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醒來, 燦燦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身上無一處不是傷痛,可是他很清醒。動了動手, 有些無力, 經脈雖已被修復, 要想完全恢復, 還需要更長的時間。
閉上眼睛慢慢地平息身體的痛楚, 過往的一切也紛紛在腦海裡浮現,於是,他想起了已經香消玉損的姐姐。
那日曉月墜落斷崖, 他亦決然地跳下,沒死不是因爲命大, 而是他不能死。即使翻遍絕谷, 他也要找到姐姐, 哪怕,是一個不會再笑不會再對自己溫柔的軀殼。
他不記得自己怎樣離開的魔族墳墓, 只記得一個男人救了他,在他幾乎快要絕望的時候,當下落的身體被男人的繩索纏住,昏昏沉沉中見那男人抱着早已氣息皆無的曉月,內心再無執着便陷入了昏迷。
屋子裡很安靜, 窗外的陽光燦爛地投射進來, 映照在屋子一角那晶瑩剔透的冰晶棺上, 裡面安靜地睡着那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
男人很細心, 知道他不捨, 所以冰封了曉月的身體。他不顧一切地爬起來,然後撲到冰晶棺上撫摸着, 觸手所及的只有刺骨的冰寒。
“姐……”沙啞地喚了一聲,留下一片難以言明的苦澀。
終究還是沒有保護好他唯一的親人,眼睜睜地看着她如枯萎的百合花般失去了生機,情何以堪!最該死的應是他自己,是他選擇背棄了與葉璘的誓約,接受誓約懲罰的也該是他,可是曉月卻學會了替身之術,任由那反噬的誓約一寸一寸地吞噬了她的靈魂。也許此刻他的心已經死了,可是,痛徹心扉的感覺依然無法麻木他的內心,他無法原諒自己。
小木屋的門被推開,光影中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醒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他沒有力氣站起來,依舊坐在冰晶棺旁平靜地看着將他從血魂斷崖下救回來的人。
血魂斷崖素有魔族墳墓之稱,幾乎沒有人能活着從絕谷上出來,當時若不是失去曉月的心太過悲慟,他不會抱着必死的決心那麼決然地跳下去。這個男人救了他,甚至還找到了曉月的身體,所以他知道,眼前之人絕對不是普通人,只怕一族之長也不一定有此能力。
男人走到他近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目光炯炯帶了幾分審視。“葉知寒?”雖然是問句,卻很肯定。
他淡漠一笑,“葉知寒已經死了。”葉十三也好,葉知寒也罷,這些都是葉璘賜給他的名字,如今他已不再需要。
男人嘴角微微彎起,“那麼你的名字。”
“月……”他和曉月本就是血緣至親,如今姐姐不在了,那麼就用她的名字活下去吧,至少能讓他感覺到姐姐永遠在自己身邊。
男人揚了揚眉,有些玩味地打量着他,隨即俯身將他扶起。“你身體還很虛弱,好好歇着吧。”
他的確很虛弱,甚至一站起來便頭暈目眩,於是躺在牀上不捨地看了看曉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再一次醒來,已經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時間彷彿在他的體內停止了流逝,他的世界一片迷惘。他知道,曉月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了,多年以來一直苦苦支撐的動力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也變成了虛無,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着,或者說,爲了什麼而活下去。彷彿過去百年多的時光,已經耗盡了他的一生,不曾愛過也不想去恨,就是無法原諒自己。
恩人每天都會來看他,但是什麼也不說,他也什麼都不問。他其實很清楚,那個人不是凡人,至少那一身睥睨天下的氣勢,無人能及。
“爲什麼救我?”他不會相信恩公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因爲魔都沒有心。
“因爲你不想死。”男人回答。
不想死?他摸了模自己的胸口,有些嘲弄地笑了笑,除了那日想要找到曉月的身體之外,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求生的渴望。原來,他也是怕死的麼……
“以後有什麼打算?”恩公問道。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除了殺人,我一無是處。”
不知道是因爲說這句話時他太過平靜還是因爲這種話語出自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青年,恩人突然笑了起來。“一無是處是麼?”冷冽的風忽地變了方向,眼前之人目光一變,冷冷地盯着毫無鬥志的青年,一字一頓地道:“那麼,試着殺了我。”
幾乎是命令的一句話,還沒有等他出言抗議,殺氣已到近前。多年殺手生涯,這種臨危之時的反應早就變成了一種習慣,於是他身體微微一動,側身閃過了恩人的攻擊。對上男人不容抗拒的目光,他知道他不能拒絕,也沒資格拒絕。
手腕上纏着層層的紗布,他的經脈依然沒有痊癒,指尖凝氣的力量也大概只有曾經的五分之一,根本贏不了眼前之人,所以不過片刻,他已經脣角溢紅。
“沒有生存動力的人,即使活着也如同行屍走肉。”男人手上不停,依舊逼迫他發揮出極限的力量。“你希望自己如此存在下去麼?”
他的眼中露出迷惘,是對於生與死、前途與今生的迷惘。沒有了曉月,沒有了讓他付出一切去守護的人,他爲何活在世上?前路茫茫,他卻看不到任何希望與渴望。
“你是個聰明的人,睿智、冷靜,有一顆看似冷漠卻至情至純的心。”
他大笑,“您在開玩笑麼?我過往的一切只有四個字可形容:冷血無情!”
“我欣賞聰明的人。”最後一個字,止於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劍氣停留在他的頸側,只要微微一動,他便會人頭落地。
“您是想告訴我,如今我連殺人也做不到了麼?果真,一無是處……”他收回殺氣,自嘲地笑了笑。
男人沒動,揚眉看着他笑了笑,笑容多了幾分溫和,“葉知寒已死,而你,何不重生?”
他握緊了雙手,“重生?我身負無數冤魂血債,如此骯髒的過往,何來資格重生?”
男人聞言放聲大笑,“生於魔界之人,也會在乎累累血債麼?”他不語。
“你已自由,索性讓靈魂解脫了吧。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天生冷漠的人,只不過你學會了壓抑。從今後,重拾自我豈不比終日鬱鬱寡歡更能慰她在天之靈?”
他渾身一震,眼前似乎又看見那日曉月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不要變,答應姐姐,無論未來變成怎樣,都不要變……”場景再換,血魂斷崖上消失在雲霧中悲傷又溫柔的笑容,以及那破碎的袖擺,他還清晰地記得,她用盡生命的最後一絲力量,告訴他:“代替姐姐,好好地……活下去……”
怎麼會忘記,又怎能忘記?若連他都選擇忘記曉月,這世上還有誰真心念着她、想着她?
“做不到……”他閉上眼睛,“她的笑容、她的聲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需要遺忘。”男人收回劍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了模他的頭,“唯有你好好地活着,纔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一句話,靈臺清明大徹大悟。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以顫抖的聲音道:“多謝恩公教誨。”
經過這次交手,他的傷又復發了,第二日醒來,身邊多了一個照顧他的男孩,是個很乖巧聽話的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子,我叫庚。”那少年一邊幫他換藥一邊微笑着回答。
“庚……”他低低地喚了一句,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圍繞在姐姐身邊嘻笑的自己。曉月的冰棺依然停放在屋中,是時候,讓她安息了……
融化了冰晶,他將曉月抱出了小木屋。不知不覺間,屋外已是漫漫飛雪,只是屋中的結界非凡,讓他不曾感覺到寒意。他知道,這間小木屋其實就建在血魂斷崖旁,只要走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能回到那日訣別的戰場。
雪花打在曉月的臉上,他爲她拂去,落在她發間,再拂去,直到手幾乎凍得沒有了知覺。
“公子——”庚衝上來握住他的手,“雖然天寒地凍,可是小姐不會感覺到了。”
“我知道。”他笑了笑,“我只是……”只是想多看她一會兒……
庚收回手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只覺得此刻天地間只有眼前這一人,簌簌落雪悽悽寒風都像是虛幻,只有他,給人一種莫名的感動。
魔火呼哧地一下燃燒起來,彤彤火光映照着皚皚白雪,將佳人化成了飛灰,隨風飄散。他不忍讓她在陰暗潮溼的地下化成白骨,那麼,便消散在陽光下吧……
“姐,和我一起,活下去……”他手捂胸口,低低地嘆息。
“想報仇麼?我可以給你復仇的力量。”恩人盯着他說得輕描淡寫,“一個夢魔主,我還不放在心上。那個位子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比我更清楚。”
他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多謝恩公好意,不過,我對他,無恨。”即使有,也早就被曉月撫平了,她活着的時候就不忍看到兩人反目,死後也讓一切隨她安息,對葉璘這個曾經的主人,他心中沒有留下任何情感……
“如果我能給予你完全的信任和權利,願不願意爲我做事?”恩人開口。
他一怔,未等說話便聽他繼續道:“或者說,你是否願意爲魔界的未來付出一切?”
“爲什麼?我一無是處……”他不懂,這個男人爲什麼會對如今這個落魄又毫無鬥志的自己另眼相待。
“我欣賞聰明的人。”他看着他,“而且,任人唯賢,我不懷疑你的能力。”
“我已叛過一次,你不怕我再叛你?”他反問。
恩人輕聲笑了起來,“你不會,因爲你是個善良正直的人。我要的只是一個能成爲暗樁的左右手,並非那種絕對的支配關係,況且叛我,就等於背叛你自己。”過於自信的話語出自他的口中,卻無法給人那種狂妄自大的感覺,而是覺得天經地義。
他神色一變,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可是不敢去深思,只是反覆地咀嚼着那句“叛我,就等於背叛你自己……”
“絕對忠於恩公麼……”
“不,是絕對忠於少主。”男人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我會給予你全部的信任,在少主能獨當一面之前,你將是我最重要的心腹。記住,我的名字,叫東方夜嵐!”
聞此言,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恩人的面前,神情激動萬分。東方夜嵐,竟然是魔界最至高無上的帝王!
“君上……小人何德何能受君上如此信任,小人——”他還想再說下去,卻被東方夜嵐微笑着打斷。
“在聽說追夢不惜一切代價追殺你的時候我便產生了興趣。不過直到那日之前,我一直都沒追上你們,甚至有幾次追丟了,你的能力我也算領教得一清二楚。後來你姐弟二人跳下斷崖,救了你只是因爲我以前在這裡佈下過小機關,本以爲能用此法爲你們擺脫追殺,卻沒想到還是沒能救了她。”東方夜嵐無聲嘆氣。
“生死由命,小人多謝君上援手,免了姐姐屍骨無存的悲涼。”
東方夜嵐看着他,“我一向相信自己的識人眼光,你那日跳下斷崖,雖然自毀修爲但是手法相當高明,並沒有完全損壞經脈,只怕也是爲了留下一線生機吧。”
他沉默不語,那時的想法早已不記得了,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失去親人時刻骨噬心的痛。
“你如今心無掛礙,可願意爲我所用?”他問得很真誠。
“我——”他欲言又止。
東方夜嵐見狀也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眉,右手一展,一道冷冽寒氣掃過,手上出現了一柄血紅色槍桿的長刀,刀如彎月薄而陰寒,一看就知道是刀中極品。“此刀名爲,明月醉。”
他大震,明月醉的名字他是聽過的,而且幾乎如雷貫耳,因爲,這曾是魔帝身邊肱骨之臣‘右相’使用的兵器。“君上……”
東方夜嵐將明月醉遞給他,道:“我東方夜嵐今日將右相之位託付於公子,公子可願意?”
看見近在眼前的妖刀明月醉,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刀身蘊含的渴望,只是看着便已經熱血沸騰。誰能想到,他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小殺手,竟然能得到魔帝的信任,這種知遇之恩,讓他興奮得渾身戰慄。
“你是我慎重之後選中的人,我信你。”東方夜嵐繼續道。
他眼眶一紅,握住明月醉就這樣拜了下去。不是因爲右相之位所代表的榮華富貴,也不是即將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臣,而是他終於知道自己不是一無是處,不是無用之人,至少這個魔界之主承認了他,給了他真正重生的機會。
“臣願誓死效忠!”他握緊了明月醉,妖刀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緒的波動,寒光閃了閃,一頭的刀杆上掉下一物,拿在手裡一看,竟是一隻黑玉的簪子。簪子上寫着一行小字:一泓寒月醉山河。
“看樣子,它認你做主人了。”東方夜嵐滿意地笑了笑,“既然拋棄了過往,今日起,你便叫寒月吧,記住,你是右相,未來將是少主一人的右相。”
寒月握緊黑玉簪,心潮澎湃,朗聲道:“寒月此生願爲少主而生爲少主而死,定不負君上知遇之恩。”
東方夜嵐扶起他,道:“你只要在他回來之前好好地養傷就好。”
眼底有些澀澀的,淚終於沒有涌上來,寒月知道,自己這一生本無大志,此刻當真是重生了。葉知寒的人生是爲了曉月,那麼寒月的人生,便全部交託給少主吧,爲了報答眼前之人絕對的信任。
寒月就這樣在極爲秘密的情況下繼任右相,對於東方夜嵐,他有着一種近乎景仰的心情,就如同很多年以前,景仰着那個帶給魔界動亂的男人,葉子悠。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總是處在凡人無法觸摸的地方,可是如今他成了寒月的君,心中便多了幾分膜拜。在得到了寒月的忠誠之後東方夜嵐將庚留在寒月身邊便再次離去。
寒月的經脈慢慢的復原,但是魔力恢復卻很緩慢,他也不太在意,畢竟真正能幫的上夜嵐的,不是這一身功夫,而是他的頭腦。庚徹底成了他的僕人,身邊的一切事情都交給他打理,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一絲不苟地打理生活,寒月總覺得有點不忍。沒事的時候,他喜歡在血魂斷崖上發呆,一站就是半天,任由思緒四散紛飛。那一日,他在崖邊遇見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葉長醉。
葉斬風死了,他知道,葉長醉也沒有回追夢,他以爲他也凶多吉少,沒想到還活着。那人喝得酩酊大醉,身體卻弱得連普通人都不如,寒月很懷疑,若不是自己遇見他,他會不會以酒醉爲理由掉下懸崖。
“月……”這是葉長醉第一次以這樣壓抑的聲音喚着一個人的名字,寒月無聲地嘆了口氣,太癡,也太無奈……背叛葉璘的下場只有一種,便是死,所以葉長醉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昏迷中,他心心念唸的也就只有那個早已不在世上的女子。
就在寒月以爲葉長醉必死無疑的時候,東方夜嵐返回,並以高於葉璘所用的契約之術救回了長醉的命。命由天註定,若是當初早點遇到夜嵐,曉月會不會死?寒月不想知道,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曉月,是被自己逼死的……
長醉雖然活了過來,但是落魄得一如曾經的寒月,兩人對視着苦笑,寒月卻知道他再無尋死的念頭。這一夜,東方夜嵐單獨喚出寒月,一臉嚴肅。
知道魔帝有正事相商,寒月恭敬道:“君上,可需要寒月爲您分憂?”
“十八年。”東方夜嵐沉聲道,“給你十八年的時間隱藏在暗處,十八年後,他會回來。”
寒月明白他口中的‘他’是指少主,於是認真地接下了這個命令,“臣明白,請君上放心。”想到那孩子現在尚在襁褓,身邊估計也沒什麼人照顧,於是問道:“少主身邊可需要照顧之人?”
東方夜嵐點頭,“也好,對於外人來說,你的力量很陌生。”
寒月明白,於是伸手將頭上的黑玉簪卸下刺破自己的手指,拈紙符化出一個虛幻的人形,竟是情竇初開時曉月的樣子。手不由自主地一抖,那女子容貌發生了些許改變,不再是曉月,卻酷似曉月。這種紙人化形之術很費心神,尤其在力量未完全恢復的現在,寒月強忍着不讓自己一口血噴出,對夜嵐道:“留在少主身邊,她會用全部的生命去保護他。她的名字,叫……小月。”
東方夜嵐再一次離去,很多事情寒月其實並不太清楚,但是無妨,他現在只需要等待而已。在血魂斷崖上住了太久,也該離開了,於是命庚收拾行囊,與長醉一起上路。
“算了……”葉長醉的笑容帶着幾分落寞,“如今我的主人是君上,我還要去極地辦事,他日若有機會,我們再把酒言歡。”
“好,保重。”寒月沒再說什麼,一把火燒了那座木屋,帶着庚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的身體很差,尤其還要保持力量控制小月,幾乎虛弱到連行走都會滿頭大汗。隔一段時間他會派庚出去與東方夜嵐聯絡,每次庚回來,都會發現他半死不活地倒在牀上,嚇得庚欲哭無淚。
“大人,大人,您別嚇我。”庚喂寒月服了一顆丹藥,慌亂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跡,“這藥是藥師大人送來的,您一定要好起來。”
“傻瓜。”寒月笑了笑,“我死不了。”掙扎着坐起來,想像往日一樣看夜嵐的密函,卻發現庚神情一黯。“怎麼了?”
“君上……失蹤了……”
閉上眼睛再一次躺下,深深地吸了口氣,“是麼……那麼,他有什麼計劃?”
“靜觀其變。”
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到來了。寒月心中苦笑,但好在早有預料,很快便有了打算。“庚,收拾一下,我們也要啓程了。”
庚驚訝,“大人,去哪裡?”
寒月輕輕一笑,笑容裡多了幾分雲淡風輕,“去外魔界看風景。”
庚看着他與往日不同的笑容一愣,“大人,您,今天笑得格外多啊……”
寒月大笑,“我要換個形象不好麼?”他有十八年的時光要等待,所以在那之前,讓他學會希望學會重拾自我吧。
外魔界雖然沒有內魔界的繁華,卻有着反璞歸真的自由,寒月與庚一路走走停停,當真過足了逍遙的日子。沒有殺戮、沒有陰謀權勢,亦沒有愛恨情仇,愜意,是另一種開始。
“姐,這樣的生活,你會不會喜歡?”寒月迎風輕笑。魔帝失蹤,帝位由血魔女主暫代,政治的風向到底要吹向何方,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要等,等那個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人出現。半年後,他已經感覺不到小月的存在了,但是他知道,那個名叫東方三笑的孩子一定平安無事地活在這世上。由於寒月的身體時好時壞,過了三年竟然再次無端咳血,兩人只好選擇在七星村住下。藥師所給的藥已所剩無幾,看着寒月傷得莫名其妙,庚急在心中卻無計可施。
寒月知道,自己的傷拖了太久,又無法根治,所以總是這樣反反覆覆,長此以往日後必成隱憂。此刻唯一的辦法只有——
“長眠?”庚大驚,“大人,您,您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要睡覺!”寒月白了他一眼。
於是,庚在房間的地板下爲寒月造了一個豪華的‘牀‘,寒月這一睡便是十幾年。當庚數着門前的迎春花開了十五次的時候,寒月第一次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等待魔界變天,然而等了一年,那個本該回來成爲魔帝的孩子依然音訊皆無。他感覺不到明月醉與黑玉簪的共鳴,所以寒月知道,那個孩子不在魔界,甚至,很可能脫離了這個時空。他與他之間,有着遙不可及的距離,但是再漫長的時光他也要等下去,因爲這已是他此生唯一要履行的誓言。
“庚,我要繼續長眠了,這一次不知道要何時才能醒來,所以以後與那人的聯繫全部交給你。”寒月交待着,庚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十年後我還未醒來,那麼代替我,走遍魔界。用你的眼睛,替我做一次旅行吧。等我醒來之時,你的所見所聞將成爲我們價值連城的瑰寶。”
“大人,我等您……”
寒月的身體再一次進入冬眠狀態,庚獨自守在七星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十年轉瞬即逝,寒月果然如他所說沒有醒來,庚將房中一切東西佈置好,佈下結界之後離開了外魔界,開始了他代替寒月的旅行。從那之後,他每隔幾年便會回來一次,可是每一次面對他的都是失望,寒月一直沉睡,在夢中修復着千瘡百孔的心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其實寒月也曾醒來,只是每次都與庚錯過,然後慢慢地,他發現自己有了惡作劇的嗜好。他想做一個與往日不同的人,又想回歸自我,卻早已不記得曾經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漫長的歲月,讓記憶中的那些畫面漸漸褪色,不是淡了,而是,刻入了更深的心底。一個偶然的契機,他的靈魂離開身體,穿過魔界與人間的結界,進行了一次漫長又無憂無慮的旅行。在人間生活了百年,經歷了戰爭的硝煙,也見到了百年滄海桑田,那些人類的生死悲歡距離他那樣近,就彷彿,是自己帶着前世的記憶輪迴了幾番。於是他懂了、悟了,所謂人生,便是無數的悲喜哀愁,誰也逃不掉,誰也沒資格逃!
在沉睡了將近千年之後,一個月朗星稀的午夜,寒月驟然醒來。庚不在,房間的一切都殘舊不堪,而當年村裡的少年也已化成了白骨。物是人非,不過如此簡單。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醒得這樣突然,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能睡下去了。
醒來的第三天,寒月感受到了魔界與人間結界的波動,那波動很輕卻距離他很近,於是他循着氣息找去,卻發現在自家的煙囪裡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少年。
一瞬間,他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念頭,想看看這個來自人間的少年會如何反應。“呆!哪裡來的賊子偷東西?!”
少年被他嚇了一跳,於是順着煙囪掉了下去,那一刻,寒月的心一顫,快速抓住了他。少年臉上黑乎乎的看不清容貌,卻有一雙明亮清透的銀瞳,至純至真,與腐朽的魔界格格不入,因爲寒月在他的眼中看見了希望和生機。握住他的手,寒月放出魔氣試探,卻發現那少年身上並沒有特殊的力量,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他以爲,他是爲了某個人,纔會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他以爲,他等到了他……
可惜,不是……
那少年的名字叫小樂,很簡單很平凡的名字。少年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單純,喜怒都表現在臉上,讓寒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他。他知道小樂很想回家,其實他也有能力送他回去,可是他不想,至於爲什麼寒月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似乎孤單太久了。
身邊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傢伙,生活過得很充實很快樂,寒月意識到,或許,這纔是曉月所向往的生活。要在混亂的魔界活下去,就必須要自強,因此寒月總是想盡辦法地去磨鍊小樂,可是每每看見小樂那雙純真的眼睛,內心深處便會產生某種名爲不捨的情緒。那雙靈動又清澈的眼睛,與曉月有幾分相似,捨不得讓這樣純潔的靈魂被魔界染黑,卻又矛盾地想看見他變得更強,強到無人可以摧毀。
小樂在成長,每成長一分,那份堅韌與包容便會讓寒月越發地移不開眼睛。當捉弄與磨鍊漸漸變成一種守護,寒月發現,自己對這個謎一樣的少年動了心。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誰,可是小樂的一顰一笑夜夜入夢,他的快樂與堅強日日刻骨,他知道,這個少年走入他的生命中,此生再也無法捨棄。
我是爲了你而醒來的麼?他這樣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如果說他即將給予少主的是一份承諾,那麼他留給小樂的則是此生唯一的愛。那時,他將這種責任與情感分的很清楚,然而事實證明,他的承諾與愛註定只會留給同一個人。
很多年以後,寒月想起兩人的初遇,覺得那是命運的邂逅。
“我爲你而醒來,只爲你。”他溫柔地吻他。
小樂輕笑:“我知道。”
(《醉月知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