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在房樑上微微飄蕩的屍首,老六聽圍觀的生員議論紛紛。
“這人誰呀?”楊士奇等人問道。
“這不是上年修道堂的周學長嗎?”馬君則認出來了。
“沒錯,就是他。”其餘學長也紛紛小聲道:“他好像沒升上率性堂。”
“那就要被罰做吏員了。”諸生嘆氣道:“上個月已經好幾個尋短見的了,沒想到還有……”
“艹……”老六忍不住爆了粗,居然還有好幾個……
這時,有學錄高唱一聲道:“祭酒到!”
“恭迎祭酒。”生員們趕緊自動分成兩邊,躬身相迎。
便見白髮蒼蒼的宋訥,黑着一張臉,穿過人羣,步入教舍之中。
“什麼時候發現的?宋祭酒仰頭看着那具屍首,沉聲問道。
班裡的助教金文徵忙稟報道:“回祭酒,剛剛發現的。因爲率性堂的學生,本月去各部歷事,所以教舍中今日無人。役夫按規定來灑掃教舍時,纔看到有人吊死在樑上了。”
“是,是,差點沒嚇死俺。”一旁穿着褐色粗布短打的役夫,也趕緊應和道。
“嗯……把人放下來。”宋訥吐出一口濁氣道。
“快,放下來。”一衆學官這才指揮着幾個役夫,七手八腳將那已經僵直的‘周學長’,從房樑上解了下來。
“把他擡去停屍房驗明正身,再找仵作來出屍格。”宋訥又沉聲下令道:“都沒問題了再通知家屬收屍。”
衆生員聞言,不由自主面現慼慼之色,顯然是物傷其類了。
就連朱楨也聽得一愣一愣,學校里居然還有專門的停屍房……就他麼離譜。
而且國子學要自行驗明正身,居然還要找仵作驗屍……這就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要知道,這年代死者爲大,驗屍被認爲是在侮辱屍體。除非是兇殺,暴死之類案子,否則只要家屬不同意,一般官府就不會多事了。
也許這就是宋祭酒要先驗屍,後通知家屬的原因吧。
待到屍首被蒙上牀被擡走,宋訥低聲吩咐王司業等下屬幾句,便黑着臉離去了。
那王司業則走到教舍門口,目光嚴厲的掃一眼圍觀的學生道:
“看來還是太閒。”
然後丟下一句“自即日起,諸生再多上兩個時辰的晚課,作業加倍……”便追宋訥去了。
“啊……”諸生登時呆若木雞,尤其是老六這種已經在疲於應付的,簡直要暈厥過去。
“啊什麼啊,還不快散了。”那些助教、學正沒好氣道:“趕緊去吃飯,別耽誤了晚課。”
“唉……”生員們垂頭喪氣的鳥獸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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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直接睡意全無,回到寢室後兩眼發直,喃喃道:“兩倍作業,這下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
“洪兄不用擔心。”這時,學霸一號楊士奇小聲道:“我會模仿各種字跡,回頭臨帖我幫你寫。”
“算術題我幫你做。”學霸二號鐵鉉也伸出援手。
學神見狀,也安慰他道:“其餘的作業我全包了,你只專心背書就行,這樣就有睡覺時間了吧?” “嗯,多謝諸位兄弟。”老六感動的眼淚都下來了。原先他覺着,身爲學渣,跟學神學霸一個寢室是一種折磨。
現在他不這麼看了。
“沒事沒事,反正就是雙倍作業,我們還是很閒……”三人便笑道:“哦不,誰讓我們吃人嘴短呢。”
“艹……”老六翻翻白眼,他要修正下看法,充其量算痛並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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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宋訥的這個決定,不光是生員們鬱悶,那些基層的助教、學正也很鬱悶。
國子監的高壓政策可不只針對諸生,他們這些芝麻綠豆事務官也一樣動輒得咎。不知哪裡出了岔子吃就掛落,一天下來精神高度緊張,全指望晚上放鬆一下了。
這下可好,晚上還得上班,而且沒加班費那種……
所以跟學生一樣,他們也像吃了一盤蒼蠅刺身,噁心透頂的回到後院官廨……這些從八品、正九品的小官官廨,其實跟諸生的號舍基本沒差,只是從八人間變成了四人間。
一進門,衆學官便見那個率性堂助教金文徵,正坐在桌前奮筆疾書。
“金兄,他們說的是真的?”衆學官問道:“伱去年教的周朝之,在你班裡吊死了?”
“……”金助教點點頭,沒有停筆。
“唉。”衆學官嘆氣道:“這是今年第幾個了?”
“第五個。”金助教淡淡道:“算上病死、餓死的,整十個。”
“真是作孽啊!”衆學官嘆氣連連,一個叫田子真的學錄憤而拍案道:
“可惜死這麼多人,非但動搖不了宋祭酒的鐵石心腸,他還變本加厲,要再給學生們加晚課、加作業,這是嫌自殺的不夠多啊!”
“就是,皇上怎麼能讓這種法家酷吏來管我儒學呢?再由着他折騰下去,我大明的文脈都要斷了!”情緒是會傳染的,另兩個官員,助教何操、學錄李平也跟討伐道。
“你們光在這裡吆喝有什麼用?”金文徵不屑的搖搖頭。“有本事當着宋祭酒的面,討伐他呀!”
“……”三人登時語塞,田子真不悅道:“我們官微言輕,安能面沮大僚?”
“就是,說得好像你敢一樣。”何操李平也不爽。
“我雖然不會面沮大僚。”金文徵從容擱筆,拿起紙張、吹乾墨跡道:“卻敢上疏直言其非。”
“真的假的?”三人聞言湊過去,接過他手裡的奏章傳閱起來。
只見金助教的彈章中,除了‘學規森嚴,逼死學生’外,還有‘剋落師生廩賦’、‘收受公侯賄賂’、‘虐待餓死生員’、‘不給生員奔喪假’……一共羅織了宋訥的十大罪狀!
“好,寫得好!”三人讀之,只覺酣暢淋漓,不由大呼痛快。田子真擊節叫好道:
“非但樁樁屬實,而且字字泣血,令人讀之色變!金兄好犀利的文筆啊!”
“是啊,皇上看到這道彈章,肯定就知道宋祭酒矇蔽了聖聽,自然會爲諸生做主的!”何操重重點頭附和道。
“唉,可惜我官微言輕,就算句句屬實,皇上也未必會當回事兒的。”金文徵嘆氣道。
“在下不才,願與金兄聯署!”李平激動的拿起筆來,在金文徵的後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也籤!”何操也拿起筆來,把自己的名字填上了。
“對,咱們一起籤!”田子真自然也不落人後,簽名、擲筆,拿起那份彈章道:“走,我們再去多找一些人聯署,人越多分量就越重!”
“好!同去同去!”幾人欣然應聲,聯名上書嘛,肯定是參與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聲勢就越大,而且還能……‘法不責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