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這些禁衛軍的士兵都知道木蓮是百里婧的貼身侍女,所以進出都不曾攔她。“木蓮”手裡拎着幾包藥,剛回到西廂,便見墨譽迎面走來,他似是有些焦急,因此步伐極快,“木蓮”不知他要做什麼,便立在原地未動,神情戒備。

隔了幾步遠,墨譽壓低聲音道:“木蓮,小黑不知怎麼了,一天都不吃東西,你隨我去瞧瞧!”

“小黑?”木蓮眉頭一蹙,仍舊不曾挪步。

墨譽急道:“是啊!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我才從宮裡回來,發現它什麼都沒吃,清晨才採的嫩草也沒碰,一直趴在籠子裡,動也不肯動,你去瞧瞧怎麼回事!”

木蓮這才聽明白小黑究竟是個什麼,但她卻沒半點興趣去探望一隻畜生,淡淡道:“四公子對它可真是上心。但駙馬爺病了,婧公主寸步不離地守着,命我去抓藥,這會兒抓了藥回來得去煎藥了。一隻兔子而已,若是四公子真不放心,大可請獸醫來瞧瞧,木蓮能有什麼法子?”

如此冷漠對小黑都不屑一顧的木蓮,是墨譽從未見過的,不由地擰起眉,眼睛盯着她瞧:“木蓮……你今日怎麼有些不對勁?”

木蓮神色如常,似笑非笑:“駙馬爺都傷成那副模樣了,婧公主也傷心得很,四公子倒是清閒,心裡只惦記着一隻兔子,還問木蓮有什麼不對勁。到底不是同母的,想來四公子平日裡對大公子的好也不過如此罷,一旦出了事,便各顧各了。木蓮還有事,先去忙了。”

“木蓮”說完,微微福了一福,也不等墨譽做出什麼反應,擡腳便走遠了。

墨譽被嗆住,一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今日的木蓮比平時更爲刻薄,且言語間似乎都向着他大哥而不是婧公主,因何而起的轉變?墨譽雖然惱怒,卻還沒懷疑到木蓮的身份上去。

天已然黑了,“有鳳來儀”中已掌了燈,外頭仍舊有重兵把守。景元帝半下午時親往左相府探望了墨問,驚得相府亂成一片,無論主僕都畢恭畢敬地迎接聖駕。

但,皇帝陛下的眼光卻只在他的女兒身上,注視着她孱弱的身子,頗爲動情地摟她進懷裡,勸慰道:“婧兒,好孩子,這些日子你受苦了。”

景元帝不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出生不好,在朝政事務上算不得明君,也不是一個好丈夫,後宮妃嬪無數,不曾專寵任何一位,更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子女衆多,他從來對他們的日常起居漠不關心,嫁娶事宜都隨他們自己決定。

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卻對自己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來,莫說他人,就連百里婧自己時候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但當時的她,守着昏迷不醒的墨問,聽到父皇這句話,立刻便哭了出來,她不知自己是在哭墨問的傷,還是在哭如今的處境——她想要徹查謀殺墨問的兇手,卻又擔心真相是她無法接受的,她哭自己兩難的境地,哭解也解不開的一團亂麻。

景元帝又帶了幾位御醫同來,替墨問又檢查了一番傷勢,聽完御醫的診斷,景元帝方開口道:“身中九箭而不死,駙馬真是吉人天相。但,婧兒,你需知道這世上許多事已有天定,哪怕朕是天子,也無能爲力。你爲了駙馬做到如今這個份上,惹得你母后不快,自己也辛苦,父皇着實不忍。若是駙馬躲不過此次大劫,朕會爲他安排好後事,定讓他去得風光。你的年紀還小,若不願再嫁,大可在父皇身邊再呆上幾年,我大興國幾多俊秀,總有配得上婧兒的好男兒,無論是誰,只要婧兒瞧上了,父皇便爲你做主。”

內室裡除了躺在牀上昏迷着的墨問,便只有他們父女二人,百里婧聽着,早已哽咽語不成句,無論父皇的和顏悅色還是母后的凌厲警告,告訴她的全都是事實。

如果墨問死了,她不可能爲他殉情,也絕不可能因此而終身不嫁,爲他守寡一輩子。她是帝國的公主,她的婚姻聯繫着大興的國祚,任性和放縱這輩子她能做的也許只有一次,她漸漸地開始在許多人的教誨裡學會認命。

送走景元帝,百里婧回內室照看墨問,天氣熱,他的身上纏着一道又一道的紗布,薄被只蓋了一小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來,擰着眉,脣也抿着,似乎做了夢,夢裡極其痛苦。

百里婧替他擦去汗珠,撫平他皺着的眉,用扇子爲他扇着風,手中這摺扇還是赫讓人送來的,一想起赫,她更覺得恐懼且無望。

可哪怕她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哪怕摺扇的風再清涼,墨問心內的火卻還是壓不下去,他們父女二人就在他的牀榻前討論他死之後他的妻將如何歸屬,將會嫁給哪位帝國俊秀好兒郎,還說什麼無論是誰,只要她瞧上了,都可以替她做主……

好一個無論是誰都可以!

他真想睜開眼睛,真想將她狠狠壓在身下,讓她明白什麼是夫妻!他留她完璧之身,她卻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那麼,護城河畔他對她說的那些話究竟還有什麼意義!他說他愛她,她卻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對他說,她不愛他,她知道他不愛她!他的全盤算計都化作剋制不住的怒火,弄碎了她也好,毀了她也罷,千年冰封的心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攪得亂七八糟,恨意、妒意、怨憎……數不清的情緒縈繞不去,燒得他五臟俱焚。

但,他卻不能動。

只能繼續在牀上挺屍。

身中九箭而不死,呵,天大的好運氣!他若是此刻起身,無論她是真關心他,還是僅僅做戲而已,所有的錯都在他身上無疑了,他一千次的好也抵不過一次的欺瞞,何況,現在的他對她來說可有可無,連死了也不過換來個風光大葬。

躺在牀上遍身不舒服,傷口痛着,心裡燒着,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便淪落到了如此被動的境地,牽一髮而動全身……

“咳——”

氣血上涌,墨問禁不住咳了一聲,只覺得一股血腥味漫上來,舊疾復發……

“木蓮”端着藥進來時,就聽見了這陣熟悉的咳,腳步立刻加快,掀開簾子來到牀邊,急道:“藥熬好了!快讓駙馬趁熱喝了吧!”

木蓮從來對墨問的病情漠不關心,她替墨問煎過許多次藥,卻沒有一次如此關切,但百里婧的心思也只在墨問的傷勢上,不曾去想木蓮方纔的語氣中帶了多少命令,順手接過“木蓮”手中的藥碗,如上次一樣,親自用口喂墨問喝藥。

口對着口的親密,她毫不嫌棄眼前躺着的是個隨時可能死去的人,墨問張口喝着從她的口中渡過來的藥,一點一點地往下嚥,心裡卻仍舊無法平靜下來,是不是換做別的任何人她都會如此?因爲是她的丈夫,所以她有責任如此待他?待他死了,便可以全身而退,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百里婧,你永遠別想全身而退!

墨問兀自想着怨着,待百里婧的脣第三次貼在他的脣上,他的情緒纔有些穩下來,眉頭不由地一皺,這藥……加了菖蒲、翬乆和藁輧,對他來說是良藥,但三味藥皆有毒性,若是普通人服了,輕者昏厥,重者不治身亡。傻瓜不聞不問便來喂他,毒藥她又咽下去幾分?簡直不知死活!

火氣又上來,他忽地張口用力咬破了百里婧的脣,百里婧吃痛,一聲輕哼擡起頭,只看到墨問的眼還是閉着的,可不一會兒她的身子便軟了下去,無聲無息地陷入了昏迷。

墨問睜開眼,看到女孩伏在他的胸口,黑色的發有幾分凌亂,他是如此地怒,所以目光冰冷,可是一觸到她脣上的鮮血,他卻再發作不了,只是偏頭看着一直未敢出聲的孔雀,神色更是凝重,沉黑的眸子如寒波生煙般冷凝,他沒張口,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了孔雀的耳朵:“加了劇毒藥引子,爲何還讓她來喂藥?”

孔雀被他看得心一慌,立刻低下頭去,解釋道:“她自己願意,孔雀無法阻止。”

這個回答,男人顯然並不滿意,但他不想追究責任,只是道:“孔雀,告訴黑鷹和所有的隱衛,大興國的任何人包括國主皇后都可以動……”他伸手摩挲着女孩的脣,擦去那一絲鮮豔的血跡,繼續道,“我要她毫髮無傷。”

這一句,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孔雀大驚失色,她不知是怨還是怒,直言不諱道:“可她是大興國的榮昌公主!主子難道要一輩子呆在盛京不回去?一輩子做這不見天日的病秧子麼?!”

墨問的聲音冷下去:“孔雀,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裝扮久了,容易露出馬腳,明日,給我一個結果。”

聽了男人的話,孔雀眼眶陡然一熱,單膝跪地,緩緩應道:“……是。”

聲音裡隱約夾雜着幾分顫抖。

路是她自己選的,最痛苦的時候她都不曾後悔過,只因能陪在他的身邊,但是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女孩得了他最後的青睞——沒有頭腦,沒有心機,空有一身孤勇,家國事不曾關心,愛人心拿捏不住,她到底有何長處足以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卻仍要保她毫髮無傷?

孔雀不明白,更無法接受,端着空了的藥碗退了出去。

燭光搖曳,墨問將百里婧抱進懷裡,真諷刺,身爲人夫,只有在他的妻昏迷時他纔可碰她,纔可肆意抱她,她清醒時,只會一遍又一遍地說,墨問,我不愛你,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除了我的心……我們不要愛,就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呵,說得倒輕巧,只是一起過過日子,他怎麼能接受只是過日子?有愛沒愛日子都照常過,只是他貪心,迫切地想要在她身上找到“愛”這個東西,一天找不到就兩天,一月找不到就兩月,一年找不到就兩年,一輩子找不到就生生世世地找……

忽然困惑,若她真的接受了他的愛,願意與他在這濁世同行,那麼,他的身份到底是病秧子墨問還是站在巔峰上的那個人?墨問是子虛烏有的存在,那個身份又殺戮過重,一旦身份戳破,她會如何待他?

這,纔是他遲遲猶豫的原因。

可是,再忍下去已經無路可走,殺戮竟由旁人率先發起,使得他的性命岌岌可危,九箭之仇,他必定不會忍氣吞聲地受了,既然他們讓他如此不舒坦,便莫怪他讓他們也笑不出來!既然不能以孱弱之姿站在你的身邊,便讓這一切換個面貌重新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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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百里婧醒來,木蓮告訴她,昨天給駙馬的藥裡頭加了不少鎮痛的麻沸散,她那樣喂他,很容易就暈了,讓她下次莫再做這種傻事。

百里婧蹙眉道:“是麼?”

正疑惑,有禁衛軍進來通報:“啓稟婧公主,外頭有個布衣自稱來自鹿臺山,說是來替駙馬爺診治。”

百里婧大喜:“快快有請!”

師父必定是收到她的信了,請了鹿臺山上的孫神醫下山替墨問看病,百里婧站在院中,遙遙地迎着。果然,不一會兒,就見一位布衣老人緩緩走來,步伐飄逸,仙風道骨。

在鹿臺山上時,婧小白沒生過什麼大病,除了那次進了後山斷崖的墓葬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外,而那一次,就是孫神醫給她看的病,可惜她醒過來時,孫神醫已經走了,她倒不曾與他見過面。

布衣老人來到她身邊,也沒行禮,只是捋着白鬍子笑看着她,半晌笑道:“比那年老夫替你看病時長大了些,但卻瘦了不少,想來這些日子心結過重,沉鬱難消,恐難長久啊。”

老人的面容實在慈祥,百里婧被他這麼一說,勉強笑了笑,老人倒不再繼續探究她的心病,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她:“這是你師父託我帶過來的信,你先瞧着罷,我進去看看病人。你們帶路罷。”老人對身邊的木蓮道。

聽到“師父”二字,百里婧再沒任何懷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信,卻遲遲不敢拆開看,目光追過去,發現“木蓮”已經帶着布衣老人入了“有鳳來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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