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方思慎喚醒父親,一面伸手按鈴。
方篤之睜開眼,胸悶心慌,頭暈目眩,一時神志不清,恍若猶在夢中徘徊。眼前人與夢中人倏忽重疊,如真如幻。緊緊攥住兒子的手:“小思!別騙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對不對?對不對?我帶你回去,跟我回去……”
他頭痛欲裂,聲音嘶啞,苦苦掙扎如絕境中的困獸:“回去……跟我回去……”
方思慎渾身的血都凝住了。怔怔地任由護士推開自己,眼看着她扶起父親,按摩、測量。很快醫生進來,迅速診斷,然後注射用藥,向自己說着什麼。
“對不起大夫,我沒聽清,麻煩您再說一遍。”方思慎揉揉額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醫生看他一眼,大概覺得這小夥子太不靠譜,耐着性子道:“方院長睡前是不是忘了量血壓?如果當時發現偏高,及時吃藥,應該就不會出現突發性危象。”
“啊,那現在怎麼辦?危險嗎?”
“之前已有明顯好轉,現在出現反覆,應該是偶然性誘因所致。比如緊張、焦慮、受寒、勞累,包括興奮過度,思慮過多等等。只要避免這些,輔以恰當的藥物飲食調理,沒什麼大事。”
“謝謝您。”
方篤之這時已經徹底清醒,正在護士的伏侍下吃藥。等旁人都出去,才歉意地笑笑:“小思,讓你擔心了。”頭依然隱隱作痛,胸口也有些發慌,之前紛亂的夢境已成一片空白,空落落沉甸甸籠在心上。
藥物漸漸生效,睏意上涌。只覺得兒子扶着自己躺下,溫柔體貼,無微不至,心中和樂滿足,卻沒能看見他眼中無盡的茫然困惑、痛苦糾結。
第〇五七章
第二天方思慎沒課,在醫院多待一日。打電話遙控課題組幾位主要成員,掃過通訊錄上洪歆堯的名字,猶豫一下,沒撥出去。剛過中午,那邊就打來了。其時他正陪着方篤之在花園裡散步,氣溫雖然偏低,正午的陽光卻很好。二人一起悠閒遛達,寧靜融洽。
方思慎想,所謂天倫之樂,大概就是如此吧?記憶中父子間這樣的時刻實在難得,有如鳳毛麟角。等父親退休了,此情此景,或者可以常常再現?滿腹心事在金燦燦冬日暖陽照射下,變得稀薄而又恍惚,徹夜無眠的反覆糾纏彷彿不過是個夢。他心裡相當明白,其實只是因爲自己希望它是個夢而已。然而……即使只是一個夢,也太過殘忍傷神。
他不敢追問。既不敢追問對方,更不敢追問自己。曾經渾濁翻滾的過往,既然已經沉澱,最好的辦法,莫如就這樣沉澱下去。
“爸爸……”
“嗯?”方篤之揹着雙手,微微側頭。神情安詳慈愛,襯着兩鬢霜華,真是最和藹最稱職的父親形象。
恰在這時方思慎的手機響了。
“我,我接個電話。”
“嗯。”方篤之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留下方思慎在原地接電話。
“你在哪兒呢?”洪鑫垚發問,直接得沒有半點隔閡。
“在醫院。”
“啊?!”那頭語調一下拔高。
方思慎趕緊解釋:“是我爸,高血壓犯了。”
“哪家醫院,我過去看看。”
“不用了。”方思慎有點兒慌,放低聲音,“真不用了,我爸他,他不知道我跟你這麼熟……”
洪鑫垚悶笑。過了一會兒,慢慢道:“其實……我說了你別生氣,可能……是你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熟……”幾句話說開,洪大少下了決定,“正好有問題要請教方叔叔,在哪家醫院?我下午過去。”他一向把自己定位在方思慎平輩的位置上,況且論年紀,方篤之比他老爹洪要革還小上幾歲,一聲“叔叔”來得順當無比。
“你不上課?”方思慎還沒完全理解對方跟自己父親之間的關係學,下意識裡覺得不妥當,不肯說出具體是哪家醫院。
“下午上‘當代大學生道德修養’,”洪鑫垚乾笑兩聲,“我覺得我道德修養挺好的……”
爲保證年輕一代的純潔性和正確性,大夏各高等學府均開設至少三門思想政治方面的必修課:當代大學生道德修養、和諧社會構建理論、黨的思想研究。方思慎自己當年就是帶本專業書往角落裡一坐,考試前背背條文,以通過爲最高目標。這時也說不出什麼,只一個勁兒堅持:“真不用來,已經好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學校。”
洪鑫垚沒法,最後叮囑:“那你別太累了。”
方思慎面對洪大少,難得成功說服一次,長長鬆了一口氣。
方篤之遛達到小池塘邊上,站了兩分鐘,又遛達回來。
“誰的電話?”
“一個學生……問期末考試的事兒。”習慣成自然,如今方思慎在方篤之面前瞎扯起來,已然能夠不假思索,駕輕就熟。
父子倆往樓裡遛達。進了病房門,方篤之看看兒子的臉:“昨兒晚上沒睡好吧?去睡個午覺。”
方思慎搖搖頭:“沒事。”對上父親坦蕩真誠的關懷目光,強行安撫下的那根刺不由得再度蠢蠢欲動,“爸爸……”
心中一團亂麻,嘴裡囁嚅着,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眼睛卻在不期然間溼潤了。
這孩子,從昨天見到自己,情緒就有些不穩。明明堅定到固執的地步,卻又太容易心軟。方篤之一邊心疼,一邊欣慰,柔柔地問:“怎麼了?”
“我……您昨晚才真是沒睡好,現在睡會兒吧。”
“我不困,處理點事,還要打幾個電話。”方篤之說着,拎起手提電腦,還有一疊子文件,坐到客廳沙發上,“這屋子隔音好,你睡你的,吵不到。”
方大院長住院住得瀟灑。高幹病房一應俱全,不耐煩的人和事統統擋在門外,該有的動作卻一點不耽誤。
方思慎昨晚來得匆忙,什麼也沒帶,於是什麼也幹不了。坐在陪護牀上發呆,欲整理一番思緒,不料剛一動念,頭就疼起來。究竟是缺覺所致,還是身體自動提出抗議,警告自己放棄這個難堪的問題?腦袋漸漸變得沉重,連眼皮都開始打架,沒多大工夫,身子一點點歪下去,沉沉入睡。
一晌無夢到黃昏。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暗,四周一片寂靜。坐起來,想清楚身在何處,才覺出這房間隔音效果是真好。微微有些懊惱,怎麼睡了這麼久。剛拉開門,幾個人說話的聲音立刻傳過來。循聲望去,竟是洪鑫垚陪着方篤之坐在長沙發上,高誠實坐在側面,正聊得熱鬧。
高誠實的位置正好對着房門,第一個看見他:“師弟。”
方篤之擡頭:“小思,過來坐。”
洪鑫垚跟着擡頭,眨眨眼,親親熱熱叫一聲:“哥。”
方思慎費解地望着他:“你怎麼……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我有事要找方叔叔,特地問了誠實哥,根本不知道方叔叔生病住院。你都不告訴我,太沒義氣了。”
方思慎還沒開口,方篤之已經替他接過話茬:“小垚,小思那是怕給你添麻煩。再說我這也不算什麼病,找個機會,到醫院躲清靜來了,呵呵。”
拍拍身邊的位子:“小思,你也過來看看,幫着參考參考。”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坐到他方叔叔那一邊。
方思慎剛睡醒,兼搞不清楚狀況,一副懵懂迷糊模樣:“爸,看什麼?”
方篤之把茶几上攤開的彩色活頁冊子推過去:“‘真心堂’春季拍賣目錄。”側頭看一眼洪鑫垚。
洪大少趕緊收回那些心猿意馬:“啊,是這樣的,我想買幾樣東西,請方叔叔幫忙掌掌眼。”幾句話說得像模像樣。
自從正兒八經把真心堂開起來,他便有意識地學着增強專業素養,到如今也不過混個半桶水三腳貓。然而這位少爺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裝功一流,加上一幫顧問幫襯,竟鮮有露怯的時候。
方思慎順手翻了翻,金玉銅鐵、文玩傢俱、絲帛字畫,什麼都有。道:“爸,您什麼時候做起文物鑑定來了?”
方篤之笑:“你還不知道你爸有幾桶水?小垚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貨。”
洪鑫垚接話:“老貨要價太高,還怕上當,就想挑幾件當代的東西做擺設。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這廂恬不知恥地拍馬屁,偏還有人湊上來扇風:“那倒是。教授雖然專精古典文獻與文學,但對藝術素有獨到見解,審美眼光高超絕倫,令人欽服。”
高誠實這話聽得方思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瞥一眼父親,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篤之眯着眼笑。心說高誠實這是替他家教授自賣自誇呢,還是替小洪老闆做幫閒的清客?真心堂趁着瓊林書院倒臺,一舉購入所有藏品,這其中的貓膩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這一趟,怕是不少掙,在自己面前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垚今天來,他打算什麼時候招供?順口就要揶揄兩句,卻不願兒子知曉自己和洪家少爺的地下交易。
輕哼一聲:“審美眼光,不就那麼回事?物分美醜,人有妍媸。西施漂亮還是東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來——可惜世上多的是睜眼瞎罷了。”
那倆一邊點頭,一邊隨聲附和。方思慎只好低頭繼續翻看那本目錄。目錄做得很精緻,圖片清晰美觀,下方附着雙語說明。翻到一個鏤花屏風,十分眼熟,也沒在意。畢竟這些東西大同小異,很可能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來。自己並沒有喝茶的習慣,怎麼會覺得這套茶具似曾相識呢?心裡想着,隨手往後翻,到了字畫部分,居然連着好幾頁都是白貽燕作品。
連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頁。想起來了,兩年前在瓊林書院,被樑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盤,與圖片上這套,越瞧越像。存了這個心眼,再把目錄往後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舊相識。
方篤之注意到他盯着一架小插屏沒動,問:“小思,喜歡這個?”
方思慎轉頭:“爸爸,這裡邊有些東西,我在‘瓊林書院’見過。”
方篤之嗯一聲:“我知道。‘瓊林書院’裡的東西全部變賣了,剛跟小垚還有誠實聊這事。還是小垚生意場上消息靈通,我們都壓根兒不知道。”
洪鑫垚忙解釋:“瓊林書院的房子讓地方政務府回收了,內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們着急籌錢,又不想惹人注意,乾脆做一筆讓給了‘真心堂’。”
三個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沒有提所謂真心堂乃何方神聖。方思慎只當是某個做藝術品生意的公司,並沒放在心上。洪鑫垚說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釋然:瓊林書院曾經名噪一時,送小孩子去學習的多數非富即貴。爆出醜聞之後,看媒體報道,言辭間對涉事受害一方極爲慎重,只抓住白貽燕範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貽燕癱瘓在牀,無法服刑,那經濟賠償恐怕到了天文數字……
當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垚第一個知道瓊林書院賣藏品,立刻向汪浵表示要包下來。洪大少清楚那座院子裡的家底。真正的古董不見得多,但光白貽燕自己的字畫就不在少數。藝術品的價錢並不會跟作者品行成正比,尤其拿到海外,轉手就可能炒出十百倍。可惜這批貨不單賣,零零總總近兩百件東西,即使在行家眼裡賤如草芥,總價也不是個小數目,況且還要求一次現款付清。
洪鑫垚深知,“真心堂”要發達,就在這一錘子買賣。上竄下跳地四處找錢,把手裡凡是能套現的都拋了,只不敢動四合院項目。最後賭咒發誓從洪要革那裡借來一筆,總算如願以償,把整個“瓊林書院”內部物品,包括一張書案一盞油燈一支毛筆,統統買斷。
這裡邊最冤的,當數那“御府瓊林”集團老闆崔澧泉。因爲太過喜好風雅,被範有常訛了不少錢投在裡邊,包括許多藏品,都是他掏錢,再以捐贈名義放在書院。除了每次譁衆取寵的噱頭中出出風頭過把癮,崔董事長平時並不關心書院如何運作,於是這些東西順理成章到了範有常的名下。此番着急弄錢平息事態,首當其衝就是書院內部藏品。崔董事長不但血本無歸,還平白惹了一身羶。只好打落牙齒肚裡咽,自認倒黴。
整個操作過程迅疾低調。洪鑫垚拿到東西,當即組織人馬清點整理。爲掩人耳目,又摻了些別處蒐羅的貨色進去,做出這本活頁目錄。真心堂目前還沒有自行拍賣的資質,他需要藉助方篤之的眼光和人脈,爲這些東西擬定恰當的底價,確定合適的去向。值得收藏的,當然自己留下,等待來日更好的時機。今天來,探病是由頭,實則爲了這樁。若有那麼一兩樣入了方大院長法眼,直接相送亦無不可。
對於方篤之高誠實之流,這種事,根本無需點破。對於方思慎來說,就是當面捅破,也還要點時間反應。所以從一開始,那三人就沒打算點破。
洪鑫垚接着道:“我記得那裡頭有不少東西,你也說過不錯,就想着買幾件,擺到黃帕斜街那宅子裡去。”
這話別人聽着沒什麼,落在方思慎耳朵裡,那是無限曖昧。原本一片唏噓,霎時化作尷尬。擡頭四顧,恰好看見牆上掛鐘,趕緊岔開話題:“都這麼晚了,該吃飯了。爸,咱們吃飯去吧。”
高幹病房區就有餐廳,既供應病號飯,也提供點餐,外帶堂食一應俱全,口味設施與服務俱佳。方篤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務檯說明。這邊坐着的三人看着菜單閒聊。
洪鑫垚望着方思慎的背影,衝方篤之道:“叔,我哥可真體貼您。”叫得親暱又自然,連姓都省了。
高誠實道:“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師弟有一顆赤子之心。”
這話直說到方篤之心坎上,之前那點齟齬頓時消散,微笑頷首。
洪大少沒聽懂頭一句,後一句倒是懂了,大點其頭:“沒錯沒錯,赤子之心!誠實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詞就是好。”
方篤之道:“你這麼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驕傲呢。”
洪鑫垚撓撓頭:“嘿嘿……我爸到這兩年纔不怎麼揍我了,說起來,多虧遇上方大哥這麼個好榜樣。唉,我就是沒攤上叔您這麼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講話,就是那啥,彈琴給牛聽……”
兩個聽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過來,再當笑話講給他聽。趁着那兩人夾菜的工夫,方思慎橫了洪鑫垚一眼。越相處越熟悉,他漸漸摸出來,這位少爺有時候是真傻,有時候是裝傻。不過他還沒能完全摸出來,到底什麼時候是真傻,什麼時候是裝傻。
洪鑫垚臨走,忸忸怩怩:“叔啊,讓我哥送送我唄。我那個,問問期末複習的事兒……”
方篤之又樂了:“哈哈,送你沒問題,期末複習的事兒你別指望。”
方思慎繃着臉把他送到樓下。
洪鑫垚挨着他蹭蹭:“我跟你爸處得好,你也不樂意?”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嘆氣:“是處得太好了。”
洪鑫垚不再說這個,問:“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兒大清早往學校趕。”
方思慎搖頭:“昨晚就出了狀況。我爸他不愛用護工,老把人家轟走。”
洪鑫垚也就是說說,沒指望他答應,一步三回頭,走了。
這邊高誠實跟方篤之對坐飲茶,一時無話。
半晌,高誠實忽道:“您沒讓我跟他講您生病的事,我就沒講。他沒讓我跟您說他收購的事,我也沒說。今天他要來,您說好,我就帶他來了。”
方篤之正含着兩片茶葉,聞言啐到杯子裡,笑罵:“臭小子!你還中道直行了你!”
第〇五八章
七點一刻,方思慎走出醫院大門,考慮是搭公車還是出租車。手機鈴響,接通了,聽見洪鑫垚說:“你往左邊看,斜對面的報刊亭。”
果然,那輛黑色“驍騰”就停在報刊亭邊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過來,我就開過去。”
方思慎當然不想在醫院門口惹人注意,只好走過去。坐下了,還是忍不住道:“你不用這樣……”
那一個只當沒聽見,自顧問:“吃早飯了嗎?”
方思慎缺的就是這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無恥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帶了粥和點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垚忽然側頭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認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談戀愛。”
方思慎臉刷地通紅,好一陣纔下去。直到車停,兩人都沒再說話。偏有一股濃稠粘膩的曖昧在車內狹小的空間裡涌動,大清早的,薰得人釅釅然無端沾染了醉意。
“這兒下成嗎?”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樓背面花壇後的小路上,這個點兒有課的忙着去上課,沒課的還沒起牀,如此休閒地帶,一個人影也不見。
心想他還真是周到。“謝謝”兩個字在嗓子眼裡吊着,就是出不來。最後只點點頭,默默下車。拐彎時回頭望望,看見車子掉頭離開,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幾分感動,幾分感慨,幾分寧定中的忐忑,茫然裡的安詳。
接下來的日子裡,洪鑫垚或直截了當,或旁敲側擊,總能準確探知方思慎往返醫院的安排,及時上工,盡心盡責當好司機。
他瑣事多,待在項目組瞎混的時間漸漸變少,於是每次出現,總要搞出偌大動靜,給幹活的人買零食請宵夜,且明目張膽在方老師鞍前馬後大肆狗腿。如此幾番下來,同時看見這兩人,不覺成爲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課題項目逐漸步入軌道,除去上課,方思慎大把時間精力都放在裡頭,只隔天去父親那裡陪一晚。
這一日週五,晚上八點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車裡,頭往下一點一點。洪鑫垚把座位稍稍往後調,伸手將他的頭往自己肩膀這邊搬。
“啊,對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垚忽然扭轉身,費力地從後排抽過來一個枕頭,擱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這樣就行了,睡吧,不定什麼時候到呢。”
方思慎揉了揉眼睛,假裝沒看到那個枕頭。
“我說你,那麼多人幹活兒,非把自己搞得這麼累。”
“也沒有……正好考試周開始了,趁着這段時間把前面大家做出來的稿子過一遍,爭取下學期開始前,拿出新章程來。”
心裡卻還壓着一條沒說出口。“金帛工程”提供的那部分已錄入資料,雖然號稱經過了甄別整理,然而自己就是從那裡頭出來的,怎麼可能信得着?必然要從頭再看一遍。這念頭若傳出去,被嘲笑自討苦吃還在其次,更麻煩的,是當初經手的人跳出來找碴兒……
方思慎意識到這一點,自己都有點兒驚異。吃一塹,長一智,教訓竟然不知不覺轉化成了預知經驗,這對他來說,不啻於歷史性的進步。想起那號稱盛世文化里程碑的金帛工程,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多錢和時間,造出一座宏偉而速朽的沙雕,自己脫身出來,義憤的心情是早就沒有了,就連主持修建這座沙雕的人是誰,也常常會無意中忘記。
聽見洪鑫垚嘟囔:“又沒人逼你……專愛自個兒折騰自個兒。”
知他是好意,便笑笑。過了一會兒才道:“無論成果大小,這項目只要順利完成,肯定得交給別人用。如果因爲我的淺薄或疏忽造成錯誤,誤導他人,我會覺得無法安心。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在多用點心力。”
無論如何,人生總有一部分,是自己能夠掌控的。這一部分做到什麼程度,絲毫怨不得別人。
“真拿自己當神仙呢,嘿!”
洪大少這麼說着,表情和語氣卻是無奈又縱容,甚至帶着莫名的驕傲意味。
“眯會兒吧,看你這黑眼圈,你爸見着鐵定要嘮叨。”
對方跟自己說話歷來沒大沒小,但這般被指揮被教育,仍叫方思慎啼笑皆非。心裡終究暖融融的,在等下一個紅燈的時候,倚着枕頭合上了眼睛。
這一眯眼便當真睡着了。直到一股熱烘烘的氣流吹得臉上發癢,才醒過來。枕頭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下去,腦袋整個靠在旁邊的肩膀上。洪鑫垚就着這個姿勢轉頭看他,簡直噘嘴就能親上去。
“到、到了?”方思慎下意識躲開,“怎麼不叫我?”
“剛到,正要叫你。”洪大少不着痕跡地往邊上挪開點兒。
他手機握在掌中,屏幕正閃個不停。掃一眼,大概是要緊的信息,立刻回覆,手指無聲地點得飛快。
方思慎預備推車門。想起週末正是應酬最勤的時段,猶豫一下,道:“明天早上別來了,你……”
期末考試即將開始,這個週六舉行本學期最後一次項目組全體成員會,方思慎必須早上回學校。
洪鑫垚手裡動作絲毫不停,臉卻朝着他,呲牙一笑:“你心疼我?”
方思慎噎住。瞪他一眼,下車走了。
第二天早晨,鬧鐘才響,方篤之便伸手掐斷。看方思慎睡得香,就在陪護牀前站了一會兒,滿面愛憐之色。這一住院,倒把兒子對自己那點陰影與防備住沒了,方篤之心裡覺得實在是值。下樓溜達一大圈,才端着早點回到病房。
“爸!您怎麼不叫我!”方思慎手忙腳亂衝去洗漱。會議定在十點,睜眼居然已經九點有多。
方篤之把早點擺上桌:“急什麼,讓他們等。這點耐心都沒有,怎麼跟你做課題?”
方思慎放棄跟父親溝通,衝出來拎起書包就走。
“小思!把早飯吃了。”
只好回頭抓起兩個燒賣:“對不起,爸,我真得走了。”
一路衝下樓,熟悉的黑色轎車進入視野,正靜靜停在斜對面馬路邊上。大喜,想也沒想,直接擡腿跑過去。見洪鑫垚正坐在裡頭對着手機唸唸有詞,趕緊敲敲車窗。
“你吃早飯了嗎?”車子開動,方思慎不着急了,託着兩個燒賣問。
“沒。”
“那你拿一個吧。”
因爲方思慎總在醫院吃完了出來,洪大少最近不再帶早點。望着他手裡可憐兮兮的兩枚燒賣,笑:“騙你的,我吃過了。再說就這點玩意兒,還不夠我塞牙縫呢。”
“你剛纔在做什麼呢?”方思慎一邊吃一邊問。
“複習啊。就這一會兒,背了五個論述題。”
“對不起,等久了吧?我睡過頭了。” 方思慎內疚起來。洪鑫垚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給自己打電話添亂,總是安安靜靜在附近等候。
“沒事,我就這時候複習效率最高了,兩不耽誤。再說你也沒睡過頭啊,這不正好嗎?看你那副火燒眉毛的樣子,晚點就晚點唄,什麼了不起。你是老大,他們誰敢不等你?”
方思慎不跟他爭辯,低頭吃燒賣。
吃剩最後一點,忽然感應到旁邊的目光,擡頭:“怎麼了?”
洪大少“咕咚”嚥下一口口水,盯着他手裡僅剩的那塊:“你吃得我饞死了!”
“啊……”方思慎低頭看看,又擡頭看看,頓時犯了難,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顆大腦袋從眼前閃過,手裡那塊燒賣被叼走了。
“你!……”羞惱兼尷尬,一瞬間紅透了麪皮。
那一個故意誇張地嚼得“吧嗒”響:“嗯……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燒賣,真的!”
方思慎紅着臉愣了許久,終於低喝一聲:“用心開車!”
期末考試開始了,洪大少爺如今門路更廣,面子更大,考起來自然更有把握。專業課老早便找樑若谷捉刀。可惜樑才子忙得很,連面都沒空見,只電話裡牽線搭橋,另介紹可靠人士出手。洪鑫垚大概知道他忙什麼,看傳過來的複習資料質量上乘,也就不去計較他的怠慢。
方思慎看他接送自己次次不落,一隻手機發信息打電話看文檔拍照片玩遊戲談生意拉關係備考試添情調搞娛樂……十項全能,不由得打心底裡佩服。有些人天生就擅長左右開弓,四角尖溜八面玲瓏,同時應付許多頭緒。換了他自己,之前一邊上課一邊做項目,才兩件事齊頭並進,就已經應接不暇。等到考試周開始,總算能集中精力幹一件事,雖然忙碌程度有過之無不及,精神上卻輕鬆許多。
期間與妹妹聯繫了幾次,終於約定等國一高期末考試結束,帶準妹夫去醫院見父親。
洪鑫垚定了臘月二十九回家,因爲洪要革專程進京送年禮,要求兒子全程陪同實習。饒是如此,也叫他見縫插針地抽出工夫來給方思慎當司機。
洪家的男人大男子主義作風嚴重。洪四少年輕情熱,追求愛人的方式就是竭盡所能地寵他、護他、對他好、讓他高興,並且把這一切定性爲份內義務。也虧得一來方思慎性格平和寬厚,非原則性問題從不斤斤計較,二來兩人各自經營的專業領域基本沒有交集,鮮有交鋒的機會,平常相處不覺日益融洽。在方思慎看來,既然打算試着接受,便意味着不僅接受這個人,同時也接受他的成長背景、生活習慣、行爲方式。不熟悉的可以漸漸熟悉,不理解的能夠慢慢理解,將來會怎樣,權且順其自然。
對於未知的終點,只要不怕走下去,遲早總會知道的。
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承認,溫暖又美好,值得珍惜。
寒假開始,校園裡迅速變得清靜,方思慎的日子卻沒什麼不同。隔日去醫院陪父親一晚,白天全待在學校做課題。華鼎鬆在國學院有一間辦公室,許多年沒怎麼用過,乾脆做了他老人家專屬倉庫,堆滿了各種資料文獻,院裡也沒人敢清空屋子挪作他用。課題項目伊始,方思慎便從老師那裡拿到鑰匙。稍加整理,從此常駐此間。他很高興,不必跟其他研究生去搶公共教研究,也輕易不會撞見其他教授和老師。
他是這樣專注而忙碌,不久前被父親挑起的驚慌疑慮,彷彿已經全然忘卻。
有時候不知不覺忘了時間,直到洪鑫垚過來挖人。洪大少若是得空,便也在這裡陪着。他本是課題組成員,往來出沒,再正常不過。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傍晚胡以心帶着男朋友如約而至,方思慎自當出席,一家四口在醫院餐廳吃餃子。胡以心找的這位是個電子信息行業的技術人員,叫做歐平祥,高大憨厚,性格略微內向,一回答方篤之提問就打結巴。倒是方思慎試着提了提古文字數字化方面的問題,立刻滔滔不絕說起來,兩人意外地聊得投機。那父女倆被扔到一邊,默默相對,悶頭吃餃子。
吃完飯胡以心告辭,方篤之叫方思慎替自己送客。兄妹倆都明白,這表示方大院長對準女婿並不滿意。不過兄妹倆心裡一致認爲,這不是什麼問題。
方思慎問準妹夫:“你們怎麼認識的?”
對着準內兄,技術人員十分放鬆,憨憨地笑:“我參加外甥的家長會,以心在會議室放幻燈片,放不出來,就上去幫了點忙。後來那小子犯了別的事,都是我去學校挨批,就又見了幾次……”,補充說明,“那時候我姐出差去了,外甥跟我住。說起來,這小子算是媒人……”
胡以心飛個斜眼,七釐米尖高跟在他腳背上點一下:“平時八杆子打不出一個屁,這會兒倒挺囉嗦。”
歐平祥縮縮脖子,“嘿嘿”兩聲,果然不說話了,笑容卻一直停留在臉上,
因爲這件事,方思慎心情好極。
方篤之看不上姓歐的小子家世低微,鄙陋無文,卻也知道輪不上自己給女兒操心。何況自己閨女什麼脾性,當爹的多少清楚,嘴裡不置可否,該幹什麼幹什麼。他在醫院一躲三個月,姿態擺得差不多,日常交際逐漸恢復。不但各種瑣事增加,還時不常出個門,“帶病堅持應酬”,大大降低了磨兒子作陪的力度。
臘月二十五,跟父親吃過早飯,方思慎依舊上了洪鑫垚的車回學校。
半路上洪大少手機響了,瞟一眼,掐掉。一會兒又響起來,不屈不撓,大有不接通不罷休的架勢。
正好是個紅燈,洪鑫垚拿起手機,口氣不善:“史同,大放假的,你丫不在牀上挺屍,倒有工夫騷擾老子。說!啥事?”
若擱在平時,史同少不得跟他貧幾句,這會兒卻在電話那頭壓着嗓音打顫:“金、金土,你快來……樑子……出事了……”
一幫人裡,就數良民家庭出身的史同膽子最小。因了當年同蹲一個戰壕,充分欺壓對方的革命情誼,洪鑫垚很義氣地認了這份交情。偶有合適的娛樂活動,還會把他也叫上。
跟絕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史同很受用洪大少的義氣,向來積極迴應,連帶着跟同是高中同學的樑若谷也沒斷了聯繫。
聽他這麼說,洪鑫垚語調一沉:“他怎麼了?你在哪兒?”
“他受傷了,挺、挺厲害,我搞不定,你快來看看……對了,我手機裡有地址,這就發給你。快點來啊!”
“嗯,馬上。”轉頭正要跟方思慎交待,信息來了,一看,地址居然是自己幫樑若谷弄的那套公寓,頓時放下一大半心。只要不是在外頭被人砍,還有個醫科生守在邊上,肯定死不了。
“不是什麼大事。我先送你回學校再過去。”
方思慎望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洪鑫垚皺眉:“不定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呢,你就別摻和了。”
“我聽見了,你叫我怎麼不理會?救人要緊,快點兒吧。”
洪鑫垚不做聲,心裡掙扎得厲害。很多東西,他不想讓他知道,又似乎遲早要讓他知道。不論知道還是不知道,都像比在脖子上的刀。
算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得過便躲,躲不過再說。
一打方向盤,強行併入旁邊車道,改直行爲轉彎:“成。”
第〇五九章
“綠莎園”是鑫泰地產開發的一箇中高檔小區,以精裝小戶型爲主,針對高收入單身白領及小家庭,賣的是設計亮點,時尚精緻。
洪鑫垚不想驚動無關的人,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張業主出入卡,交給保安刷一下,直接開車進去。
注意到身邊人疑惑的表情,指指入口處“鑫泰地產”四個字,解釋道:“我有時候會悄悄過來……”蹦出一個電視劇常用詞,“那個,微服私訪一下。”
“噗!”方思慎本來挺嚴肅,聞言不覺一樂。
直接從地下車庫電梯上樓,找到門牌,才敲了兩下,門就開了。史同長籲一口氣:“謝天謝地,老大你總算來了。”
看見後邊那位,愣住。
兩三年沒見,方思慎沒什麼變化,倒是史同橫向發展,比過去圓了許多。
“史同你好。”
“你是……方、方老師……”這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完全超出正常邏輯,史同目瞪口呆。
洪鑫垚一句“人呢?”,把他注意力牽扯過去。
“啊,在裡邊,裡頭那間。”
這是一套小兩居,裝修十分到位,卻空蕩蕩的什麼傢俱都沒有。賣房過戶交鑰匙,都是底下人辦的,洪鑫垚也是第一次進來。推開裡間臥室的門,當中一張孤伶伶的鐵架子單人牀,一張簡易電腦桌,堆着幾摞書,日常用具靠牆擺在地上。因爲收拾得整齊乾淨,越發顯得空曠。
牀上被子裡趴着個人,一動不動。
方思慎快步上前,見樑若谷臉色雖然差,呼吸卻平穩,不像是昏倒,倒像是睡着了。伸手輕探,體溫不算高,於是擡頭等史同說明情況。
洪鑫垚問:“怎麼回事?”
史同小聲道:“大清早我還沒醒呢,突然接到他電話,說是受了點輕傷,叫我趕緊弄點藥送來,然後發了這個地址——這到底誰家的房子啊?”
見洪鑫垚不答話,接着絮叨:“幸虧今年我爸媽提前回了老家,我年後有西語考試沒去,要不根本來不了。找着這地兒,門也沒鎖,他都昏在牀上了,嚇得我!……好容易弄醒,居然……居然……”
洪鑫垚不耐煩了:“居然啥?說!”
“居然……傷在後邊那地兒……”史同小心地看洪大少一眼,“我瞧像是被人故意弄傷的……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洪鑫垚聞言,稍微掀起被子,看見東一塊西一塊零星沾着血漬,褲子上尤其明顯,心中大驚。嘴裡輕哼一聲:“怎麼回事?問他自己不就知道了?”
“他不肯說……還不許我說出去。血是止住了,不過我可沒十分把握,這萬一……需要動手術,耽誤不起的。我實在是沒招了,想來想去,金土,也只有找你……”
洪鑫垚點頭:“找我就對了。”
史同聽見這句,縮了一下,飛快地瞥他一眼,神情詭異。
洪大少轉念間明白他什麼意思,一巴掌扇過去,也忘了壓低嗓門:“你丫想什麼呢?靠!跟老子沒關係!”
樑若谷卻被這一聲吵醒了。方思慎一直沉着臉在邊上傾聽觀察,最先發覺動靜,打斷那倆:“別浪費時間,他醒了,報警,去醫院吧。”
“不行!”
兩個人異口同聲,一個是洪鑫垚,一個卻是趴在牀上的樑若谷。他啞着嗓子,費力地側轉身來,急切重複:“不、不行!”
然後才擡起眼睛,把面前三人挨個看過去。
“金土、方老師……”知道定是史同扛不住,招了洪鑫垚來。萬沒想到方思慎竟然跟着。難道這兩人竟已能開誠佈公到如此地步?只恨自己這副醜態,無端落到那人眼裡,去證明彼此的坦誠相見。
心中既難堪且悲涼,咬咬牙,吐出一句:“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己……”
方思慎忽然在牀前蹲下,與之平視,輕聲問:“樑若谷,是誰傷害你?是誰逼迫你?”
被他這一問,樑若谷心防陡然瓦解,眼淚不受控制地嘩嘩往下淌,自己伸手去擦,無奈怎麼也止不住。索性任由它流個不停,強作淡漠:“方老師,真的……沒有誰害我逼我,是我……自己願意……”
方思慎擡頭看洪鑫垚:“不能報警?”
洪大少罕有地嘆了口氣。瞧見樑若谷這副樣子,他心裡大概有了底。搖搖頭:“想都別想,沒用。”
方思慎沉默一會兒,站起來:“那就去醫院。”
見那三人都沒反應,不覺動氣:“樑若谷,你才二十歲,別跟自己後半輩子過不去!”
洪鑫垚在邊上看着,這時再嘆一口氣:“樑子,你說句話。真不用管,我們擡腿就走。我只怕你這副樣子,落下個後遺症什麼的,你媽那裡沒法交待。想要哥們幫忙,就吱一聲,該怎麼個幫法。今天在這兒待着的,誰也不會笑話你,更不會出去亂噴,這個你大可放心。”
史同聽見這句,心思一動,插口道:“我認識個已經畢業的師兄,在梭子街開了個小診所,人很靠譜,手藝也不錯……”
梭子街,屬於京城北邊城鄉結合部,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帶。
洪鑫垚看樑若谷表情鬆動,立刻拍板:“成,你帶路。”
方思慎想想,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上前跟史同一人一邊,把樑若谷小心架起來,衝洪鑫垚道:“你揹他。”
洪大少看看圓滾滾的史小胖,再看看直溜溜的方書呆,認命地蹲下身。心裡惡狠狠地想,這筆賬,將來總得從汪太子身上討回來。
“等下。”方思慎忽然叫停,回身拿起牀上的被子,乾淨那面衝外頭,給樑若谷仔細圍了一圈,這才扶着他趴到洪鑫垚背上。
一路開車往梭子街行駛,方思慎在後邊攙住搖搖欲墜的樑若谷,史同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指路。那三人悶聲不吭,他只好憋了滿肚子好奇不敢問。
開了大約個把小時,拐過一個彎,剛纔還是繁華街區高樓大廈,奇蹟般地就變成了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平房。過渡區域一半拆着,一半蓋着,這邊鋼筋鐵架玻璃幕牆,那邊碎磚瓦礫油布帳篷。順着大道駛了一段,主路越來越窄,兩側一條條深巷衚衕,縱橫交錯,也不知多少院落人家,儼然另一個世界。
只是如今這些房子十之八九租給了外來打工者,將近年關,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處靜悄悄的,雜亂而又荒涼。
“就在前邊,看見那棵大槐樹沒,從那兒拐進去……”按照史同的指示又拐了兩個彎,停在一戶人家門口。各家都是一張鏽跡斑駁的綠漆鐵門,看起來差不多,唯獨這家圍牆鐵刺上掛着一面白旗,上邊印着個紅十字。下得車來,就見牆上釘着一塊三合板,上書歪歪扭扭四個大字:“便民診所”。一截電線從門縫裡漏出來,墜了個破舊的按鈕,拿鐵絲栓塊小木牌:“夜間急診請按鈴”。
鐵門一推就開,院子中間居然還有棵棗樹。葉子早掉光了,剩了滿樹禿枝。
“廖師兄!廖鍾師兄!”史同一邊嚷,一邊往裡闖。
樑若谷站在車門邊,忽然抓緊了方思慎的手。感覺到他的畏懼退縮,方思慎輕拍兩下他肩膀:“已經來了,試試吧。”
洪鑫垚四面張望一番,閒雜人等一個也無,挺滿意。這診所一看就是專給三無人員流竄混混備的,最懂江湖規矩。拍拍手:“哥們幾個既然把你弄這兒了,休想白跑一趟。你信不信少爺我把你撂這兒,通知某人來替你收屍?”
樑若谷氣得身子打晃,兩隻眼睛通紅。方思慎把那一個拽過來:“揹他進去,小心門檻。”
他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感覺卻跟學校小西門外那條衚衕差不多。環視一圈,正房門楣上掛着三合板牌子:“門診部”,左右廂房一邊是“住院部”,一邊是“患者止步”。看字跡與大門上的診所名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禁失笑。
房間門又低又窄,等他最後一個跟進去,洪鑫垚正被廖鍾指揮着將樑若谷放倒在簾子後邊的小牀上。簾子前同樣懸塊牌子:“手術室”。各樣物品無一不破,無一不舊,幸虧還算乾淨,沒有異味。
那廖鐘身穿一件下襬開線的白大褂,帶着大口罩和帽子,根本看不見長相。語調沒有起伏地吩咐:“家屬外邊等着,護士長休假去了,史小胖來幫忙。”簾子一扯,裡外隔開,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洪方二人本來還想考察考察醫療條件和技術,誰知道人家壓根兒不給機會。洪鑫垚把幾條東倒西歪的方凳挨個晃晃,挑了最結實的一條遞給方思慎:“坐這個。”
方思慎笑着接過去,洪鑫垚的手機突然叮咚作響。一個腦袋從簾子後伸出來,呵斥:“關掉!”
方思慎趕緊拖他到外面。洪大少接着電話,眼睛左右瞟瞟,走到“住院部”門口,伸腳試試,果然沒鎖門。踢開了,招手叫方思慎也進去,兩人各佔一張單人牀,相對而坐。
原本洪大少這一天另有安排,被此事耽誤,電話一個接一個,好不容易纔消停。屋子裡冷不丁安靜下來,誰也沒說話。
見方思慎輕鎖眉頭望着窗外,洪鑫垚挪到他身邊坐下。牀板冷不丁往下一沉,方思慎小嚇一跳,看他一眼,依舊扭頭,盯着院子裡峭拔嶙峋的棗樹枝。
“你別多想。”
聽到洪鑫垚說話,方思慎把臉轉回來。
“樑子……有個相好。你大概也猜得出,是男的。我覺着,應該沒別人,多半是跟那傢伙鬧翻了。”他知道得有限,也不好細說,最後只道,“沒什麼大不了,你別瞎操心。”
方思慎沒搭腔。好一會兒,才道:“不知道傷得重不重,馬上就過年了,他媽媽那裡怎麼辦?”
“這個回頭問他自己,這傢伙最會跟他媽面前裝乖,用不着咱操心……要不……就說犯了痔瘡?哈哈……”
他正笑得沒心沒肺,見方思慎臉色微變,猛然意識到不妙。訕訕收起表情,低下頭去。
躺在另一個屋子裡的樑若谷,這時候提醒了他,叫他想起自己曾經做下的混賬事。精明厲害如樑才子,有人上趕着幫忙,眼下都那副悽慘可憐模樣,那麼當初他……他……到底怎麼熬過來的?
很長時間以來,洪鑫垚只認錯,內心深處,未必真正覺得自己犯了錯。後來終於覺着錯了,又拿改正和補償當了幌子。仗着真心實意,便以爲一切自當天經地義理直氣壯。距離那個炙熱混亂慘烈繽紛的初夏夜晚,已然過去了近千個日子。如今成熟太多的洪鑫垚,這一刻回顧當初,終於體會到自己曾經讓他怎樣痛苦無助。於是,眼下方思慎作爲旁觀者的點滴觸目傷懷,都有效地化作了洪大少身臨其境般的槌心刺骨。
手悄悄地一點點移過去,握住他的手指:“對不起……”
方思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識到什麼,“嗯”一聲,還去看那棗樹。
洪鑫垚篤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將那隻手整個包在掌下:“怎麼這麼涼?這屋裡暖氣不足,咱們還上那邊去。”不由分說,拉着他起身,輕手輕腳溜進“門診部”,恰好遇上廖鍾從“手術室”裡出來。
“不算嚴重,縫了兩針,好得快些。禁食三天,住院一週,一週後情況良好就可以走人。”廖大夫說完,對身後史同道,“餓了,跟我去弄點吃的來。”換話題比翻書還快。
洪鑫垚連忙掏錢包:“我請。”
廖鍾也不客氣:“不急,待會兒一起算。”
等那倆出去,洪鑫垚皺起眉頭:“就這破地兒,還‘住院’呢。”
樑若谷只做了局部麻醉,人清醒得很。彷彿受到廖大夫科學態度的感染,神情已然完全恢復正常。
“金土,我跟他談過了,就在這兒住一個星期。錢麻煩你先幫我墊上,回頭……”
“那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