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草木黃落兮雁北飛(中)
農曆九月是標準的秋末,北風漸盛,天氣轉冷。
這個時候,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全都會爲過冬做最後的準備。
遼東的松鼠們在趁機囤積松子,太行山的熊羆在積攢脂肪, 河北的大雁更是在排隊往南飛……然而這個時候,四五萬黃巾軍卻紛紛往北走。
天氣寒冷,漢軍遠道而來,剛剛安營紮寨,立即便於夜間動員,倉促上馬追擊, 真的是又困又累又冷,連馬力都很疲乏。然而,真的在路上接觸到了黃巾軍大隊, 並於夜間倉促亂戰之後,卻發現戰事毫無阻力。
原因很簡單,倉促北逃的黃巾軍也同樣是又困又累又冷,而且他們終究是死了主帥後的倉促逃竄,所以根本沒有什麼戰鬥的慾望。
然而,秋末時分天亮的晚,四五萬黃巾軍一觸即亂以後,反而讓局勢徹底失控,黑夜中連着漢軍也跟着失去了組織性,雙方只是按照戰前各自主帥的命令,稀裡糊塗的一邊相互砍殺,一邊相互裹挾着往北面的漳河而走。
不過,總有天亮的時候,等到朝陽東昇, 天色清明,秋霜化開以後, 局勢終於清晰了起來——有馬的總比沒馬的跑的快,追擊的總比逃竄的要更有侵略性,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在漢軍不顧一切的追擊下,黃巾軍沿途丟盔卸甲,遺失輜重無數,終究是困頓在了漳河畔,喪失了渡河所需的必要組織性和防護能力。
到此爲止,漢軍的戰略意圖已經完全達到,黃巾軍雖然還保有數萬大軍,卻實際上已經敗局難免,只是等死而已。
“君侯,我軍雖然疲憊至極,可只要等後面皇甫公率領步卒大軍追上來,便可全軍向前,了結此番禍事了。”傅燮疲憊難耐,只是看到公孫珣引着一衆白馬騎兵自後方緩步而來,這才重打精神迎了上去。“辛苦經年,此番大亂終究要有個首尾了。”
公孫珣默然頷首,旁邊傅燮、婁圭也各自無言。
公孫珣也一夜奔襲疲態盡露,不過很明顯,他對自己的小師弟判斷並不贊同。
“君侯!”關羽拱手而言。“王道人必然是常年在張角身側,以至於被邪教蠱惑了,請念在其人行事多有可取之處,又兼是邯鄲故人,務必赦免他一會吧!”
“既然當面,且試一試嘛。”公孫珣依舊面無表情。“再說了,如今局勢跟之前還是不一樣的,東郡時黃巾尚在勢頭上,彼輩心存剛烈之意也是尋常;清河畔那兩萬人,多少是有爲了張角殉葬之意……如今呢?若是張樑也死,黃巾煙消雲散,他們又怎麼會紛紛爲之赴死呢?爲誰死?黃巾起事不過數月,哪來這麼多忠臣孝子?”
“這又爲何?”公孫珣當即蹙眉。
殺了張樑,可以說這最後一戰也算是有了一份交代,公孫珣百無聊賴,毫無戰意,只是讓傅燮持張樑首級還有繳獲的兩面旗幟去四處招降,他本人卻乾脆折返到不遠處一處高地上,下馬閉目養神了起來。
不待周圍傅燮、婁圭等人來勸,公孫珣便緩緩頷首答應:“我還不至於失信於人,義公,你來……”
“見到我如何不拜啊?”馬上的公孫珣忽然眯着眼睛打斷了婁圭的言語。“當日我爲縣令,你在霞堤見我時尚且以大禮相拜,如今我爲五官中郎將,又持節而來,你卻爲階下囚……爲何不拜啊?”
“未必。”
“確實未必。”戲忠不善騎馬,此番被公孫珣留在了營中,可唯一跟來的謀士婁圭也是對傅燮的判斷不以爲然。
“戰局尚有反覆嗎?”傅燮一時驚愕不定。“恕我愚鈍,實在不知對方轉機在何處。”
而須臾後,那兩面大旗更是和被捆縛着的張樑一起,被傅燮、韓當一起送到了公孫珣身前。
“非是如此。”張樑淚流滿面,語氣驚惶失措。“我剛剛以大兄在南,想要面南而死,卻又忽然想起,二兄與家鄉廮陶俱在北面,又想要面北而亡……然而南北不得兩全,敗軍之將居然連死都不能坦然相對嗎?”
“我觀故人存有些許惻隱之念,既如此,不妨殺我後讓屬下持我首級招降一二,或許能多活幾人。”張樑依舊從容。
韓當隨即抽刀,而張樑此時卻忽然又有了怪異舉動——他先是轉身向南而站,然後不等韓當過來,卻忽然又轉向北面,最後,一直都沒有失了體面和從容的他倒是忽然失措流淚,反而讓其他人措手不及。
很顯然,這是張樑聽到了喊話,然後根本想都沒想,便下定決心引親衛要來會一會公孫珣這個趙國故人了。
而這個時候,按照東郡那次的經驗和教訓,閉目不看、閉嘴不言,並給這些人自由選擇的機會,纔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算了!”就在這時,倒是張樑自己忽然低頭嘆氣道。“落到如此下場,何必還要強裝英雄做凜然姿態?請斬我首吧!”
身份差距過大,雖然有私交,傅燮卻不敢再多言,便當即率衆打馬而去,招呼其他人去呼喊張樑了。
“君侯!”關羽忽然引數騎來坡前彙報。“我在黃巾賊中見一故人慾投河而去,本想喊他來降,他卻不應,想來是我位卑,言語不得其信重,便只入陣好將他綁來,帶到此處請君侯承諾一句……”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說了算的。
傅燮聞言頗爲猶疑,卻是不免勸諫:“君侯,此輩皆是邪教妖人,四五萬之衆便是降了,朝廷又如何能容?如今已然是戰局末尾,應該殺了立威纔對。”
“不是戰局反覆,而是此間有大河在前,黃巾軍又已入絕境。”婁子伯在馬上感慨道。“怕是不用等身後大股步卒追上,便要有個結果了。”
而正如公孫珣以及婁圭所猜測的那樣,張樑授首後,黃巾軍當即喪失了最後一絲抵抗意圖,然後確實有很多人選擇投降,但也確實有很多人依舊前赴後繼,轉身往漳河而走。
“這種事情自然有我和皇甫公還有中樞討論,你就不要摻和了。”公孫珣揮手催促。“速速去做!”
公孫珣擡頭示意,韓當即刻引五百餘白馬義從飛撲出去。
“故人之前如此從容,事到臨頭居然也怕死嗎?”公孫珣當即不耐。“你們兄弟,居然還不如卜已、波才之輩。”
片刻後,前方某處忽然一陣騷動,然後一個黃天大旗和一個人公將軍的大旗便同時舉起,隨即,兩個大旗齊頭並進,居然是直接往形象顯著的白馬義從處殺來。
“我明白了。”公孫珣緩緩點頭。“既然你赴約至此,我也不會食言,你要如何去死?”
“終究是數萬條性命。”馬上的公孫珣不知道是疲憊還是因爲戰局輕鬆至極,所以顯得有些百無聊賴。“去喊一喊,問一問張樑在何處?告訴他,敗局已定,若還有一分骨氣何必牽累無辜?要麼出來引親衛與我決死一戰,要麼與我做個別,自戕而死。無論如何,我都會念在昔日趙國霞堤一面之緣,相互勉強算是故人的面子上,給他個痛快……屆時,也好趁早讓這數萬青壯絕了念頭,投降尋個生路。”
傅燮幾乎是瞬間醒悟:“子伯先生的意思是,賊人要麼會趁步卒未至,拼死反撲;要麼會乾脆轉身投河,宛如當日濁河畔與清河畔那般?”
“若是可以,還請故人以弓弦代白綾,留我全屍。”張樑嘆氣道。“此事若是別人來做,怕是要攤上一個勾結黃巾的嫌疑,可故人覆滅我黃巾數十萬,殺我二兄,逼死卜已,手刃波才……想來應該是少有不必在乎這個嫌疑之人。”
“君侯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等傅南容一走,婁圭便不由再度嘆氣。“便是東郡時初見心存震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也該適應了。況且,將來這樣的事情怕是越來越多,哪裡是能一一救得過來的?”
但很快,隨着五百新近重編的白馬義從迎頭撞上那兩杆大旗後,原本就疲憊不堪的兩軍便各自重新沉寂了下去——因爲那兩杆標誌性的大旗幾乎是瞬間被推倒。
周邊衆人一時沉默,便是傅燮這種視彼輩爲賊所以沒有半點好臉色之人,此時也不禁肅容。
“昔日之拜,正爲今日不拜!”隔着七八步遠的距離,張樑頭裹黃巾卻髮髻凌亂,然後雙目充血一臉憔悴之意,卻依舊直身昂首相對。
被捆縛着放在地上的王憲王道人,聞言也擡起自己那張豬腰子臉強笑起來:“將軍不要取笑,更不要污我清名,我何時爲將軍做過間諜?”
公孫珣嘆了口氣,朝着韓當擺了擺手,後者不再猶豫,一刀而起,血濺三尺,不知魂魄該往南走還是北飛的張樑便就此喪命。
其人雖然語氣和緩,到底還是有幾分氣勢的。
公孫珣微微睜開眼睛,卻是噗嗤一笑:“王道人,你本就是我安插在張角身側的間諜,如何也要爲黃巾赴死啊?”
婁圭緩緩搖頭,心知道對方是在強詞奪理,卻也不好多勸。
“不錯。”婁圭微微捻鬚應聲道。“大概便會如此了。”
“果然是昔日故人。”看到張樑被押解過來,婁圭迎面而上。“只是清減衰老了不少,我家君候……”
公孫珣閉目以對,也是無可奈何下的一種應對方式了……面對着明顯帶着邪教性質,而且一開始就註定要覆滅的農民起義,身爲世族子弟出身的一個將軍,他自問已經做到了極致,最起碼下曲陽那邊賣到遼東的數萬戰俘可以讓他問心無愧。
沒有金鼓,甚至喊殺聲都有氣無力。但見到此處舉旗,無論是黃巾軍還是漢軍全都騷動了起來,黃巾軍試圖來援,漢軍騎兵則一邊阻隔一邊試圖過來斬殺張樑,奪取這最後一個大戰功……雙方一時全線混戰。
公孫珣微微頷首。
然而,不等這位五官中郎將配合這關羽準備救下此人時,這個全身捆縛,只能在地上勉力昂首之人卻已經乾脆大聲答道:
“張角固然妖道,太平道亦是巫道,可我太原王憲也是妖邪之輩,皆世所不能容之物!今日死前能見到諸位故人,並與諸位相辭,已然足夠了!若君侯與諸位故人皆還願認得我王憲,就請務必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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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自邯鄲別,不復聞也。數年,太祖伐黃巾於廣宗,將克,夜宿於營中,忽夢憲。其欲夢中白太祖曰:‘今夜黃巾將往漳水,可斷之。’太祖問曰:‘君道人,與張角素往來,何以告吾?’憲復應:‘天下惶惶,定人心者在君不在角,且夫天下相爭,無辜者衆,願君長以仁念懷之!’太祖醒,盡發騎兵於漳水,獲張樑首,遂平黃巾。”——《舊燕書》.方士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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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