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重,寧西王府裡一大早卻是笑聲不斷。鳳九天坐在霽深園的芙渠閣裡,臉上似笑非笑,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霽深園是寧西王鳳九天的侍妾們住的園子,衆所周知,鳳九天專養侍妾,並無一妃。如今霽深園八閣中已經住了五閣,其中四人,都是西藩名門之女,唯有一人不是,那便是芙渠閣的花紅好。
花紅好,一提這個名字,寧都城內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原本是胭脂樓裡的頭牌花魁,號稱“豔冠西寧”,生得明豔動人,天生一副媚相,尤其是那嬌滴滴的聲音,能把男人的魂兒都叫沒了。鳳九天只看了她一眼,便將她納入府中,成了八侍妾之一。本來以她的出身,要進寧西王府,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可偏偏遇到這新王爺,從來不喜歡按規矩辦事,不僅迎她入府,還是大紅花轎一直擡進了霽深園。風頭大大蓋過了園子裡的其他四位侍妾!
其他四位雖然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可是大大不服的。計嬙,甘露,羅蝶,春盈,隨便找一個出來,不是大家閨秀,也是小家碧玉,個個姿色容貌都堪稱上品。憑什麼就讓一個青樓豔妓出身的花紅好佔盡了風光?!
可是更讓人恨得咬牙的是,花紅好自打進了霽深園,鳳九天更是樣樣寵着她,一個月至少有十五天在她房中留宿,那還了得?
此刻,花紅好正在院中踢毽子,她一身緋紅的短衣,襯出嬌好的身段,髮絲在微風中隨着身體的擺動輕輕飛舞,明豔的臉上,已經有了一絲薄汗。旁邊站了個小丫頭,正在輕聲地數着:“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花夫人,一百個了!”
花紅好大笑一聲,停了下來,叫道:“哈哈!今個兒可算是成功了!王爺!你答應我的可不許賴!”
鳳九天正要發話,卻見管周走了過來:“王爺!國卿府遊公子到了!”
花紅好撒嬌道:“王爺,讓他等會兒嘛!”
鳳九天沒有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說道:“請他去捲雲閣稍候!”花紅好有些急了,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嬌聲道:“王爺!”鳳九天回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心中一沉,連忙放開手,低聲道:“王爺慢走!妾身……在這裡等候王爺回來!”
鳳九天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臉道:“這才乖。你自己玩吧。”花紅好咬住嘴脣,笑着點了點頭,看鳳九天出了院子,才鬆了口氣,手心裡已經捏出一把汗來。自從她認識鳳九天,就越來越覺得他喜怒無常,性子難以捉摸。好在她是名妓出身,最懂得看男人的臉色,否則哪能得寵到現在?!
此時寧都城中心的廣場上,已經是搭臺建案,人頭攢動。三年一開的百士壇今天就要開講了。此番盛會不僅吸引了西藩之地的風流才子,連天京城內也不有不少名人雅士慕名前來參觀。
天垠朝西藩之地,向來以民風開放爲著。歷代寧西王都是性情中人,不限制各種學說言論,因此,風氣較之其它三藩,更爲自由,由此得來“西藩輩有才俊出,百士相爭競風流”之說。百士壇最早就是由寧西王發起,逢夏末秋初,三年一開,但凡西藩有名的才子都會前往一展才能,宣傳自己的著作學說。寧西王也藉此招攬人才,爲己所用。
今年因第三代寧西王鳳宇贊大喪,因此百士壇不得不推遲至秋末,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並沒有減弱士子們的熱情。主壇前,有三個清秀才子,正在四下張望。其中一人,容貌俊美,怎麼看怎麼象個女子,引來不少人側目。另一個身着綠衫,身材較矮的叫道:“三小姐……”
那美貌公子低聲喝道:“燕兒!跟你說了多少次,我是三少爺!!真是被你害死了!”
燕兒扁了扁嘴,委屈道:“是,三少爺。”
這時,旁邊一直沒開口說話的白衣公子,終於忍不住輕聲笑道:“好了,圓兒,你別兇她了,她也是不習慣。燕兒,這裡是百士壇,你還是注意些,被人識穿了我們的身份,可就不好了。”
燕兒低聲道:“是,二小……二少爺。”
白衣公子正是君亦休,早上她正發愁怎麼才能來這百士壇,可巧君亦圓就跑來找她,那丫頭豈是個呆住的人?老早便在打這百士壇的主意,生怕一個人跑去被父親責罵,想着拉君亦休一同去,也能少挨點罵。君亦圓一向鬼點子多,不知從那兒找來男人的衣衫,鼓動着二姐扮成男子,一起悄悄地溜出家門。誰知燕兒不放心君亦休一個人出門,硬是跟了來,君亦圓見她戰戰兢兢的樣子,就一肚子的不舒服,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此時主壇走上來幾人,一一在主席上坐定,才見司儀上前,朗聲道:“諸位!今年的百士壇與往年一樣,凡有才有智者皆可以上來大顯身手,不論詩文書畫,若能一舉奪魁,寧西王重重有賞!”
君亦圓笑道:“哈哈,你看,今天的官老爺來得真齊,不僅寧都府尹來了,連右督司馬尚大人也來了!”
話音剛落,立刻走上去一個藍衣公子,拱手道:“在下蔣儼,各位有禮!今日有幸在此各位共襄盛舉,蔣某甚感榮幸!”
君亦圓驚聲叫道:“表哥!他也來了!”
君亦休輕聲道:“表哥也算是寧都四大才子之一,來這百士壇有什麼奇怪?圓兒就是大驚小怪。”
君亦圓吐了吐舌頭,低聲笑道:“我以爲他名氣已經夠大,不屑於來這兒呢!那照這樣看,不知道四絕公子會不會來?”
君亦圓拉着亦休,避開周圍的人,直往臺前走,終於擠到了最前面,頓時將臺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百士壇主臺有半人高,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君亦休三人擠到臺前,只見蔣儼面帶笑容地坐在一旁,對面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身着紫衣的人叫道:“蔣儼,怎麼四大才子就來了你一個啊?盍泚呢?不敢出來見人啊?”
蔣儼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不過是來湊個熱鬧,就你們幾個,有我就夠了。”說着,將手中的摺扇“譁”地一聲打開,分明是輕視至極。那三人頓時怒容滿面,叫道:“蔣儼!你未免太輕狂!敢不把我們寧城三傑放在眼裡!”
忽聽一人輕聲笑道:“寧城三傑?恐怕是徒有虛名吧。”此時又走上來一人,身着綠衫,眉目清朗,淡淡道:“在下益錚弦,給各位大人見禮!”
君亦圓興奮地叫道:“益公子也來了!哈哈,看來今天四大才子會來齊了!”
君亦休好奇道:“益錚弦?四大才子還有誰?”
君亦圓白了她一眼,道:“二姐,你真是太孤陋寡聞了!四大才子就知道一個表哥!我告訴你吧,表哥是四大才子中最不得意的一個了。這益錚弦,能用左右手同時作兩幅畫,那叫一個絕!還有申公方,詩文造詣更是無人能及,當然啦,最厲害的還是四絕公子盍泚,樣樣都叫絕!”
此時寧城三傑中的紫衣公子走了出來,叫道:“慢!衆人都知道益公子的雙手畫冠絕天下,不過嘛,今天在下有一個提議,不知道益公子敢不敢接招?”
益錚弦笑道:“婁公子有話直說。”
那婁公子別有深意地說道:“雙手畫我們已經看過很多次,老實說,大家都看膩了,不如益公子來點新鮮的,如果能同時畫三幅畫,那我們才能心服口服!”
益錚弦笑了笑,道:“不就是三手畫嘛,也不算什麼難事。這樣吧,今天既然是百士壇,要的就是能廣開言路,吸引衆多文人在此相聚,在下想請兩位朋友幫忙,獻醜了!申公方!”
話音一落,慢慢地從臺下又上來一位白衣公子。衆人忍不住驚呼一聲,看來今天這四大才子還真是要到齊了。
申公方上了臺,也不說話,徑直走到那鋪好的三張白紙前站定,蔣儼已經將筆墨擺上了桌,益錚弦微微一笑,一手拿了一支筆,開始在紙上審視,底下的人頓時都屏住了呼吸,直鉤鉤地盯着臺上瞧,不知這三大才子要如何做這三手畫。
忽然間益錚弦輕笑一聲,將右手的毛筆忽然扔到一旁,蔣儼與申公方一人抓住一張紙,只見益錚弦筆走龍蛇,飛快地在紙上描畫,蔣儼與申公方緊緊地盯着他手中的筆,不時地移動手中的紙,不出一刻鐘,就見益錚益笑容滿面,將筆一扔,朗聲道:“獻醜!”
蔣、益、申三人同時將手中的畫紙提了起來,三張畫頓時呈現在衆人眼前。大家先是一愣,繼而驚歎,最後卻忍不住爆笑出聲!君亦圓站在臺前,看得最清楚,笑得最大聲,她揉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道:“妙極!妙極!這還當真是絕了。”
寧城三傑不明就裡,連忙趕到臺前一看,三張臉立時漲得通紅,氣極敗壞地叫道:“益錚弦,你欺人太甚!”
那三張畫,赫然畫的就是寧城三傑,但卻個個頭大身小,眉目扭曲,令人忍俊不禁!婁公子叫道:“你們四大才子算什麼才子?居然敢這樣醜化我們寧城三傑?!”
忽聽一人輕笑道:“我以爲敢稱三傑,好歹也算是文人君子,想不到也這樣沒有風度!真是枉稱三傑!”
衆人一驚,卻見一個粉衣公子站在臺上,他何時上了臺,竟沒人注意。此人身材修長,玉樹臨風,眉目溫和,卻有一分狂放之氣。那粉衣穿在他的身上,說不出的瀟灑風流,全然沒有半絲媚態。那婁公子叫道:“盍泚!你什麼意思?”
盍泚臉色未變,依舊笑道:“哦,剛纔我幾位朋友多有得罪了,在下只不過是想做個和事佬。這樣吧,如果三位還有氣,不如在下出個節目,給三位賠罪?”
那三人一愣,沒料到他這麼好說話,一時之間面面相覷,竟有些拿不定主意。盍泚也不理他們,徑直走到主臺正中站定,轉眼瞟了一眼主席上的人,右督大司馬尚奚環的臉色忽地一沉,卻沒開口說話。
盍泚緩緩地擡起手來,擊掌三聲,忽然自臺下飛身上來四個女子,分別着紅、綠、藍、紫四色紗衣,身形輕盈,翩翩而來。四人穩穩地擡着一張素琴,飄然落在臺上,低身拜道:“見過公子。”那四位女子面容姣好,清麗動人,看得臺下之人皆是一愣。
盍泚將琴拿在手中,尚奚環臉上的肌肉忽然開始**,似乎已經有點按捺不住。盍泚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撥,那琴“咚”地一聲清響,君亦休忍不住嘆道:“好琴!音色如此淳靜,難得。”
盍泚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手指忽地加快,琴聲頓時如湖水傾瀉一般,源源而來,那四個女子隨樂起舞,口中唱道:“花非花,關中月色如桂,千里相思,孤身隻影話淒涼。弓劍伴刀影,生死未知兩茫茫。夜夜高歌,絲竹指間繞繁華。嘆爲何,一朝酒醒,不知身是何方……”
尚奚環站起身來,大聲喝道:“盍泚!這裡是百士壇!講的詞文書畫,才學見識,不是你這些淫詞豔曲!你下去!”
琴聲嘎然而止。盍泚站起身來,四女立刻將琴接過,站到一旁。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尚奚環,冷笑道:“原來尚大人不喜歡在下的這些詞!真是見笑了。尚大人身爲右督大司馬,又是今日百壇的主考官,在下如此不討大人喜歡,看來要想討個賞,怕是不行了?”
君亦圓忍不住低聲叫道:“今天四絕公子怎麼了?爲什麼做這樣一首詞?”
君亦休輕嘆道:“四絕公子,原來是一個如此憂國憂民之人啊!”
君亦圓一愣,正想問個究竟,卻聽尚奚環道:“夠了,你枉有四絕之稱,把這裡當哪兒了?你的清樓嗎?還不快下去?!”
臺下的人頓時議論紛紛,盍泚低笑一聲,道:“好啊,不知道這百士壇到底要比什麼?可否請尚大人賜教?”
尚奚環不耐道:“百士壇年年比的都是詩文書畫,你何須多問?”
盍泚道:“詩者,言其志;文者,言其心;書者,顯其性;畫者,得其境。既然詩文書畫都不過是想表達一個人的人品性情,才智學識,那在下不過是換了個方式,誰說歌舞曲樂,就不能表達了?”
尚奚環臉色已陰沉到極點,瞪着他喘氣。盍泚輕笑道:“怎麼?尚大人不同意在下的說法?那也無妨。既然百士壇號稱海納百川,卻如此容不得新人新事,那也是徒有虛名!哼,在下也沒什麼興致了,告辭!”
說完,他立刻下了臺,蔣、益、申三人也跟着走下臺。只剩下寧城三傑,仍然呆呆地站在臺上,不知所措。
君亦圓拉着君亦休立刻跟了上去,大聲叫道:“盍公子!”
盍泚站住了腳,回頭望了望,淡笑道:“這位公子有什麼指教?”
君亦圓道:“別管那些官老爺了,我覺得你剛纔那首詞寫得挺好啊!人說你有第五絕,便是美婢與音律,今天我們可是大開眼界了。”
盍泚低低一笑,拱手道:“過獎了。告辭!”
君亦圓有些急了,還想說什麼,君亦休連忙拉住她,輕聲道:“圓兒,別多事。今日能聽到流涓的琴音,還有盍公子的妙詞,已經不虛此行了……”
她聲音雖輕,卻讓盍泚一怔,立時轉過身來,打量了她半天,問道:“未請教公子大名?如何識得流涓?”
君亦休擡起頭來望他,他忽然有一絲怔忡,那雙眼睛明亮如星子,漆黑平靜,彷彿能看清世間一切紛擾,他的心,驀地微微地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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