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你永遠不知道沒錢的艱辛,和世事人情的涼薄。甚至,在沒有體驗到生活的困苦,沒錢的艱難之前,你會覺得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話就是個笑話。
可事實上,在你體會到這些之後,你就會覺得,沒錢,缺錢,真的到了那個時侯,你會知道,真的到了一定的程度,難倒的何止是英雄,還有英雄的自尊,以及,身子骨,脊樑骨!
一如連清,這會的他站在街心,很是有幾分不習慣,身前是早早擺好的一張桌子,上頭鋪好的紙,筆墨。
他看了一眼,眼底澀意一閃。
自己竟然要靠街頭擺攤,幫着人賺寫筆墨來養家?這是他從來沒想到的事。可前幾天伏秋蓮的那一席話讓他認清了事實,在生活和現實面前,再多的雄心和信心,不及一個小小的行動。
你看,他昨個兒一天不也賺了二十文錢?二十文錢能給娘子買好幾條鯽魚,買三個豬蹄煲湯呢。
“喂,就是你在這裡擺攤的?”咣噹一聲,桌子被人拍了一下,打斷連清有些恍惚的思緒,他挑了下眉,看向來人,“是我,你們是——”
“什麼你我的,你在這街上擺攤,可有問過我們?”其中一個擡腳踩在加清的椅子上,瞪大了眼,手一指身側一臉橫肉的年輕男人,“看到沒,這是我大哥,你想要在這裡擺攤啊,可以,但得我大哥點頭。”
“爲什麼要你大哥點頭?我沒偷沒搶,更沒犯法,你們——”
“混說什麼呢,拿來。”
那人手一伸,堪堪都要伸到連清臉上,他皺了一下眉,閃身避過,板了臉,帶着怒意看向對方,“真真是豈有此理,我在這裡擺攤賺幾個錢,又沒惹到你們什麼,我也沒拿你們家的東西,你們讓我拿什麼?”
“拿什麼?拿錢來。”其中一個身材瘦小,面容都肖似猴子的人吃的一聲冷笑,陰陽怪氣的對着連清一聲嘲笑,“我說,你小子是哪來的窮酸,不知道咱們這街上的規矩嗎?想在這裡發財,賺錢?你得先拜碼頭!”
“拜碼頭知道嗎,我大哥就是碼頭。”另外一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大了眼,滿臉的猙獰,“和他囉嗦什麼,快點,你可是在咱們這六天了,咱們可都是看在眼裡的,我大哥心軟,也不和你多要,就給個二百文吧。”
二百文,他這幾天總共沒賺這些!
到了這會連清哪裡還不曉得自己遇到了什麼人?潑皮無賴,或者是恃着一些關係,在大街上橫着走。
依靠收些過往小攤販所謂的‘保護費而生’,想不到竟然讓他給碰到了,連清皺了下眉,看向當先的人,“你是他們的大哥?”
“廢話少說,拿錢。”
“對啊,拿錢,不然爺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幾隻眼。”臉上盡是刀疤的男子一晃拳,一臉的兇悍,“咱們可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想站着出來,躺着回家吧?”
“若是我不給呢?”連清臉沉下來,心頭盡是憤怒——這會他竟然想起了伏展強素日嘴裡最愛說的的話,難道自己果然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除了讀書,他還會什麼?
想在這裡擺攤賺些家用,不過是給人讀讀信,寫寫家書罷了,可現在,這些人竟然要把他賺的錢都要走?
他覺得很憤怒。
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
眼前這些人讓連清心裡生出一股子無力感,他攥緊了拳,一笑起身,“我今個兒沒賺什麼錢,你們還是明個兒再來吧。”他已經在心裡想好了,明個兒不出來了。最起碼,明個兒不來這裡就是。
“哄誰呢,大哥,這幾天我可是都親眼看着他的,好多人來他這裡寫信的,還有,”他一指連清,嘿嘿的笑,“大哥他在說謊,之前還有一個人過來,我看到他都收了人家好幾十文呢。”
“是麼?看來他是不想給咱們錢了,孩兒們,給我動手——”咣噹,桌子被人掀翻,連清氣的嗓子眼直冒煙。
他可以擡出伏展強,甚至是劉大人,哪怕是任何一個,都不是眼前這些混混們可以惹的起的。
可連清覺得自己丟不起那人!
“做什麼呢做什麼呢,週三,你小子又在這裡欺負人是吧?”一道兇狠的,帶着幾分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連清聽着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透明。
他揉了揉眉心,往後退了兩步。
心裡卻盡是無奈。
這下,自己在自家這位大舅子跟前,肯定又多了一條罪,罪名還是‘無用’,連擺攤寫信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來,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到伏展強臉上濃濃的嘲諷,這一刻,他想哭。
伏家那兩男人就不是正常人能面對得了的!他這裡胡思亂想着,那邊廂伏展強正在教訓小地皮,“我說三子啊,你怎麼就狗改不了吃屎呢,和你說了多少遍,找點正事,別老欺負人——”他的話沒說完,眼風一掃,看清對面的連清,一張臉唰就沉了下來。
“你,你——”連清雖然沒覺得怎樣,他給人寫信讀信,也是自食其力吧,又沒做什麼說不得的壞事,怕什麼?可饒是這樣想,連清對上伏展強銅鈴似的大眼,不知怎的,莫名的就先升起了幾分的心虛,“我,那個,我是家裡沒事,所以才——”
“靠,三子,你欺負的是他?”伏展強怒了,擡腳對着那個週三就是一腳,“王八蛋,你敢欺負他?靠,老子今個兒非踹死你不可。”
“哥,不是,爺,伏爺,您別踹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爺,伏祖宗,別踹了,啊,疼死我。”
伏展強那是真下腳啊。
一腳比一腳用力。
踹的那叫一個歡快和結實。
偏對方的人又不敢還手。
就這樣雙手抱着頭被伏展強踹的老鼠似的到處竄,偏又不敢跑遠——伏展強沒開口,沒說停,他不敢走!
“王八蛋,讓你欺負他,你竟然敢威脅他,老子今個兒非打死你不可,不然,你不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嗚,爺,我錯了,我不敢了。”
伏展強是越踹越順腳啊,臉上的凶氣自然而然的散發,看的旁邊幾個人直接的反應就是縮了身子,自發往後躲。
自家老大都被踹的沒脾氣。
他們上去?
腦子抽風進水才靠過去呢。
最後,還是週三實在挨不過,幾次繞着連清跑過去,再聽伏展強的話,心裡多少有了個念頭,再次抱頭逃開伏展強的一記窩心腳,撲通跪在連清跟前,抱着他大腿哭起來,“這位爺,大爺,小的有眼不識金鑲玉,衝撞了大爺您,還請大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您是天上的太陽,小的是什麼,是地下的瓦片啊,不,小的就是那牛屎,還請您大人大量,高擡貴手,您就原諒了小的吧。”
連清看着眼前這一幕,眼角直抽。
低頭看着那麼大的一人,剛纔還威風凜凜站在自己跟前,一臉霸道蠻橫的人,這會竟跪在自己腳下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他覺得自己視覺無能。
也知道這人是自作自受。
有心想不理吧。
可腳被人抱着,他嘆口氣,“大哥,他並沒有真的怎麼樣我,只是隨口威脅了幾句,你也打了他這麼久,若是這人真的不是什麼大惡之人,這事,就這樣算了吧。”
“算了,你個——氣死老子了。”伏展強眼一瞪,裡頭自有一股子凶氣,脫口而出的小白臉被他硬生生收回去,可啥玩笑,這可是自家妹婿。
外人面前他能不給面子?
擡腳在某人屁股上用力踹了一腳,把那人遠遠踹的翻滾出去,伏展強冷冷一哼,“滾,下次讓我再看到你欺負人,我把你腿跺了!”
“不敢了,真不敢了,伏爺。”看到伏展強眼一瞪,週三嚇的全身一哆嗦,才爬起來的身子撲通又摔坐在地下,他索性就坐在那,賭咒發誓般的道,“伏爺要是不信,我,我發誓,以後我要是再敢欺負人,讓我出門被車撞,讓我斷子絕孫。”
古人還是極爲的看重這些的,聽到這麼重的毒誓,饒是伏展強也挑了下眉,重重一哼,“管好你的狐朋狗友,現在給我滾。”
“是是是,咱這就滾。”週三如蒙大赦,腰都不敢直起來的招呼一聲縮到一邊的人,夾着尾巴一溜煙的消失。
伏展強的臉沉的能滴出水。
素來強勢而霸道的眼神在連清身上來回的打量,那股子肆意和兇悍看的連清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再也忍不住,他拱手上前,“大舅兄,我——”
“哈哈,好小子,你啥時想通的?沒想到你竟然在這裡不聲不響的賺起了錢。”渾不在意連清的諸般神色,伏展強哈哈一笑,濃眉掀起,透着股子豪放,“不過下次在這裡擺攤,要先和我說一聲,你是不知道,這些個小子們可是淘着呢,專門欺生。”
連清,“……”
伏展強一招呼,“這是我妹夫,以後看到有事大家多照應啊。現在,散了。”他身後那幾個衙役各自哈哈一笑,點頭離開,其中幾個是去過連清家的,連清笑着道了幾句客氣話。
一番寒喧後,伏展強一拍連清的肩,“妹婿,咱回吧?我剛好去看看我那大外甥,好幾天沒見,可是想的緊吶。”
這一聲妹婿可是把個連清叫的受寵若驚,一顆心都跟着抖了一抖啊,“那個,大舅兄您請。”
“哈哈,妹婿不愧是舉人老爺,禮貌的很啊。走,咱們一塊走。”連清覺得自己的小心臟跟着輕顫,再看伏展強那一臉的笑,他雙腳都有點發軟。
有句話說的好,無事羨殷勤,非奸即盜啊,他和娘子成親這麼些年了,這位大舅兄啥時對自己這麼好過?
又是給自己出頭,又是喊妹婿的。
這可是太難得了啊。
“妹婿,好樣的。”伏展強一巴掌拍在連清肩頭,疼的連清咧了嘴嘴,“舅兄,疼。”
“我說你個——”到嘴邊的某個詞被伏展強自動嚥下去,他撇了下嘴,停下腳看向連清,“我說妹婿,我剛纔只是隨手一拍,你就覺得疼,你身子骨也忒弱了吧,這樣可不成,你得經常練啊,你這樣的身子,怎麼能照顧我妹和我大外甥一輩子?”
連清聽的直黑臉。
敢情,自己要是不按他的話去練身手,那就得早死?他哼哼兩聲,“舅兄這話的意思,是在咒我家娘子要早寡嗎?成,我回頭會和我家娘子仔細說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話帶到。”
“靠,你小子,我啥時說這話了?”伏展強兩眼一瞪,怒目而視,好半響,又撇了下嘴,哼哼着,“難怪人都說小白臉沒奸滑,果然這樣。”
連清,“……”
兩人一塊回家,倒是讓伏秋蓮小小的驚喜了一下,放下手裡的賬本,她起身迎過去,“哥哥,你怎的過來了?相公也回來了,你們是半路遇到的嗎?”
咳咳,連清忍不住就是兩聲輕咳。
雖然剛纔一路上他已低聲和伏展強說清,自己是瞞着伏秋蓮出去的,而且,爲了不讓她擔心,也還請伏展強繼續保持這個秘密,可伏展強能幫他嗎?
心情正忐忑的很,旁邊落坐在太師椅子上的伏展強哼哼兩聲,斜眼看向連清——那意思是,你自己看着辦吧。
連清心頭一喜,雖然真的不知道這次爲什麼伏展強這麼好說話,可他卻是在心裡長鬆了口氣,臉上的笑明朗起來,“是啊,我剛好回來,在半路和舅兄碰上呢。”說着話,他端了茶,親手捧過去,“舅兄請。”
“我可不敢讓舉人老爺端茶。”
伏展強斜眼睇了下連清,眼底一抹警告似的精芒掠過,仰頭把茶喝了,笑着看向伏秋蓮,“妹子,我大外甥呢,還不趕緊把他抱來給哥好好看看?”
“哥你等着,我去看看醒了沒。”伏秋蓮抿脣一笑間起身去了內室,外頭,伏展強又喝了杯茶,猛的擡頭,“你不打算和我妹子說明?”
“不說了,也沒賺什麼錢,還差點被人欺負一頓,有什麼好說的?”連清苦笑着搖搖頭,起身竟是對着伏展強深深一禮,“今個兒的事多謝舅兄,不然,怕是要受一頓皮肉之苦了。”捱打他倒是不怕,可回家之後如何和娘子交待?這個卻是連清最不想的。
“嗯,你放心,那些人以後不會再出現了。只是你,”伏展強頓了下,眉頭皺了起來,“雖然說那也是一個活計,可你靠那個賺錢,挺少的,說實話,你賺不到幾個錢的。”
“我也知道,可這不是一時想不到好方法了嗎?”連清笑了笑,幫着伏展強續了茶,“不管如何說,今個兒多愧了舅兄,以後我行事會再謹慎些,不會讓娘子爲我擔心的,舅兄你放心吧。”
“嗯,那終究不是個常事。依着我看,不去也罷。”伏展強撓撓頭,面對着連清,嘴難得的有些拙,最後他一哼,“哎呀,反正你們是讀書人,心裡的點子多,再想一個法子吧。”
“舅兄說的是。”
兩人眼看着簾子輕晃,應該是伏秋蓮出來了,竟是頭回默契十足的收了聲,連清心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自己和這位舅兄難得有回共同意識,竟是爲了自己隱瞞……
“哥哥,辰哥兒還沒醒呢,怕是你要再等會了呢。”伏秋蓮笑着走出來,眸子微咪,若有所思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掃過,菀而一笑,“相公和哥哥在說什麼,我聽着好像挺開心的?”
“在聊他的幾位同窗,想不到你哥我都認識呢。”伏展強笑着挑了下濃黑的眉,一拍腦門,“妹子,有吃的沒,哥哥我都快餓死了,今個兒到現在可是滴水沒進呢,快去給你哥整點吃的吧,隨便能填飽肚子就好。”
在伏秋蓮詫異的眼神下,伏展強又咧嘴一笑,“當然了,妹子,要是有肉的話那就更好了。”
“那個,妹子,有肉吃嗎?”
纔想着扭頭喊劉媽媽的伏秋蓮,眨眨眼,再眨眨,對上伏展強一臉無辜,帶着幾分可憐巴巴眼神的表情,認命的點頭,“好,有肉。”
用過晚飯,已經是酉時末,伏展強起身告辭,伏秋蓮正在哄辰哥兒,連清站起身子,“我送舅兄出去。”
伏秋蓮抱着辰哥兒起身,“哥哥你路上慢點,趕緊回家,別到處亂跑讓爹爹操心啊。”
伏展強一揮手,頗是豪氣的聲音響起來,“你放心,哥這就回家。”繼爾又嘟囔了句,“那老頭子擔心我纔怪。”
伏秋蓮挑眉,“哥哥,你說什麼?”
“沒啥沒啥,哥走了,這就回家啊。”看着伏展強大步而去,身後的伏秋蓮又氣又笑,搖搖頭看向連清,“有勞相公你送我哥哥出去。”
“好。”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站在院門口,伏展強挑眉,斜眼看向連清,“你回吧,爺走了。”
汗,又成爺了。
連清無語的點點頭,纔想出聲呢,衣領被人給拽住,擡頭,是伏展強兇悍的面容,野獸般的雙眼,“小白臉我告訴你,今個兒這事我覺得你做的對,身爲男人就該想法子養家,不管你能賺多少,可賺錢就是賺了,是男人就該這樣做。所以,爺聽你的,幫你瞞着,但你日後若是敢瞞着我妹做什麼事讓我妹子傷心,爺纔不管你是不是什麼舉人,小心爺我捶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