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琅華是大齊最幸運的女子,與陸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陸瑛未入仕之前就嫁給他,如今陸瑛成了皇上身邊的新貴,她也破例被封爲郡夫人。
名門望族、達官顯貴家的女子火眼晶晶榜下捉婿,卻都不如她這個瞎女。
……
琅華最近覺得身體不舒服,懶懶的賴在牀上不想起來。
天氣好的時候,丫鬟寒煙會推開窗子,讓她聞聞廊下的杏花香,這些日子,她格外喜歡這酸甜的味道。
她記得小時候,乳母常說家中庭院裡也有這麼一棵杏樹,她會將杏花別在鬢間,家裡上上下下喊她“杏花仙子”。
她將這件事說給陸瑛聽。
陸瑛讚歎她是大齊最美麗的女子,比杏花更嬌豔。
可惜她八歲時生病,失去了眼睛,再也不知道美到底是什麼。
幸運的是她有陸瑛代替她看這個世間的顏色,而她也陪着陸瑛從一個小小的儒生,一路入仕,最終成爲戶部尚書。陸家也沒有因爲她出身低微,身患眼疾而嫌棄她,陸老夫人就像她的親祖母一樣疼愛她。
現在真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少夫人,不好了。”尖厲的聲音一路傳進內宅。
琅華不禁皺起眉頭,聽到寒煙慌張地稟告,“慶元公主讓人送消息來,說是朝廷接到了軍報……三爺……在嶺北督軍時受傷了。”
琅華驚愕地僵在那裡,似乎沒有聽到寒煙方纔都說了些什麼,“隨行的太醫呢?有沒有消息傳回來,三爺到底怎麼樣了?”
寒煙幾乎要哭出來,“信送到老夫人那裡,奴婢……奴婢……不知道。”
門口傳來婆子的聲音,“老夫人來了。”
門簾下栓着的琉璃鈴鐺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響,琅華忽然之間有些恍惚。
夏日裡開着窗,她與陸瑛躺在牀上,聽着這聲音入眠,這次陸瑛還跟她要了一串琉璃墜子帶去了嶺北。
可是現在,陸瑛在哪裡?
琅華想到這裡,心如同被人劃開一條口子,讓她喘不過氣來。
一股讓琅華熟悉的檀香味道迎面撲來,琅華立即向前伸出手去。
“祖母。”琅華難以控制略帶慌張的聲音,她的手胡亂地向周圍摸索。
每次這個時候,陸老夫人都會先過來牽住她,然後勸她,“祖母在這裡,你慢慢的,不着急。”
可是這一次有些不太一樣,最終是寒煙拉住她的手,“少夫人。”
屋子裡登時安靜下來,琅華向周圍看去,眼前漆黑一片,耳邊聽不到半點聲音,她心中多添了幾分慌亂。
“琅華,”陸老夫人的聲音半晌才傳來,“你有身孕了。”
琅華驚愕,原來她這些日子的不適是因爲懷了陸瑛的孩子,她和陸瑛一直期盼的孩子。
如果陸瑛知道……該會有多高興。
可是祖母請的郎中明明還沒給她診脈,怎麼知道她懷了身孕。若是往常她定會好好問問,可如今她已經顧不得這些。
“祖母,”琅華顫抖着雙脣,“三爺在嶺北傷的到底如何?有沒有家書寄回來。”
“事到如今,她還好意思問瑛兒。”陸夫人尖厲的聲音彷彿能刺破琅華的耳朵。
“娘。”琅華側頭尋找陸夫人的方向。
琅華忽然覺得驚恐,這屋子裡還有多少人,她們都在這裡做什麼,爲什麼開始她們沒說話,直到現在也沒有人跟她仔細說陸瑛的情形。
面對這樣局面,琅華反倒慢慢冷靜下來。
陸老夫人道:“先讓郎中看脈再說。”
陸夫人冷笑一聲,“在太后那裡已經有御醫給她診過脈,還有什麼可看,娘平日裡寵着她,瑛兒將她視爲珍寶,那又如何?她還不是與那狗賊裴杞堂成奸,害了我瑛兒,她肚子裡的孽種就是最好的證明。”
裴杞堂,據說出身世族,因年少行爲不端被逐出家門,之後投靠軍中,在jx平亂時斬殺叛軍將領,被淮南王賞識認作義子。先帝殯天時,隨新皇立下從龍之功,一直得皇上信任,一路晉升去了樞密院。
陸瑛常跟她說,裴杞堂是心狠手辣的奸佞之輩,仗着皇上的信任在朝廷中爲所欲爲,想要進言皇上必要先過他那關,大齊的政務都被他握在手心裡,滿朝文武無不提之色變,她怎麼可能跟裴杞堂扯上關係,她肚子裡的孩子又怎麼可能是裴杞堂的。
琅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陸瑛突然受傷,她又背上這樣的罪名,她不能不爲自己辯駁,“娘,我一個瞎子整日在陸家內院裡,怎麼可能去與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人,聯手去害我的夫君。”
陸夫人冷聲,“還不承認……”
陸夫人還沒說完話,陸老夫人已經接口,聲音中透着冰冷和悲傷,“三媳婦,老三在嶺北被人陷害,已經爲國捐軀了。”
陸瑛死了。
琅華只覺得一切瞬間轟塌下去,這怎麼可能,陸瑛怎麼可能會死。
陸瑛不會死的,他答應她會好好的回來,他怎麼可能會死。
陸夫人咬着牙,“事到如今,還在這裡裝模作樣,”看向旁邊的郎中,“給她診脈。”
琅華覺得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她要掙扎,肩膀卻被人按住。
“老夫人、夫人,我們少夫人定是被人冤枉的。”
寒煙啞着聲音拼命地求情。
幾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琅華只覺得腦子裡一片茫然,整件事像暴風驟雨一般,讓她驚恐地顫抖,她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郎中緩緩開口,“少夫人有了兩個月身孕。”
陸瑛走了三個月,她卻有了兩個月身孕,琅華忽然笑起來,真可笑,這是她聽到最可笑的事。
有人害了陸瑛,又來冤枉她。
“祖母,”琅華擡起頭來,“陸瑛屍骨未寒,您不能光靠一個郎中診脈,就貿然定了我的罪名,若是我真的懷了身孕,那就是陸家的骨肉,殺了我,就等於殺了您的宗孫。”
陸夫人冷笑,“這是你送給裴杞堂的小衣,你還想讓陸家因你蒙羞到何時?”
琅華感覺到一件衣服仍在她的臉上,帶着一股她平時用的香粉氣息。
陸老夫人皺起眉頭,“我萬沒想到,你竟然會被狗賊引誘,瑛兒對你那樣好,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你和裴杞堂的事,太后已經提前知曉,本是要讓刑部拿你審問,爲了我們陸家的體面,太后請了聖旨賜了一條白綾。對外只會說,你悲痛殉夫,你雖然未爲陸家留下一兒半女,但是會葬入陸家祖墳,陸家祭祀先人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寒煙悽然的聲音傳來,“三爺活着不會讓你們這樣對少夫人……三爺……嗚嗚,放開我……少夫人……”
陸夫人厲眼看向寒煙,“不過是我們陸家買來的生口,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你主子****必有你從中勾搭,來人先將這奴婢拖下去杖死。”
琅華耳邊傳來寒煙的慘叫,“快來人,快來人救救我們少夫人,我們少夫人與慶元公主是結拜姐妹,你們殺了少夫人,慶元公主一定會爲少夫人做主……”
到了現在的地步寒煙還在爲她伸冤,這些平日裡被她稱爲“家人”的卻急匆匆地要鎖她的命。
琅華冷冷地開口,“寒煙是我的奴婢,要先殺了我才能處置她。”
陸夫人道:“你這賤人,現在還嘴硬,告訴你,不要說慶元公主,就算裴杞堂那個狗賊再隻手遮天,現在也不能救你。”
琅華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陸家自掘死路,的確誰也救不得。不是因爲我,而是你們自己愚蠢地相信這些所謂的證據。害死陸瑛,***裴杞堂與我有什麼好處?我一個瞎女,不需爭仕途,我一個瞎媳婦,從來不曾跟娘爭持家大權,裴杞堂是扁是圓我都不知曉,憑什麼對他如此傾心?”
陸夫人忽然大叫起來,“到現在,還想讓我們相信你?真是做夢。”
是啊。
她是做夢。
說到底陸夫人不過是一個蠢人罷了。
琅華感覺到來自肩膀上的壓力減弱,她立即果斷地掙脫,伸手摸向牀頭,那是她剛剛喝完的藥碗。
藥碗撞在地上頓時碎裂成瓷片,琅華握一塊在手中,有人驚呼着上前搶奪,卻反而被她用瓷片抵住了喉嚨。
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掌,她感覺到溫熱的血不停地淌下來。
從前那個不聲不響窩在屋子裡的瞎女,如今手握利器,一臉輕蔑地看着屋子裡的衆人,鮮血在她粉色的衣裙上灑下如湘妃竹般深深淺淺的印記,她整個人如同神邸般威嚴肅穆,身邊的婆子被嚇得不敢上前。
陸家衆人幾乎要忘記,眼前這個顧琅華是個瞎子。
琅華擡起眼睛,雖然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你們可以不爲陸家辯駁,而我卻要爲我的尊嚴竭力抗爭。”
“夫人,宮裡來人了,說是……太后賜……賜下白綾……”
陸夫人看過去,想要從顧琅華那雙眼睛中看到恐懼。
那雙本來已經失去光明的眼睛,卻仍舊是那麼的灼灼逼人,臉上那嘲笑的神情,讓人自慚形穢,“陸家若是不願替我伸冤,那就來吧,看我能拉幾個人一起陪葬。”
顧氏琅華。
陸夫人想起第一次見顧琅華的時候,她還是個襁褓裡的孩子,有一雙如剪水般的眼睛,顧家老夫人將她視爲掌上明珠。
當時任翰林國史編修的徐鬆元,見到她就格外喜愛,非要爲她取名——琅華。
已過重陽半月天,琅華千點照寒煙。
她曾無數次嫌棄顧琅華這個瞎媳婦。
直到處死顧琅華的這一天,她鬆了一口氣,多虧顧琅華是個瞎子。
一個瞎子,再厲害又怎麼樣,還不是任人擺佈。
顧琅華,如果你知道你的死換回了什麼,你會感激,因爲你的一條性命還算有些價值。
可惜,你永遠也不知道了。
陸夫人伸手將門關上,吩咐下人,“給我準備衣服,我要進宮向太后娘娘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