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日子,章晗過了整整六年。~
在這六年中,她那朝夕相處的兩個丫頭全都是顧夫人挑的,沒有半點回絕的餘地。她還小的時候總以爲彼此都是真心,可自打有一次偶爾聽見她們在背後的議論之後,她漸漸小心留意,最後就都明白了。所以,這次進京之前,她寧可現買也要在身邊留兩個勉強信得過的人,縱使違逆太夫人也要留下了碧茵和芳草,便是想最後搏一搏。
身爲女兒身,若單單靠她自己,在京師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做的太有限了!
“妹妹,你來看這一盒胭脂。”
身後傳來了張琪懶懶的喚聲,章晗便欣然轉身過去,見已經歪在牀上的張瑜饒有興致地將一個天青色粉彩小瓷盒遞了過來,她便輕輕打開,見裡頭是一層顏色鮮亮的胭脂膏子,她就擡起頭來笑看着面前那個起頭扶自己下轎,後來又過來幫忙佈置收拾的綠萍。
“綠萍姐姐,這是……”
“這是三小姐自己做的,她最愛淘弄這些胭脂水粉的東西,每回進宮還常常給娘娘送上一堆,就連太夫人這兒也存了不少,連帶我們一塊沾光。這是之前新做的,太夫人讓奴婢拿來,看看錶小姐和晗姑娘可喜歡。”她見章晗擡手示意自己坐,謝過之後方纔斜簽着身子在小杌子上坐了,又笑道,“這是自己家後花園採的花瓣做的,比外間的好,只要用一丁點就能起顏色。不是奴婢替三小姐誇口,如果是男兒身,興許這宮裡採辦的事情就都給她攬去了。”
聽了這話,章晗就知道那位尚未謀面的三小姐是又活潑能幹又會籠絡人心的,合上蓋子就點了點頭道謝。~而張琪把玩着手裡的另一盒胭脂,無可無不可地往枕邊一放,就直起身子說:“姐姐代我謝謝外祖母和三姐姐。三姐姐是姐姐,本來應當我親自去的,可這兩天坐馬車坐得身上生疼……回頭我親自去謝他。”
張琪這麼說,章晗也笑道:“說起胭脂,我這兒還有幾個現成的花露方子,三姐姐既然喜歡淘弄胭脂水粉,就拿去送她吧。”
綠萍見章晗去一邊匣子裡取了一張紙過來,忙接在手裡,連聲道謝後方才離去。等她一走,張琪故技重施尋藉口打發櫻草凝香出去,可見兩個人都杵着不肯動,她不禁咬了咬嘴脣,隨即拉着章晗在牀上陪自己躺下,索性就這麼咬起了耳朵。
“那些花露方子是你從古書裡頭淘出來的,爲什麼要這樣白白送出去?”
“錢都是宋媽媽把控,咱們手頭緊,憑什麼和人結交,只能靠這些細微功夫了。沒事,我又不指望這些花露做買賣賺錢,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橫豎都是書裡看來的。”章晗輕輕捏了捏張琪的手,瞥了一眼碧茵和芳草,她才輕聲說道,“幸好有你幫腔留下了碧茵芳草,否則咱們就真成聾子瞎子了。”
“我要是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這趟進京還不得把你拖累死?”張琪瞥了一眼櫻草和凝香,儘管從來都沒有指望她們和自己一條心,可仍舊覺得一陣心灰,“在老太太院子裡就敢這樣怠慢,她們就不怕咱們撕破了臉?”
“越是在外頭,宋媽媽越是有顧忌,越是在顧家,宋媽媽反而越篤定,因爲這地方咱們都不熟悉,她卻有不少故舊。而她們兩個都是宋媽媽挑出來的,怎麼敢越過她的吩咐?”
姊妹兩個這麼頭挨着頭說悄悄話,櫻草和凝香雖也想上前探聽探聽,可芳草和碧茵纔剛躲過一劫,不說對章晗這個主子死心塌地,卻都感念得很,一個藉口在牀前拿着拂塵趕蚊蟲,一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就是擋着她們不讓上前,氣得兩人纏槍夾棒刺了兩句。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着就是一個笑聲。
“想不到纔出去了一趟就錯過了大事,兩位妹妹什麼時候到的?”
隨着這聲音,緊跟着就是一個大紅的身影進了屋子。只見她烏黑油亮的發間綰着一支赤金點翠銜珍珠的鳳釵,頸項上戴着五彩瓔珞,身穿大紅金線繡芙蓉牡丹富貴榮華紋樣的斜襟衫子,下頭是品紅撒花的縐紗裙子,鮮豔奪目的顏色再加上她那喜笑顏開的臉色,還有那長長的鳳眼,越發流露出了幾分青春明媚來。她進屋之後就徑直走到了牀前,一把將要起身的張琪按了躺下,就勢在牀沿邊上坐下了。
“都是自家人,忙什麼!”
她打量着張琪,又端詳着章晗,那嘴角更是笑得露出了一個小酒窩:“怪不得我剛剛去見老祖宗和娘,她們都說你們和親姊妹似的,果然親近。我是你們三姐姐顧鈺,說是姐姐,也就比你們一個大兩個月,一個大七個月,叫我鈺兒也行。對了,不過是老祖宗借花獻佛送你們兩盒胭脂,你們就還了這麼幾張花露方子來,也太見外了!”
章晗和張琪還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見顧鈺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堆,不禁都笑了。這時候,就只聽門外又傳來了一個笑聲。
“三妹妹你一口氣說這麼多,讓人家怎麼來得及答你啊!”隨着這聲音,又一個少女進了屋子來,竟是比顧鈺還要高挑的身材,十七八歲的年紀,杏紅衣裳藕絲裙,玉鳳金簪翡翠鐲,既有幾分明麗,卻也顯幾分老成,她上前到牀前俯身衝章晗和張琪看了兩眼,就含笑說道,“我是你們大姐姐顧抒,剛剛纔照應娘服了藥,這就來遲了,不想卻給三妹妹搶了先。”
“大姐既是來遲了,怎麼沒有帶上二妹妹?”
“二丫頭?哼,她忙着預備明天入宮的首飾行頭還來不及,還顧得上來見姊妹?”
顧抒挑了挑眉,卻沒有再提此事,親切地拉着張琪的手問東問西,隨即又拉章晗站起身轉了一圈,待把人又按着坐下時方纔衝着顧鈺笑道:“二丫頭一直都自負顏色,要真是看到了晗妹妹這般絕色,怕是以後得避開道走,早知道我拖也要把她拖來!”
這顧氏姊妹兩人雖然都看似爽朗明快的性子,可章晗初入侯府,從前顧夫人對她提過的那些話她都不敢盡信,更何況兩個纔剛認識的人?此時此刻,她聽兩人竟是把顧二小姐和自己相提並論,當即微微一笑,既不謙遜,也不回敬,只是揚聲叫人上茶。
眼見芳草已經託了丹漆小茶盤進來,她就站起身一人一杯先給了顧抒和顧鈺,然後又給張琪捧了一杯在手,最後才自己取了一杯茶默然到旁邊坐下。見她這般安靜的光景,顧抒也不好再說笑,只閒坐問兩人讀過什麼書,聽說張琪身體不好讀書不多,章晗只讀過女訓女誡之類,她沒坐多久就藉口讓她們早些安歇告辭離去。她這一走,剛剛消停了好些的顧鈺立時精神了起來,竟衝着章晗和張琪眨了眨眼睛。
“大姐從小就喜歡讀書作詩,竟是想當個才女,逢人就先問讀書,我最怕她這一招了!”說到這裡,她就笑着揚了揚手裡的紙片說道,“看你們送我這樣的東西,想來應該是對此有些心得的,日後我做了新方子的胭脂水粉花露之類,可是要你們先嚐試嘗試。”
“只要三姐姐喜歡,儘管來就是了!”
既是太夫人自己就住在武寧侯府,又令她們也住在武寧侯府,再加上父兄又是在武寧侯軍前,章晗自然知道孰親孰疏。她既這麼說,張琪也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最恨讀書了,也沒本事附庸風雅,東西到我手裡,也只有好或不好兩個字,三姐姐別嫌我俗。”
“好好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趁着顧鈺要走,章晗又吩咐櫻草和凝香去送一送。當着這位武寧侯獨生女的面,兩個丫頭都不敢違逆,當即一塊送了出去,這時候,章晗方纔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顧抒說出那入宮兩字後,彷彿自知失言似的,再也不曾重提,而顧鈺更是自始至終完全沒提過這一茬。倘若明日顧家這三位小姐都要去見顧淑妃,張琪論理也是顧淑妃的外甥女,可剛到顧家連太夫人在內,對她這個外人不提也就罷了,可也沒人對張琪提過顧淑妃隻言片語,而張昌邕也好,宋媽媽也罷,都道是顧夫人一心想把張瑜許配淄王。如今看來,這門婚事只怕是顧夫人剃頭挑子一頭熱,顧家人卻是另有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