堂騎士匯合。”
尤利爾看得清楚,他的導師如夢初醒,目光從手指上移開。不知怎的,學徒突然想起闖進布魯姆諾特的教會後院時看到的景象,無星之夜的黑騎士站在屍體中央,鮮血緩緩沿鋼鐵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