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梨兩人坐在一旁,各自捏着手中的茶杯,靜靜聽着曲清遠敘說過去的回憶。那段故事,似乎在他腦中反反覆覆重現過多時,或者在他的夢中經常出現。以至於如今他說起來,恍若昨天才剛剛發生過。
“兩位後生,可曾聽聞過瓊萊萬花門?”曲清遠幽幽開口,自己又悶着喝了口茶,宛若那是一碗苦水。嚥下去後,便能將世間所有不順心統統嚥下去。
葉棠梨皺了皺眉,隱約聽出了點什麼。旁邊的葉裴風,也動了動嘴角,一絲驚訝一閃而過。
莫非,這琳琅閣與瓊萊萬花之間,還有什麼淵源瓜葛?
見到兩人如此反應,曲清遠卻是嘆口氣,連連搖頭:“罷了,想不到,萬花一脈,最後就這般斷送在我的手中了。”
聽得他這句話,葉棠梨立刻眸光閃爍,試探着問道:“前輩莫非,是瓊萊萬花門中人?”
曲清遠頷首,也不避諱:“我便是萬花門,最後一代掌門。萬花,就是斷送在我的手中!”
他說着,攤開雙手,掌心向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上的紋路,雙眸閃爍着淚花。情緒有幾分激動,看起來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那般,懺悔不已。
“瓊萊島當年被海嘯淹沒,但這並不能導致萬花滅門。”曲清遠自顧自地說道,“都是我,因爲我太過相信她,連自己的徒弟都不肯相信。最後落得這番下場,也是活該!”
見他情緒有些激動,棠梨與葉裴風對視一眼,都有些擔憂。眼前這位老者,看起來,精神有些不太對勁,而且情緒似乎不大好控制。可能是因爲過去那些事情,對他刺激太大,所以如今說起來,他顯得有幾分失常。
“前輩,您別自責。”葉棠梨安慰一句,“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既定的發展軌跡。這件事情,即便少了你這一環,可能最後還是會如此發展下去。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您別太難過。”
曲清遠又連着喝了好幾口茶,方纔顯得稍微鎮定。他擺了擺手,又是一陣搖頭,臉色有些難看。
“我們萬花門,歷來認定稀少,不比那些名門正派,也不如北辰那種大派那般矯揉造作。”他又絮絮說了句。
葉裴風聽了,卻是不自覺地蹙了蹙眉,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卻並沒有開口多說。棠梨關切地回頭望了他一眼,覺得有幾分尷尬。
曲清遠陷入自己的回憶中,並不在意兩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開口同人說過話了。雖然每次曲玲瓏來,他都憤怒地讓她滾,但這十幾年來,曲玲瓏卻是他見的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經常會想起,那些在瓊萊島上的生活。那個曾經讓他十分不省心的徒弟,整日裡唸叨個沒完沒了的孩子。
“我這一生,總共有三個徒弟。”曲清遠關上書,靠在椅子上,頭微微向上仰,眯縫着雙目,“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們三個了。卻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們三個都因爲我當初無端的決定,慘遭劫難。”
“當年萬花門,究竟發生了何事?前輩與曲玲瓏,又是什麼關係?”葉棠梨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比較好奇,曲玲瓏跟他之間,有什麼糾葛。
琳琅閣與萬花門一樣,在十五年前突然神秘消失。可比起萬花門派的歷史,琳琅閣更像是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約莫在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現,憑藉着用毒的詭異套路一時間揚名江湖。而那“雲淡風清”四公子,更爲琳琅閣的立威出了不少力氣。
但是傳言,琳琅閣與那四公子,並沒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之前看那瑛姑與風雨樓的關係,便可推測出,那四公子更大可能是風雨樓的下屬。至於他們爲何要幫助琳琅閣,卻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冤孽!”曲清遠閉了閉眼,“玲瓏是我的師妹。”
葉棠梨和葉裴風聽聞,皆是一驚。
“如此說來,她也是萬花弟子?”葉棠
梨不可置信地問道,“那,琳琅閣與萬花門?”
“琳琅閣是在她叛出萬花門之後,一手創辦的。”曲清遠解釋道,“此事說來,應該是我們萬花內部的一次分列內亂。”
葉棠梨捏了捏手中的茶杯,大致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房內安靜,只能聽到曲清遠訴說回憶的聲音。他絮絮叨叨地慢慢說着,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情緒時而激動,時而憂傷。
葉棠梨這才基本清楚,當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萬花門向來很少手弟子,每個弟子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因此他們雖然人不多,卻個個必有過人之處。向來以醫術毒術並駕齊驅的萬花,從挑選弟子開始,便會注重學徒的天分。
每個人生來便有與衆不同的氣質和天賦,可能在某一方面發展下去超乎常人。但同時,他可能在另一方面又很欠缺。因此,萬花的歷代掌門,一般會收三個徒弟。
大徒弟主要研習藥理,將來會成爲萬花的接班人。二徒弟在毒術上天賦更高,三徒弟則會在醫術方面很有突破。換言之,大徒弟就是要求綜合能力比較強,能夠結合醫術毒術的各種用藥方法,將每一種藥草植物的性質都完全掌握。然後綜合運用,在用藥搭配上,有所創新。
是以,那二徒弟和三徒弟,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爲大徒弟的醫理奠基。而人心叵測,爲了防止二徒弟和三徒弟叛變,根據門規,這兩人會被終身監禁,廢去武功,挑斷腳筋,終身與輪椅爲伴。
對於這種殘酷的門規,作爲大師兄的曲清遠,提出了質疑。而他的這番質疑,亦遭到了身爲掌門的師父的眼中責罰。
萬花一脈在江湖上一直處於一種十分奇怪的地位。他們行動神秘詭異,不按常理出牌,根本不能與北辰這種名門正派相提並論。但他們並不以此爲恥,更覺得所謂的名門正派沒有像江湖上說的那麼光明磊落。
他們做事情,講究的是效率和隨心。只要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事,心中喜歡,便做了。若是不喜歡,就算是匡扶江山社稷的大業,他們也不見得會做。
天下那麼多人,能夠匡扶江山設計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少他一個。既然自己不願意,那邊隨了性子,還不如呆在瓊萊島上,與萬花谷內的花草相伴,何必自己去添堵?
是以,對於萬花門的評價,江湖上歷來是褒貶參半。有人認爲,他們坦率自然,敢於承認自己的私心,隨性灑脫。也有人認爲,他們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只顧自己的享樂。
而對於這諸多的各色評價,萬花歷來都是置之不理。別人怎麼說,那是別人的事,與他們有何干?況且,瓊萊島對於中原陸地上的人來說,宛若世外仙島。
衆人只聽聞其在南滄海,卻從不知在什麼地方,也沒有人親自去過。於是,對於瓊萊萬花的存在與否,都是一個存在爭議的話題。
曲清遠的二師妹曲玲瓏,在用毒方面,具有獨特的天賦。比他這個實現,厲害得多。不過這姑娘,整日喜歡研究毒藥,連帶着渾身上下都是毒。姑娘家又喜歡打扮愛美,總喜歡用最鮮豔的紅色裝扮自己。
後來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的什麼藥,給自己吃了之後,生生讓一頭青絲變作紅髮。再配上一套紅豔的衣裙,整個人看起來,紅得宛若種植在藥谷內的曼珠沙華。
令曲清遠沒有想到的是,爲了防止被囚禁,曲玲瓏攛掇了三師弟和她一起,暗中給師父下了毒!三人對峙的時候,曲清遠要求三師弟與他一同想辦法給師父解毒。曲玲瓏卻從中阻攔,認爲那是師父先無情,他們才無義的。
“我知道,玲瓏這麼做,只是不想被囚禁,更不想一生在輪椅上度過。她生性就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兒,小時候,她還拉着我說,以後長大了,要我帶她出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曲清遠雙手撐着額頭,動情地說道,“我一直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我相信,她只是
因爲一時糊塗,才犯下這種滔天大錯的。”
葉棠梨聽得他的話,不覺皺眉:想不到,萬花門內,還有這等奇怪的規定。這不是擺明了,收下後面兩個徒弟,就是爲了給第一個大徒弟做犧牲的?這種事情,對後面兩個徒弟,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後來呢?掌門的毒可解了?”葉裴風卻是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似乎對這種奇怪的規定,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和反感。
曲清遠搖頭:“儘管我和三師弟竭盡全力,但還是沒有辦法。二師妹給師父下的,是用曼珠沙華配置的絕命藥,根本沒有解藥。”
“這可是殺師謀逆的大罪。”葉棠梨面露難色,有幾分同情眼前的人。一邊是自己的師父,一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他夾在中間,的確難以抉擇。
“我也知道。”曲清遠痛苦地閉上眼,“後來我接任了萬花掌門,對師妹和師弟進行了懲罰。可是,我下不了那個手。師父臨終前告誡我,一定要對二師妹下狠手,不然日後會後悔。”
葉棠梨聽得他的話,在心中暗自嘆氣。看眼前的情況,想必這位師妹,日後沒少給他添亂了。卻不知,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是否後悔。
“後來我們三人,就一直和睦地生活在瓊萊島上。每日以研究切磋醫術和用藥爲樂,日子倒也過得美滿。”曲清遠接着說道,臉上浮現出幾分難得的笑容,只是其中,仍舊夾雜了幾分苦澀。
“直到後來,我意外撞見,他們兩人爭吵起來。”他嘆口氣,“快樂總是短暫的,接踵而至的,便是無盡的悔恨和痛楚。三師弟向二師妹求婚了,卻被拒絕了。”
“她,是不是喜歡你?”葉棠梨露出幾分尷尬,試探着問了一句。
曲清遠擰眉,表示默認:“但,我一直將她當做妹妹看待。後來,三師弟不肯作罷,便每日都想盡各種辦法討好她。我甚至暗中幫過忙,告訴他怎麼做二師妹纔會喜歡。”
“後來,二師妹覺得厭煩了。一天晚上,她突然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她覺得,在瓊萊島上,有我們兩個人便足夠了。其餘的人,都是多餘的。那個時候,我便覺得,不對勁了。等我衝去三師弟的房內,他已經沒了呼吸。”
葉棠梨眉頭擰成一團,這麼看來,那曲玲瓏當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之前殺了自己的師父,算是情有可原。但這一次,卻下這麼狠的手,當真不該。
“我一怒之下,與她吵了起來。她哭着離開了瓊萊島,不知去向。我將三師弟安葬之後,卻放心不下她。萬花門規嚴厲,而且算不得如何正派。二師妹從小與毒藥打交道,師父經常與她互相在食物中下毒,以此來提高她的毒術。我知道,她性子不太好,但其實心地並非一開始就那般惡毒。”
“或許,與毒藥打交道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她才迷失了本性。”曲清遠依舊對曲玲瓏抱着希望,“我比他們兩年齡都大,當初她剛剛入門的時候,還是個那麼小的女孩兒。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時我被師父懲罰不準吃飯,她偷偷從廚房拿饅頭給我吃的情景。我本以爲,我們師兄妹三人,能夠在瓊萊島上,一直過着無人打擾的生活。”
“師妹從未出過瓊萊島,我怕她一個人回到陸地,會被人欺負。將島上的一切處理妥當之後,我便動身去了中原尋她。就在那一次返回中原的途中,我收了此生第一個弟子——莫軒。”
“我帶着徒兒找到了師妹,因爲沒有銀子,她這段時間在中原吃了不少苦頭,人也長大了不少,不再像過去那麼任性。幾番教導勸說後,我們三人,再度返回了瓊萊島。”
“莫軒那會兒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我悉心教導他醫術,教授他種植和辨別藥草的方法。那段時間,師妹很聽話,也不再把玩毒藥,每日將島上的雜務做好,便開始研究食譜,給我和徒兒做飯。有時候我也會恍然覺得,我們有些像一家三口的生活。就這樣一直下去,也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