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安宮位於西華門內,柔儀殿後不遠,門三間,門內影壁一座,三進院子,每進正房三間,左右廂房各三間,若光說規制格局,比總共才兩進的東宮反而更加寬敞。然而,這裡是原本關押罪餘嬪妃的冷宮,孝慈皇后在時馭下寬和,只有一位妄言國事的美人被黜落於此,顧淑妃攝六宮,惠妃敬妃協理宮務之後,這裡就一直空關着,屋舍早已不像樣子。
當肩輿在鹹安宮前落下的時候,章晗端詳了那片刻那斑駁掉漆的門院,還有那寶藍色金字的牌匾上,黯淡無光的鹹安宮三個字,這才緩緩下了地。她本就不希望陳善昭來見廢太子,如今皇帝既然有了如此口諭,她稍作預備後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這一趟。此時此刻,掃了一眼那大門兩側跪下行禮的幾個健壯內侍,她便沉聲說道:“我奉旨來看九叔九嬸,開門。”
見陪同過來的乾清宮管事牌子路寬出示了皇帝的金牌令箭,一個領頭的內侍立時答應一聲一骨碌爬起身來,卻是拿着腰中的鑰匙去開那銅鎖。而路寬發現章晗看着那大鎖眼神有異,便連忙低聲解釋道:“世子妃,那門上的小窗便是每隔幾日送去各式菜蔬肉食以及四季衣裳的,裡頭自有廚子和井水,後頭有小門把各式垃圾清運出來,所以這鎖還沒開啓過。”
儘管對於東宮中人沒有任何好感,但面對這種可怕的禁錮,章晗仍是覺得不寒而慄。在鹹安宮兩扇大門緩緩推開之後,她在路寬帶着的好些精壯內侍和芳草碧茵前呼後擁下,走進了這座已經關了將近兩個月的宮殿,尚未來得及打量四周,就只見一個人影從迎面第一進院子的正房衝了出來,竟是跌跌撞撞直撲自己,須臾就被路寬示意人給擋下架了起來。
當看清了那披散着的頭髮下那張臉,章晗便認出了人來。和此前移宮之日見過的前太子妃方氏相比。如今的人顯得更加憔悴蒼老消瘦,身上原本該是綾羅綢緞的衣裳已經揉得皺巴巴的,甚至瞧不出本色來,那些曾經裝點鬢髮和耳垂頸項手腕的首飾也不見一件。
而方氏擡着頭在日頭底下只是一瞧。這就認出了章晗來。她的眼神中掠過一絲仇恨,但須臾便強行壓下,換成了殷勤和討好。使勁甩了兩下沒能掙脫那兩個內侍,她便可憐巴巴地說道:“世子妃,妾瑟道從前做錯了事情,只求世子妃看在孩子無辜的份上,替他們說說情吧!可憐他們還不到十歲。如今卻是缺衣少食,好歹他們和世子爺一樣,都是皇上的嫡親孫子。求求你發發慈悲,求皇上還了他們的爵位……”
方氏的苦苦哀求以及剛剛那一番動靜很快便驚動了其他人。東西廂〖房〗中先後有女子出來,和方氏相比,儘管她們亦是憔悴蒼老,但身上衣裳瞧着卻稍微整潔一些,而當見到章晗時。她們卻不比方氏的激動,全都是跪伏地上不敢擡頭。只有抱着手中一個瘦弱孩子的劉良媛膝行上前,卻知情識趣地在章晗身前幾步遠處跪下。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世子妃,這孩子還小,自從關進這鹹安宮就斷了牛乳,瘦得已經不成樣子了。奴婢不敢奢求其他,只求世子妃看在同是爲人母親的份上,幫這孩子一把。只要這孩子能夠平安長大,奴婢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
同樣是替兒女着想,方氏還星星念念地惦記着給兒子爭回爵位,而劉良媛卻聰明地只提女兒的牛乳供給,章晗不禁心頭暗歎方氏時至今日仍是尚未認清形勢。她並沒有回答。路寬就已經努了努嘴,須臾,方氏就被人堵着嘴拖了回去,不多時,正〖房〗中便傳來了孩子的哭聲。而幾個跪伏於地的舊日東宮侍妾卻沒人理會,而劉良媛那遠比方氏恭順的態度。也讓路寬略一思忖就決定放過了她。
而章晗從那清出來的道路往裡走了幾步,隨即突然停下腳步說道:“路公公,回頭記着吩咐下去,鹹安宮照例的那些供給之外,三個孩子的一應飲食供給,都比照從前的。”
既然只是三個孩子的飲食,行前皇帝給的名義本就是讓章晗來探望廢太子一家,路寬當即答應了下來。而一路進去,章晗看着兩側那年久失修顯見空關着的屋子,想到廢太子和舊日妃妾兒女都遷居了這兒,但下頭的使喚人全都交給了三妃查問處置,只有每月輪流派四個小火者在此雜役,立時明白了方氏爲何看上去那般狼狽不像樣。
想必一直高高在上的方氏如今要拉扯兩個孩子,又從來沒做過雜務,現如今那正室身份更是壓不住人,因而日子纔會過得格外艱難!然而,她的心中在閃過一絲憐憫和惻然之後,便把這種情緒給壓了下去。成王敗寇,倘若失敗的是她,十有**連命都會送了,如今既然她贏了,憐憫孩子是本分,憐憫敵人卻沒有必要,那不過是僞善!
第三進院子的東西廂房已經都快塌了,只有正房還完好無損。相比前頭聞訊出來的那些女人,當章晗站在正房門口的時候,裡頭並沒有任何動靜。路寬本要讓人進去說道一聲,章晗卻擺擺手制止了,隨即方纔開口說道:“路公公,你帶兩個人隨我進去。”
路炕怕章晗硬要逞強,萬一磕着碰着或遇到更大的危險,他可就死定了,此刻頓時如釋重負,慌忙挑了兩個身懷武藝的內侍,使人先打起了門簾,這纔在旁邊護着章晗小心翼翼地入內。一進屋子,他就被那撲面而來的黴味薰了一跟頭,一時暗自後悔不曾派人把廢太子架出來問話。
在這種昏暗發黴的屋子裡,章晗好半晌纔看到了盤腿坐在一張羅漢牀上的廢太子陳樺。她和這位舊日東宮的相見次數並不多,除卻大婚之後朝見東宮,便只有陳善昭的二十整壽以及此後的寥寥數次,這會兒看着鬍子拉碴的廢太子,她猶豫片刻便屈了屈膝道:“妾身奉皇上旨意,來探望九叔。”
羅漢牀上的陳樺挪動了一下身子,當目光落在章晗身上時,他嘴角微微一動,隨即才直截了當地說道:“既是你來,可是父皇已經冊立了東宮,善昭和你夫婦已經住進了宮裡?”
相比太子妃的歇斯底里,劉良媛的卑微求告,儘管已經是廢太子了,但陳樺卻彷彿還是太子似的,坐在那兒既沒有動,臉上也沒露出什麼求饒抑或是探問的表情。見章晗並沒有答話,而一旁的路寬和幾個內侍雖低着頭,臉上卻盡顯緊張,他便眉頭一挑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我那二哥還沒有消停,外頭並不太平吧?”
“九叔到底是爲東宮儲君多年,這點事情自然瞞不過您。”
章晗擡起頭直視着陳樺的眼睛,見其面色沉靜,竟是比從前是太子時更添了幾分風儀,也不知道是大徹大悟,還是寧靜的表面下暗藏殺機,她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妾可以告訴九叔,秦藩確實已經舉了反旗,而且還打下了大同,得了代王中護衛和山西行都司的兵馬,只是父王已經到了河南,周藩和河南都司兵馬盡落手中,武寧侯從遼東大軍西進,東安郡王得了太原府和山西都司的兵權,而宛平郡王則是扼守宣府,秦藩之亂不過是時間問題。”
“哦?”
儘管如今形同坐牢,眼前也並沒有什麼山河地理圖,但那張大齊的輿圖陳樺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因而章晗所言的那幾個地方他只是稍稍琢磨,就知道形勢確實是壓倒性的。更何況自己那父皇還坐在龍椅上,一時半會死不掉,那就意味着二哥秦王的破釜沉舟必定會和他一樣,成爲悲劇。
想到這裡,他便冷笑道:“那你今日來見我所爲何事?不要說只是爲了衣食起居之類的瑣事。倘若放在唐時,想必你也是武后韋氏這樣的人物,我平生最大的錯誤不是別的,便是小看了你!”
路寬和幾個內侍聞言遽然失色,而章晗卻是面色如常地說道:“當不起九叔這謬讚,母爲子則強,在妾身上不過是更多了一條爲夫則強。今日妾來探望,只是爲了一個人,一件事。秦王次子陳善聰又回了京城,妾只想問一句,九叔可知道他的藏僧地?”
“笑話,他是二哥的兒子,我怎會知道!”
“既如此,妾就告辭了。”
章晗禮數周到地襝衽行禮,繼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而路寬等人儘管措手不及,卻也不敢違逆,只能慌忙追上。然而,一行人才剛到了外間,就只聽裡頭傳來了陳樺沙啞的聲音:“你既然來問我,莫非就只想空口說白話從我這兒套了話去?”
擺手吩咐路寬等人不要動,章晗方纔隔着一層灰黑的布簾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妾來此之前,皇上曾經吩咐過,倘若九叔肯明言此事,他日父王得勝歸來,九叔的二子興許能得赦免。”
儘管只是興許二字,但裡頭的陳樺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最終傳來了一聲疲憊的嘆息:“你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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