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辟芷秋蘭

不同來了。最近應該狀態不錯,整個人就像鍍着一層淡淡的光。當然,寒假住院養病養得好是一個重要原因,但……

“爸,怎麼了?”

“小思……”

“什麼事?”方思慎被父親的神態鎮住,表情不由得跟着凝重起來。

方篤之腦子裡卻在不停回放之前的片段。那眼神,那模樣,那一點完全不自覺不經意的初識情味氣息……

“小思,你跟爸爸說實話,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望着兒子迅速變紅的臉,方篤之的心以同樣的速度往下掉,竟不知該着落到何處。

方思慎雖然意外,卻並不驚慌,輕輕點下頭:“是,爸爸,我正在……嗯,談戀愛。”

過了一會兒,方篤之澀着嗓子問:“多久了,對方是什麼人?能說嗎?”

“沒多久。對方……是課題組一個二年級的學生。”方思慎舔舔嘴脣,整理一下思路,“他在我的課題組裡,還上着我的課。我知道,這太不合規矩。可是……有些事,我沒法控制……況且他比我小這麼多,我想……先穩定一段時間再說。等我離開京師大學,解除了表面上的師生名分,到那時,如果,如果這段關係還在繼續,爸爸,我會帶他來見您。現在的話……請您原諒。”

方篤之太過震驚,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覆。

終於,他啞着嗓子問出最在意的一句:“是女生還是……”

方思慎答得極快:“是男生。對不起,爸爸。”

方篤之覺得胸口一塊石頭瞬間四分五裂,割得心臟嘩嘩淌血。裝聾作啞放任自流這麼多年,該來的,終究來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正在乎過兒子的忄生取向問題。於是他清楚地認識到,這就是自作自受的報應。

禁不住老淚縱橫:“小思……對不起……爸爸……是個自私的混蛋。爸爸對不起你……”

方思慎給父親遞紙巾,又起身把藥拿到手邊。見他情緒穩定些了,才道:“爸,您別這樣……我現在很好。他讓我覺得……愛情非常美好。不管以後怎麼樣,我想我不會後悔。還有就是,”望着父親的眼睛,“不管我談不談戀愛,跟什麼人談戀愛,您永遠是我的父親,這一點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

第〇七九章

整個週末,方思慎都是在父親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憂傷中度過的。父子之間有太多隻能盡在不言中的滄桑,令方思慎不得不硬起心腸,關上房門,埋頭做自己的事。週日下午,臨到回學校前,終究不忍心,特意去書房向父親告別。除去出院後第一次是方篤之開車送,後來週末返校,他都堅持自己坐公車。

“爸,我回學校去了。”

“啊,好。中午燜的大蝦,給你裝了一盒,在廚房裡……”

方思慎拍拍書包,微笑:“已經在這裡了。”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會的。”方思慎望着父親。短短兩日,竟似衰老許多。輕輕道:“爸爸,您不用難過。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而現在,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既然做出了選擇,也就準備面對隨之而來的後果。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再怎麼樣,也不過就是談場戀愛。您別擔心。”

展顏一笑:“爸,祝我好運吧。”

如此勇敢而堅定。還有什麼人,比他更配得上忠貞的愛情,純潔的幸福?

方篤之眼角溼潤:“好,我不擔心。爸爸……祝你好運。”

“謝謝爸爸。”

轉身要走,方思慎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爸,以心想買房結婚。”

方篤之立刻進入正常模式:“她要結婚,哪裡用得着自己買房?就算姓歐的小子沒錢,胡家的嫁妝早就備好了吧?”

“胡阿姨好像不同意他倆的事。”

方篤之一愣。胡家其他人反對還好說,前妻胡梅當年在個人問題上,可是潑辣爽利地自己做了主張。不想如今輪到女兒,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所以他倆打算自己湊個首付。爸,您要是能幫她……幫幫她好不好?”方思慎低下頭,“我這個做哥哥的,說起來,真是沒用,自己都不一定養得活,更談不上……”

方篤之不樂意了:“小思,你想這些做什麼?你叫她自己來跟我說,讓你夾在中間當傳聲筒,算怎麼回事?”

“爸,不是以心,是我自己的意思。”

方篤之哼一聲,不說話。

方思慎有些沮喪尷尬。回頭讓妹妹知道,恐怕還要怪哥哥多管閒事。果然這些事情到了自己手裡,就只有搞砸的份。早知道,不如不聽他的主意。

原來上週四他跟洪鑫垚見面,想起妹妹的婚房,開口諮詢。洪大少興奮得跟自己要結婚似的,那架勢,恨不能白送一套。方思慎聽着不對,趕忙把話說清楚。洪鑫垚冷靜下來,也知道不能太露骨,看他一副着急撇清模樣,道:“好了好了,你放心,我要賣房,她要買房,我給她挑實在的,價格照內部員工標準來,這不過分吧?”

方思慎便要打電話告訴妹妹,被洪鑫垚按住:“你想跟心姐暴露咱倆的關係?先說好,我是沒意見啊。”

“當然不……”

“你這麼一個電話過去,她還不得犯嘀咕?到時候刨根究底一問,你又不會撒謊……”

“那……怎麼辦?”

“這事你說不合適。賣你的面子,不如,”洪大少笑得狡猾,“不如賣咱爸的面子,你週末回家跟咱爸提提。”

“提什麼?”方思慎繞不過來,不明白怎麼兜這圈子。

“你就提心姐結婚買房差錢,別的都不用說——女兒要結婚,當爸的總不能一點表示沒有吧?我自然會找機會讓他想起我。”

結果回家一忙,又出了被父親逼問的變故,到要走了纔想起來。話說到這一步,他不知道接下去怎麼辦纔好。

幸好方篤之開口了:“你妹妹的事,你讓她來找我。她要非跟我較勁兒,那我也管不了。”

方思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謝謝爸爸!”

方篤之見他這樣,裝出一副冷淡口氣:“你能替她跟我傳話,她怎麼想不起找個人跟她媽傳話?她媽不是最聽她嬸嬸攛掇?現成的說客也不知道用。”

白貽燕出事後,第一時間站開的就是白家子孫。白蕊一貫會做人,倒沒受太大波及。近來官方在文化方面大型國際交流活動頻繁,方敏之頗有些海外影響,獲得上邊不少優待,方夫人得以重新公開出入胡家。

方思慎當然不知道這些,但父親的主意,必定是管用的,立刻高高興興應了。

同樣在這個週日,洪鑫垚接到樑若谷的電話。

“金土,汪浵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上星期。到那邊安頓好了纔來的消息,我也是剛知道。”

洪鑫垚聽着電話裡聲音淡淡的,就不知其主人內心是否當真如此平靜。

“這麼說……等於是偷偷跑了?”

“哼,我看也是。”

“難道他家裡真的出事了?”

“誰知道。人家是太子爺,幾時輪得到我等草民操心。”

兩人又拉扯幾句,掛了電話,洪鑫垚立刻跟洪要革聯繫。父子倆這一回心平氣和談了許久,結束的時候,手機拿在手裡通體發燙。

洪鑫垚揉着耳朵,擡眼看看頭頂晴天白日。因爲空氣中灰塵很重,那太陽瞅着便有點兒慘淡。他輕輕敲着桌子,十分罕見地有些煩躁壓抑。甩甩頭,默默盤算下一步計劃。

洪要革同意劃一筆錢到兒子賬上,數額不小,隨他支配。不過比起洪家這座大山,這筆錢也就是個峰尖兒。洪鑫垚想起自己勸老頭子收手,得到的回答卻是:“已經幹上了,哪有仗打到一半當逃兵的道理。”心裡有種隱約的不安。不當逃兵,萬一……當了炮灰呢?

到這地步,勸是肯定再勸不動了,干涉更無從談起。不如趁着老子沒空管兒子,來點兒小範圍大動作。

星期五上午,兩個人膩在牀上。一個趴着猶不忘做學問,盯着手提電腦看資料,任憑另一個貼在身邊摸摸親親揉揉按按。覺得弄過了,也不說話,伸手跟拍蚊子似的拍掉。

“下午去看老師,我跟你一起吧。”

“今天只說論文答辯的事,你去了會無聊。”

“我也帶着電腦,你們談你們的,我幹我的,不會無聊。”洪鑫垚捅捅他,“哎,我覺得老師對古玩應該很在行,是不是?”

“這個不好說……”方思慎聽他這麼問,停下手頭的活兒,認真回答,“甲骨帛書竹簡石碑肯定熟,但這些都不算古玩。跟古玩有關係的,銅器老師應該比較瞭解,畢竟是金文的載體。你不是有顧問?怎麼想起問這個?”

“正好,有幾件是銅器。多問問總沒錯,我虛心嘛!”

方思慎支起腦袋:“以老師的歲數和經歷,應該見過許多真東西。你試試吧。”

在古物鑑賞這個領域,見聞本身就是學問。華鼎鬆過古稀而近耄耋,又是少年成名,曾出入昔日大家門下,雖然後來專攻上古文字,其他方面的眼光見識自不待言。

午飯後往療養院去,洪鑫垚特地開車拐到素芳齋買了八色錦盒點心,又配上幾種水果。方思慎忍不住笑:“什麼時候學得這麼懂禮貌?”

洪大少十分得意:“禮輕情義重,主要還是個情義。”

到達時華鼎鬆正好睡完中覺起來,看見兩人非常高興,看見點心水果更高興:“快,拿些去給丫頭們分分,都跟我置氣一個月了。不就是批評她們看那什麼,啊,穿越劇,沒文化嘛……”

洪鑫垚騰袋子分東西,方思慎道:“把蔥香肉鬆卷和椒鹽牛舌餅都留下,老師愛吃帶鹹味兒的。”

洪大少應了,笑嘻嘻地提溜着大兜吃食往醫護人員辦公室拍馬屁去。

方思慎拿附贈的紙盤子給老師裝了個肉鬆卷:“您午飯吃了沒多久吧?先來一塊嚐嚐。這些能放半個月,可以留着慢慢吃。”

華鼎鬆過去不喜歡吃點心,覺得軟綿綿鬆垮垮沒嚼頭。然而隨着年歲愈大,牙齒鬆動,漸漸變得中意起來。掰下一塊放到嘴裡,眉開眼笑:“你買的,還是他買的?”

方思慎有點不好意思,笑道:“他買的。我最近太窮,沒錢買點心孝敬您。”

說起來,方思慎從來沒富過,一度窮到舉債度日。自從丟了國培生資格,學費吃住全部自己掏。他又受不了跟人合住,交的是單間住宿費。替華鼎鬆上課後,多虧這筆穩定的課時費,交完學費還能維持溫飽。原本有了課題,能多一筆收入,奈何經費緊張,給自己打了白條。好在衣食住行都有人上趕着補貼,還不至於窘迫。加上寒假沒課,又請了一星期病假,因此這會兒手裡是一分餘錢也沒有。

華鼎鬆砸吧咂吧嘴:“知道你窮……你跟他倒不見外。”

方思慎一愣,臉紅了:“大、大概太熟了吧……”

這時洪大少回來了,老頭兒滿嘴點心渣子招呼他:“洪……歆堯是吧,來,一起吃點。”

方思慎去泡了茶過來,洪鑫垚把盛着玫瑰松仁糕的盤子放他面前:“這給你留的。”自己拿起一塊核桃酥。

方思慎平時幾乎不吃零食。但林區長大的孩子,對松子的味道最是無法抵禦。也許哪次聊天提起過,就被人記住了。輕嗅一下,十分陶醉:“這個松仁挺好,玫瑰都蓋不過它的香味兒。”

一擡頭,華鼎鬆兩隻精光迸射的小眼正斜覷着自己,嚇得一塊松仁糕差點掉下去。轉眼又見他意味深長地盯住身邊人,毫無由來的,剛恢復正常的臉色,唰地又紅了。

幸虧華鼎鬆什麼都沒說,吃完點心,師生二人商量答辯的事,洪大少果然安安靜靜在那邊幹自己的活兒,偶爾打個電話,都輕手輕腳去到走廊裡。

前期已經做過許多準備,個多小時也就商量妥了。洪鑫垚聽得這邊開始閒聊,趕緊端着電腦過來:“教授,有幾件東西,想請您,嗯,請您,那個,過目一下。”

屏幕上是幾張青銅器的高清照片。

華鼎鬆看了兩眼,忽然往前湊:“把我放大鏡拿過來。”

“不用不用,我給您放大了看細節。”洪鑫垚忍住笑,一張張挨個放大,上下左右慢慢挪。

“這個……不像是新做的。紋路這麼清楚的圓鼎,不多見。哪個博物館的東西?”

“不是博物館的。是這樣,東西不在國內,照片是花旗國的朋友傳過來的。”洪鑫垚見了華鼎鬆的神情,直覺有戲,語調禁不住激動起來,“是私人收藏,最近有意出手,朋友勸我買下來,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怕上當。”

華鼎鬆十分意外,瞅洪大少一眼:“你不跟你爹賣炭,居然玩這個?”

“這不是……咳,陶冶情操嘛,也算爲文化事業做點貢獻……”

華鼎鬆不聽他扯淡,指着器物上的文字:“從銘文看,頗具古雅正統氣象,確實不像假的。這種筆畫曲折多變的字體,類似楚銘文,但細節處又並不典型。”對方思慎道,“你看看。”

方思慎一直在邊上琢磨,這時接話:“老師,您不覺得,這個形制,有點像某種過渡字體?”

“什麼向什麼過渡?”

“這些銘文具有明顯的裝飾性,似乎介於迴旋文和花鳥文之間。迴旋文跟花鳥文並沒有先後繼承的關係,也就是說,時間上的過渡未必成立,那麼很可能是空間上的過渡。迴旋文盛行於楚,花鳥文流行於越。楚越之間,是古九溪國地域。聽說也曾十分繁榮,可惜湮滅於歷史,無緣得見其遺蹟。”

華鼎鬆笑得直摸鬍子,明顯老懷大慰:“你啊,也就是這些事上,腦子忒靈。”轉頭對洪鑫垚道,“把幾件東西的來龍去脈、中間流轉都問清楚再來。”

洪鑫垚大喜,連聲應了。見華鼎鬆興致頗高,索性調出電腦裡許多相關圖片,給老頭欣賞。方思慎看一老一小處得不錯,起身去食堂定晚飯。

華鼎鬆等小弟子走遠了,問洪鑫垚:“你跟他要好?”

洪大少點頭:“是啊。”

華鼎鬆把眼睛轉過來:“你沒聽明白,我講的要好,是指搞對象。”

洪鑫垚吃驚。雖然知道老頭遲早看出來,但這也問得太直接太隨便太……鄉土了。

見他一臉癡呆,華鼎鬆道:“老頭我活到這把年紀,什麼沒見過?”嘆氣,“二十七八的大小夥,什麼都不比人差,偏對女人就跟絕了緣似的。起先他來,這一層的小丫頭,哪一回不得背後嘰嘰喳喳半天?他倒好,看人就跟看木頭一個樣。”

洪大少聽他提起小丫頭,心裡就開始發緊。及至說到看木頭,立時又鬆了。

就聽華鼎鬆哼一聲:“他不可能去追你,定是你死乞白賴纏上他。”

洪大少低頭認罪:“是。認識他快四年,喜歡了三年,死命追了兩年。”

聽見老頭問:“你多大?”

恭恭敬敬回答:“滿二十了。”

華鼎鬆半晌沒說話。忽然擡手往門外虛指一下:“那是塊寶……你懂嗎?”

“我懂。我要不懂,就找別人了,怎麼會找他。”

又是半晌沒說話。

華鼎鬆的聲音無端弱下去,四個字慢悠悠如嘆息一般:“別欺負他。”

“不會,我發誓。”

老頭橫眉冷笑:“你做得到?我可不信。”

洪鑫垚擡起頭:“您不信沒關係,我會做到。”

方思慎回來的時候,依舊是一老一小趴在電腦前看圖片的和諧情景,間或老的對小的問出的白癡問題痛斥幾聲,不由失笑。

吃完飯,洪鑫垚送方思慎回家,照例遠遠停在校門外。晚上,方篤之對兒子說:“洪歆堯明天約我吃飯,談藝術品投資的事,你去不去?”

方思慎暗驚,轉念一想,肯定要提以心買房子的事,他大概怕自己提前知道了反而不自然。搖頭:“我走不開,您去吧。”又叮囑,“別喝酒。”

第二天上午,方篤之先在辦公室處理了幾件雜務,然後被洪大少接到了翠微樓。

翠微樓作爲洪家在京公關根據地,用的都是洪要革的直系,連常駐京城的洪大洪錫長也沒法滲透進來。兩年前開始,洪要革把日常管理慢慢交到兒子手中,如今這座酒樓已經在洪鑫垚名下。其實專用於接待的四合院修好後,像這種小型會面一般安排在那邊。但洪鑫垚私心裡不想把方篤之往那兒領,因此定在翠微樓的小包間。

寒暄之後,等菜上齊,洪大少將旁人都揮出去,親自給方叔叔倒茶盛湯,添飯佈菜。

方篤之坦然舉箸,細嚼慢嚥,只待他開口。

“方叔叔,有件事,跟咱倆都有關係,卻一直沒想起來交流交流。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提醒了我,覺得有必要跟您當面請教。”

方篤之沒擡頭,用心品嚐風味十足的晉州嗆鍋魚。

“兩年前,也差不多是現在這個時候,我爸給甲金竹帛工程捐了一筆錢。這事兒,我想您肯定知道。”

方篤之頓住筷子:“知道。”

“數目您應該也知道?”

“知道。”

“那……錢花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

方篤之心下大驚。慢騰騰放下筷子:“一部分從梵西博物館租借了墨書楚帛,另外的,基本用於購買資料。錢都分到各個子課題組,具體怎麼花,除非查賬,我可真不知道。”

“那萬一……有人來查賬呢?”

方篤之哈哈一笑:“都審計過了的項目,誰那麼無聊翻舊賬?要翻也隨他翻去,不過兩年的事,東西跟人都在,那還不好說。”

洪鑫垚吃兩口飯:“方叔叔,跟您說實話,我不是擔心您,我是擔心我爸。”

“哦?”

“您也知道,最近出了不少事。我身邊有數的,比方我們高中一個姓汪的同學,突然悄悄出國去了;前兩天姜老先生看見電視裡有方敏之小方叔叔,直嚷嚷……要變天。”姜老先生,就是方院長給洪大少介紹的顧問之一。

洪鑫垚說完變天兩個字,便盯住方篤之不動。

方大院長淡然微哂:“變來變去,變的都是風雲,天不還是那個天?”話鋒一轉,“你怎麼會認識方敏之?”

洪鑫垚趕緊回答:“衛德禮那會兒不就是跟他一塊兒抓進去的麼?衛德禮我能撈出來,他我可撈不出來。”

方篤之啐道:“你這小子,怎麼什麼都要摻一腳?”

洪大少愁眉不展:“方叔叔,我爸可不是您,那是個超級頑固死腦筋。除了金帛工程,還塞了不少錢在別的地方。我真怕他一頭栽進去。可他決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方篤之心下沉吟,又夾了一筷子魚:“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別的都是虛的,趕緊把錢轉走是正經。我都打算好了,地皮樓盤統統讓出去,真心堂的藏品儘快賣掉,凡是能劃拉到手的全部折成現金……”

“現金又怎樣?你還能挖個地窖藏金子?”

“不是,我準備把現金換成古董。反正東西本來就不在國內,買下來也先在外頭擱着……”

方篤之這回才正眼打量起面前二十郎當的小少爺來。

第〇八〇章

洪鑫垚一點不保留,將自己這套國內東西換成錢,再拿到國外換東西的思路坦白交代,跟泰山大人詳細討論怎麼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利益最大化。方篤之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已經嚐到不少甜頭。洪大少又加送一個人情,提醒了金帛工程賬目上的漏洞,本就牢靠的裙帶關係無疑綁得更緊。最難得的,是洪家少爺表現出的信賴和誠意,令方院長十分感動。

方篤之權衡一番,在洪鑫垚給自己盛第三碗湯的時候,終於道:“小堯,下個月我可能去一趟花旗國,有機會到普瑞斯,說不定還會見到那個衛德禮。”

原定六月的交流洽談活動,是和花旗國友好學校續簽下一階段的合作協議,並不需要院長親自去。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又累,吃得又差,還浪費時間。本打算按照慣例,派個年輕體力好的副手帶隊,領一批沒出過洋的教職員工開葷玩一圈就算。聽罷洪大少的計劃,方院長不禁有了些新的想法。

聽到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洪鑫垚又驚又喜:“真的?那……勞您費心,那幾件東西,親自掌掌眼?”

方篤之沒好氣道:“真懶得看見姓衛的那洋鬼子。”

洪大少偷窺他一眼,一臉討好的笑:“那傢伙人品還是靠得住的,就是辦事有點兒拎不清。正好您去給當面指點指點,我打賭……他肯定聽您話。”又小心翼翼湊近些,“那個,叔啊,我跟洋鬼子合夥做生意的事,從沒跟我哥提過。洋鬼子講信用,也一直替我保着密呢……”

“不提就對了。一碼歸一碼,叔叔很欣賞你這點,做什麼事都公私分明。”頓一頓,方篤之又道,“真心堂現有的東西,國內肯定不如國外賣得起價。你要是信得過我,倒可以幫你帶一批過去。”

“這……就怕太麻煩方叔叔……”

“你要不放心,就算了。”

洪鑫垚趕忙站起身:“您這麼說可讓我,咳,都沒臉出這門。我就是不敢開口啊,讓您替我受累擔風險,我心裡頭,這個……”

方篤之笑:“怎麼,難道你還打算讓我夾帶違禁品不成?”

洪大少忙不迭擺手:“沒有沒有,這可不敢。只是您也知道,文物出境管得有多嚴。凡是共和以前的東西都不讓出去,能出去的每一件都要申請出境鑑定證明。到時候過海關,萬一……肯定給您添麻煩。再說您下個月就走,時間上恐怕來不及……”

當年送洪玉蓮跟Lewis兩人回花旗國,事後才知道,那一揹包小攤上淘的民間工藝品被攔住查了半天,幾件仿舊的東西因爲一沒發票,二沒鑑定,愣是被扣下了。真心堂開起來後,也只敢往那邊寄共和以後產出的,明確標着年份作者的東西,每次鑑定更是手續繁瑣,費稅高昂,爲此搞了不少公關,是以洪大少很是知道其中難處。

不料方篤之輕描淡寫道:“你要只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東西拿給我,跟學院帶過去的禮品放到一起,統一開個出境證明就是了。我既然要去,誠實肯定跟着,你直接找他就行。那邊具體怎麼交接操作,也跟他說。”筷子在碗裡點點,輕笑,“反正他也從你手裡分紅,交給他辦不是正好?”

沒想到如此容易就解決一個大問題,這可是實打實幫了大忙。洪鑫垚免不了千恩萬謝,直把方叔叔捧到天上去。

方篤之擺出諄諄教誨姿態:“小堯,這無非是體制內跟體制外的區別,跟我個人沒什麼關係。不過體制這個東西很微妙,有時候十分方便,有時候又非常累贅,要進得去,出得來,得下苦功夫啊……”

翁婿二人談話投機,自然順便解決了胡以心的婚房問題。方篤之又暗示多來一套:“我雖然無所謂,但小思一直不太喜歡住在校內。我這當爸爸的,也該爲兒子將來考慮考慮。”

洪鑫垚屏息凝神,小心接話:“您說的是,我哥那人從來不會替自己打算。”

就見方篤之臉色一正:“小堯,你說你認小思做哥哥,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從沒拿你當過外人。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跟他合夥瞞着我?”

洪大少腦子裡嗡一聲,強作鎮定:“您說的……是什麼事?”

方篤之認定他是知情人,忿忿道:“他跟誰談戀愛呢?別說你不知道!”

“有、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他自己都招了,你還跟我裝什麼!”

洪鑫垚這一驚吃的,心都要蹦出來:“什、什麼?!”

要招也該先跟自己商量啊。莫非昨晚哪裡漏了馬腳,被老丈人審出來了?沒道理跟他爸招了不通知自己,難不成老丈人大發雷霆,把兒子關了禁閉?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跟揣着定時炸彈似的,惴惴問:“他招、招了什麼?”

方篤之看他一眼:“你先告訴我你知道什麼,我就告訴你他招了什麼。”

洪鑫垚忽地笑了。若方篤之真的什麼都知道了,絕不可能坐着跟自己安安生生吃飯說話這麼久。頂多就是有些蛛絲馬跡,訛自己來了。

定定神,心底撐起十二分警惕,面上一派誠摯歉意,說出來的話相當欠揍:“方叔叔,對不起,我不能說。”

方篤之筷子拍到桌上:“哼,這麼說你就是知道了?你覺着你講義氣是不是?你們年輕人玩先鋒前衛,不覺得是個事兒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對他前程會有什麼影響?跟個學生搞同性戀,一旦暴露出去,他學位還要不要了?課題還做不做了?施鍾起在這些事上向來保守苛刻,還能借此踩我一腳,你覺得他會手下留情?”

施鍾起,是京師大學現任校長,行政級別與方篤之相同。

洪大少這才理解剛見面時對方端着架子憋着氣所爲何來。看樣子是知道了抽象事實,還沒落實到具體對象。

想了想,小心開口:“叔,這事兒,我答應我哥保密,就是跟您,都不會多說一個字。我保證,學校裡絕對沒有其他人知道。您不如……告訴我他是怎麼跟您說的,我看能不能,在可能範圍內,給您參考參考?”

洪鑫垚口風如此緊,反而讓方篤之覺得放心不少。語調降下來:“他只說是課題組一個大二的男生。”哼一聲,“他肯體諒人年紀小,人肯不肯體諒他的處境?別沒遮沒攔蠢到捅出去,弄得不可收拾。再說了,對方家裡什麼情況?如果是傳統保守家庭,趁早一拍兩散,回頭搞得跟梁山伯祝英臺似的,以你哥的脾氣,你忍心叫他受那折騰?”

最後長嘆一口氣,抹了把臉:“且不說將來有多難,就說眼下,現在的小年輕,哪個不是精刮滑溜一肚子算盤?小堯,我實在是……怕他吃大虧啊……”

說起來,之前方篤之對洪鑫垚莫名其妙跟兒子示好還有些疑惑,在方思慎坦白戀情之後,反倒去了那點疑心。最重要的原因,是課題組三個字。因爲沒有人特意跟他說明,所以方大院長斷然想不到,不學無術的洪大少爺,會名列在華大鼎的課題組裡。第二個重要原因,是方思慎那句覺得愛情非常美好的表白。在方篤之的認知裡,兒子看中的人,怎麼也得有幾分靈魂知音精神伴侶的潛質,無論如何聯繫不到眼前狡猾世故的暴發戶家二世祖身上。

如此一來,洪鑫垚便被方篤之無意中擱在了兒子戀愛對象的盲點位置。

穩住砰砰狂跳的心,強忍着擡手擦冷汗的衝動,洪鑫垚腦子轉得比什麼複雜應酬場合都快。福至心靈般想起上次從芒幹道回來跟老丈人的談話,忽然就明白該說什麼了。

“叔,我哥他今年多大?”

“年底滿二十八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您看,我才二十歲,跟這兒瞎搗騰,我爸基本什麼都不管。”洪鑫垚一面觀察方篤之臉色,一面試探着往下說,“我哥都二十八了,您不覺得……”

“那他能跟你比嗎?就他那……”

“叔,”洪鑫垚正經嚴肅起來,“我說話沒輕沒重,您多擔待。我是真心覺着,您除了應該多理解我哥,還應該多信任我哥。他都這麼大了,您就不能……就不能相信一次他的眼光?”

方篤之長久沒說話。洪鑫垚手心都溼了,聽見他說:“你替我盯着點兒,有什麼不對,第一時間告訴我。”

如釋重負,響亮應了聲:“嗻!您老放一百個心!”

整個週末,一想到方思慎跟他爸招了那麼多,洪鑫垚心裡就飄啊飄地揚起無數小紅旗。這充分說明他已經像自己一樣,開始爲兩個人的將來做長遠打算。如此振奮人心的好兆頭,怎不叫人情緒高昂心情舒暢效率大增氣魄大漲?

星期一大清早,拎着早點來到華鼎鬆辦公室,果然,門一推就開,卻沒見到人。把袋子放到桌上,一轉身,失笑,怎麼睡那兒了?

辦公室當中有張擺放資料兼開會用的長桌,兩邊放着幾條長板凳。就見方思慎把四條長凳拼成窄窄一張牀,腦袋下枕兩本字典,雙手交疊在身前,正睡得安穩。

洪鑫垚心說這是昨兒晚上熬夜了麼?想找點什麼給他蓋上沒找着,衣裳只穿了件單的也沒法脫,不如叫醒起來吃早飯。走到跟前,看他安安靜靜睡得那麼好,除卻胸口隨着呼吸的頻率起伏,一動也不動,不由得就怔住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幹什麼。

他慢慢跪蹲下去,魔障般盯着微微開啓的雙脣,屏住呼吸,低下頭,用最輕柔最謹慎的幅度,將自己的脣貼了上去,就這樣停留在原地,彷彿雕塑般凝固不動。

猛然間心中警鈴大作。一擡頭,有個人站在門口,是同班的課題組成員江彩雲。江彩雲雙手緊緊捂住嘴,因爲驚嚇過度,眼睛瞪得凸出來一般。見他發現自己,慌張無措下轉身就跑。

洪鑫垚噌地躥出去,幾步追上她,伸手扣住肩膀。手指力度奇大,女孩當場就疼出了眼淚:“放開我!”

“你站住,我就放開。”

也許是太疼了,也許是被他惡狠狠的模樣嚇到了,洪鑫垚剛鬆手,江彩雲腿一軟,靠在牆上哭起來。

兩人平時關係其實很熟,曾經一度還傳過緋聞。同在一個課題組裡,碰了面跟其他人一起吃喝玩鬧也是常有的事。但洪鑫垚仔細觀察過,他知道江彩雲對方老師很有點意思,只不過表現得非常含蓄,完全沒撩動書呆子的神經罷了。

江彩雲被嚇得不輕,抽噎着說不出話來。

這時已經有勤快的工作人員和師生出入,以爲小情侶鬧彆扭,瞥一眼也就走了。

洪鑫垚壓低嗓門,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下個星期論文答辯。”

江彩雲擡起頭:“我,我不會說出去……”

洪大少全部神經都鬆了一檔,但腦子還抽得厲害,順口問出個充分暴露邪惡本質和一貫作風的愚蠢問題:“你要多少錢?”

江彩雲的生長環境陽光單純,從小到大都是學生幹部,屬於少有的正義感很強的女孩子。聽見這話頓時氣得臉色通紅,又或者夾雜了某種無法明言的怨恨,一股惡氣激上心頭,擡起右手,使出渾身力量,“啪”一聲甩到洪鑫垚臉上:“你這個混蛋!”

圍觀路人都嚇得抖了一抖。

方思慎被這番動靜鬧醒,爬下長凳揉着額頭走出辦公室的門,恰看見洪鑫垚被淚眼婆娑的女孩狠狠甩了一個巴掌。

兩個都是自己的學生,雖然腦子還不怎麼清楚,方老師下意識覺得有責任,開口道:“你們……怎麼回事?進來有話好好說。”

江彩雲看見他,淚珠一個勁兒在眼眶裡打轉:“方老師,他、他……”說不下去了,“哇”地一聲,到底哭着跑了。

洪鑫垚心中懊惱到極點,掃視一圈,遠近幾個圍觀羣衆無不被那雙陰沉的眼睛驚得一哆嗦,心道這小兩口一個比一個狠,靜悄悄迅速散開。

洪大少無聲逼退閒雜人等,重新走進辦公室。方思慎看他一副要吃人的兇狠樣子,偏頂着半邊臉上五個手指印,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隨即一點陰影蒙上心頭,勉強笑道:“第二次了,看見你被女孩子當衆打耳光。”

洪鑫垚回頭把門鎖好,走過來,忽然伸手抱住他,頭枕在肩膀上:“剛纔你睡着了,我沒忍住,親了一下,被她看見了。”

方思慎渾身一僵。

“我跟她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她答應保密。不過這也不好說……記住,你什麼都不知道。”

感覺方思慎要說話,將他箍得更緊:“是我太大意了,沒控制住自己。她要說出去,就讓她說,我沒關係,大不了被老頭子揍一頓。但你不行。萬一有什麼風聲,答應我,你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方思慎點了頭,洪鑫垚才把他鬆開。

方思慎望着他:“我可不可以問問,江彩雲爲什麼哭?她打你做什麼?”

“哭大概是嚇的,打我……”洪大少撓頭,眼神往牆角飄,“大概是因爲……我問她要多少錢。”

方思慎聽見這話,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最後瞪他一眼:“不止她想打你,我都想打你。”過了一會兒,慢慢道,“無論如何,去好好道個歉,這是你應該做的。我覺得江彩雲是很講道理的女孩,既然被看見了,說不說出去,決定權就不在咱們手裡。我不能去,那就只能你去,就算是,算是代表我們倆,真心請求她幫忙,保守這個秘密。”

說到最後,臉紅了,眼神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好,我去。”洪鑫垚知道不該多待,將桌上的紙袋子打開,“還熱着,趕緊吃。”往嘴裡塞兩個包子,問,“板凳加字典,這你都能睡得着,昨晚幹什麼去了?”

“昨天睡得有點晚,誰知道宿舍樓水管壞了,早上五點多開始搶修,我就上這兒來了。”

“今天能修好嗎?”

“不知道呢。”

洪大少又塞進去兩個包子:“這樣,你晚上去四合院睡,那邊安靜,休息得好,還有人做飯。距離也近,往返費不了多少時間。”滿臉懊喪內疚看着他,“你自己過去,我先避避嫌,暫時不接送你了。以後……我一定小心注意。你好好準備答辯,別的糟心事都不要去想。你要是通不過,或者表現不夠好,不光丟我的人,可是連老師還有你爸的人都丟光了……”

越說越離譜。方思慎一口包子憋得差點背過去,洪鑫垚趕忙給他拍胸口。

去四合院休息,實在是個極端具備誘惑力的提議。嚥下包子,方思慎想一想,問:“你去嗎?”

洪鑫垚有點猶豫,最後下了決心:“等你答辯完,咱倆好好待幾天。那之前我就不過去了,正好最近事情也有點多。”

把餐盒裝進袋子:“我先走了。”在他面前站定,“記着,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會搞定。你要是慌了,我才難辦。”

方思慎點下頭:“你跟人好好說,別急躁,也別動不動威逼利誘……接下來打算怎麼做,要提前告訴我。”

四目對望中情思涌動,然而時間地點都不對。

方思慎往後退了退。

“嗯。”洪大少不再廢話,打開門,一身又冷又酷的派頭出去了,紙袋子拎在手裡,像拎着黑幫地下交易保險箱。

第〇八一章

方思慎直到週三上午纔再次見到江彩雲來辦公室。女孩子頻頻看自己,眼神關切又憂慮。他昨晚已經接到洪鑫垚的電話,說是道過歉了,對方也答應幫忙保密。凝神一想,大概知道她爲什麼這般表情,偏又沒法解釋。趁着問問題的空檔,輕聲道:“前天早上,沒事吧?”

女孩兒漲紅了臉,幾乎咬牙切齒:“沒事。您別誤會,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就是看他不順眼。”

洪歆堯那該死的混蛋,不僅害自己在方老師面前丟臉,而且因爲一時衝動抽了他一巴掌,現在更是謠言滿天飛,叫人煩不勝煩,百口莫辯。原本上學期孫倩倩大鬧國學院,衆人尚記憶猶新,不想洪大少沒消停幾個月,又貢獻出新的勁爆素材。接連被女人當衆抽巴掌,這記錄堪稱空前。才幾天工夫,就有人暗地裡給起了個光榮稱號:“紅雙響”,暱稱“二炮”。

這些方思慎當然還不知道,見江彩雲這樣,也只好暗歎口氣,暫且擺下。

這星期他都在四合院住,要乾的活兒存在電腦裡,不過兩站地,走路也就三十分鐘,連擠公車都省了。洪鑫垚果然很忙,一直沒有來,哪怕在學校,也是下課就不見蹤影。當然,每天至少有一個電話。聽那頭動靜,有時候在路上,有時候像會議間隙,有時候是應酬場所。方思慎幾乎不打過去,一來是長期形成的習慣,二來知道他的日程跟自己完全不同,目前這種模式,很合適。

只不過到了週四晚上,酸澀的眼睛暫時從電腦屏幕上挪開,月光竹影同時投映到玻璃花窗上,也許太安靜的緣故,忽然很想聽一聽那個常常不怎麼正經,甚至有點兒吊兒郎當的聲音。他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撥出去,擡頭望着窗外。這一晚正是夏曆月中,一輪圓月瑩光滿天,嫦娥玉兔都好像繞到背面睡覺去了。

正看得出神,手機響了。

“幹嘛呢?”

隱約傳來戲謔浪蕩的笑鬧聲,估計又是哪個聲色之地。

“看月亮。”

背景音樂漸漸遠了,聽見開窗戶的聲音。

“嚯,真的,這月亮,又大又圓,真他媽好看!”

兩人都好一陣沒說話。

“那啥,我得過去了,你早點睡。”

“嗯,你自己小心。”

電話掛了,方思慎想起一個詞:相思。

起身披了件薄外套,上院子裡溜達。望見葫蘆架下石桌邊坐着兩個人,停步。正要回轉,秋嫂卻看見了他:“小方,過來一起坐坐吧。”

等他走近,才介紹身邊那位:“這是我的好友,也是洪少的客戶,Ms.何。”

方思慎一聽,便知是海外歸來的夏裔。打招呼的時候,藉着月光和廊下的燈,看見這位何女士有一張典型的東方面孔,模樣十分端莊。跟秋嫂一樣,不大瞧得出年紀,氣質更加銳利一些,神情卻平易親切。

互相介紹過,知道何女士在這邊買了一套四合院,有機會便住幾天。秋嫂不肯擅離職守,於是邀她時不常過來坐坐。

“我們喝的雪芽,你喝什麼?晚上喝茶會不會影響睡眠?”

“淡一點就沒關係,不好意思麻煩您,我自己來。”方思慎接過秋嫂手裡的東西。

何女士感嘆:“年輕就是好。像我們這種老太太,喝安眠藥都睡不着。”

“二位這麼……美麗有風度,怎麼能說是老太太?”方思慎純屬實話實說,自然誠懇。

得到年輕帥哥的讚美,女士們毫不掩飾心中得意,笑得非常開心。

兩位女士見聞學識修養俱是一流,方思慎對待異性天然紳士,三人賞月喝茶,談天說地,竟然毫無隔閡,愉快舒暢。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中間到院子裡看花逗鳥換腦筋,秋嫂站在西廂臺階上,問:“小方,中午Shannon也在這裡吃飯行嗎?”Shannon是何女士的西文名字。又笑,“肯定不白吃,她吃的每一口回頭都得叫洪少翻倍賺回來。”

方思慎答了句“當然沒問題”,瞧出秋嫂笑得別有意味,臉上一紅,趕緊撤退,“我先進去了。”

回到書房坐下,忽然想,秋嫂這樣的人,若不是清楚內情,絕對想不到會在他手下做事。繼而又想,別的不說,就自己接觸所及,他看人的眼光,用人的方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犀利老辣。淡淡一笑,人跟人,真是不能比。想到這便作罷,低頭幹自己的事。

中午三人吃飯,席間話題自然圍繞着江南菜展開。何女士祖上是江南人氏,但早在共和前,祖父那一輩就移居海外,因此她完全是在國外出生長大的。只因家中長輩堅守故土風俗,自幼薰染,自然而然養出了東西融匯的氣派。退休後得閒,抵不住對故園的神往,去年回來一趟,如今差不多變成兩邊跑。

聊到這一步,人家不再細說,方思慎當然不會追問。雙方可交流的話題相當多,一頓飯吃得十分盡興。方思慎對何女士印象極好,直覺可以親近,絲毫沒有與陌生人相交的拘謹。

何女士與秋嫂近乎閨密,對方洪二人關係心中有數。她跟洪歆堯是打過交道的,即使覺得也算年少有爲,卻仍然想不到他選的那一位會是如此人物,真正當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心中對洪大少的評分不由得升了一個檔次。

晚上回到家,方篤之把兒子叫進書房,指着桌上幾個小鐵盒:“回學校記得帶上,給答辯委員會那些老頭子的紀念品。”

論文答辯事後請老師們吃頓飯,是起碼的慣例。這個方思慎是知道的,早從生活費裡預留了一筆錢。至於其他,則純看學生的“孝心”。有那孝心足的,會在論文送審期間便提前登門,將心意呈上。答謝宴上再附送一份紀念品,也是常事。而宴會級別高低,當然千差萬別。畢竟,讀到博士這一步,畢業論文答辯遠不是終點,而是入行的起點,只要是能力所及,都會盡量多投入些。

見兒子站着不動,方篤之又道:“我知道華大鼎找的人多半不計較這個,但這是慣例,更是禮數。年輕人不懂事無所謂,你爸爸我不能不懂事——那幾個老傢伙,誰不知道你是我兒子?一點好茶葉,不多,沒幾個錢,就是個意思。”

方思慎除了感動,什麼也說不出了。捧起盒子放到書包裡:“謝謝爸爸。”

“還有套衣服,在你櫃子裡,去試試合不合身。答辯那天可以穿,畢業典禮也可以穿——你們畢業典禮定在哪天?”

“還不知道。”方思慎有些期待地問,“您來參加嗎?”

方篤之因爲身份的關係,幾乎從未以方思慎父親的名義和兒子一起在京師大學公開露過面。

沉吟:“不一定……我們院的畢業典禮定在六月十五號,之後我要去趟花旗國。”方院長當時利慾薰心,忘了兒子畢業典禮的事,這時又不禁有些後悔。

“只要時間不衝突,我就去。”

方思慎笑了:“嗯,好。”這纔想起來問,“您要去花旗國?”

“去談幾個項目。對了,小思,你跟姓衛的那洋鬼子還有聯繫?”用的是肯定語氣。

“是。不過爸爸,我們只是朋友。而且,他最近有男朋友了。”衛德禮收到

第43章 各懷心事第13章 鄉關何處第35章 人情是債第7章 學無止境第45章 南轅北轍第7章 學無止境第1章 君子固窮第31章 附庸風雅第20章 不知所起第39章 救命之恩第63章 人事皆非第18章 父子之義第119章 嶄露頭角第86章 兩處沉吟第19章 折節讀書第54章 緋聞纏身第100章 前倨後恭第40章 趁虛而入第83章 運籌帷幄第34章 無妄囹圄第111章 情到深處第102章 柳暗花明第54章 緋聞纏身第26章 獨樹一幟第3章 傳道授業第32章 杞人憂天第57章 趁火打劫第108章 異鄉故人第13章 鄉關何處第50章 道阻且長第117章 待價而沽第66章 危機險勢第5章 滿腹牢騷第105章 繞指溫柔尾聲四第112章 海外遺珠第25章 入鄉隨俗第24章 懷璧其罪第7章 學無止境第9章 討價還價第36章 峰迴路轉第79章 風雲暗起尾聲二第89章 釜底抽薪第95章 佳期如夢第76章 水到渠成第6章 朽木可雕第73章 潛滋暗長第2章 孺子可教第99章 奢期永壽第34章 無妄囹圄第29章 獨善其身第91章 巧取豪奪第54章 緋聞纏身第58章 漸入佳境第108章 異鄉故人第43章 各懷心事第25章 入鄉隨俗第64章 故人何處尾聲四第93章 以直報怨第3章 傳道授業第105章 繞指溫柔第4章 有教無類第13章 鄉關何處第60章 愈真愈怯第37章 不識相思第18章 父子之義第23章 三人成行尾聲五第10章 不擇手段第20章 不知所起第94章 新年新禧第19章 折節讀書第120章 來日方長第73章 潛滋暗長第61章 人間久別第24章 懷璧其罪第27章 大膽假設第115章 無價之寶第21章 遠方來朋第118章 家有賢妻第45章 南轅北轍第14章 榮歸故里第104章 棒打鴛鴦第29章 獨善其身第76章 水到渠成第34章 無妄囹圄第41章 始害相思第54章 緋聞纏身第36章 峰迴路轉第90章 無欲則剛第26章 獨樹一幟第75章 弟子之禮第9章 討價還價第114章 小別重逢第104章 棒打鴛鴦第88章 欺人太甚第118章 家有賢妻
第43章 各懷心事第13章 鄉關何處第35章 人情是債第7章 學無止境第45章 南轅北轍第7章 學無止境第1章 君子固窮第31章 附庸風雅第20章 不知所起第39章 救命之恩第63章 人事皆非第18章 父子之義第119章 嶄露頭角第86章 兩處沉吟第19章 折節讀書第54章 緋聞纏身第100章 前倨後恭第40章 趁虛而入第83章 運籌帷幄第34章 無妄囹圄第111章 情到深處第102章 柳暗花明第54章 緋聞纏身第26章 獨樹一幟第3章 傳道授業第32章 杞人憂天第57章 趁火打劫第108章 異鄉故人第13章 鄉關何處第50章 道阻且長第117章 待價而沽第66章 危機險勢第5章 滿腹牢騷第105章 繞指溫柔尾聲四第112章 海外遺珠第25章 入鄉隨俗第24章 懷璧其罪第7章 學無止境第9章 討價還價第36章 峰迴路轉第79章 風雲暗起尾聲二第89章 釜底抽薪第95章 佳期如夢第76章 水到渠成第6章 朽木可雕第73章 潛滋暗長第2章 孺子可教第99章 奢期永壽第34章 無妄囹圄第29章 獨善其身第91章 巧取豪奪第54章 緋聞纏身第58章 漸入佳境第108章 異鄉故人第43章 各懷心事第25章 入鄉隨俗第64章 故人何處尾聲四第93章 以直報怨第3章 傳道授業第105章 繞指溫柔第4章 有教無類第13章 鄉關何處第60章 愈真愈怯第37章 不識相思第18章 父子之義第23章 三人成行尾聲五第10章 不擇手段第20章 不知所起第94章 新年新禧第19章 折節讀書第120章 來日方長第73章 潛滋暗長第61章 人間久別第24章 懷璧其罪第27章 大膽假設第115章 無價之寶第21章 遠方來朋第118章 家有賢妻第45章 南轅北轍第14章 榮歸故里第104章 棒打鴛鴦第29章 獨善其身第76章 水到渠成第34章 無妄囹圄第41章 始害相思第54章 緋聞纏身第36章 峰迴路轉第90章 無欲則剛第26章 獨樹一幟第75章 弟子之禮第9章 討價還價第114章 小別重逢第104章 棒打鴛鴦第88章 欺人太甚第118章 家有賢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