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有些刺骨, 可是吹在那人身上竟給人一種很柔和的感覺。眼睛是如琉璃般清澈的青色，很淡很淡的青，如水波, 看得出是一個法力普普通通的人。九方狂華, 林波城最出名的破案專家, 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個仙風道骨的青年, 而且還是個沒有強大力量的魔, 若放在人界，倒有幾分像修道之人。
見對方向自己施禮，小樂連忙還禮道：“原來是九方師爺, 一場誤會，很抱歉打擾師爺佈陣, 我們這就離開, 告辭。”語畢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九方狂華一揮手將陣術中紅色的靈符收回, 有些高深莫測地打量了三人一番，“幾位可是琪府上賓？”
小樂一愣, 伊楚在一旁接口道：“上賓算不上，只不過暫住而已，師爺有事？”
九方狂華理了理青紗長袖，對三人淡淡一笑，道：“今日聽聞琪府有貴客入住, 想不到這麼巧深夜相遇, 失敬失敬。”
三人對視了一眼, 知道不可能輕易抽身了, 只好報上自己的名字。小樂化名方笑, 伊楚的名字也不算特別，唯獨墨龑身份特殊, 於是不冷不熱地道了句：“一介車伕，不必掛懷。”
九方狂華揚眉，“方兄和伊兄的車伕也如此不凡，倒讓在下更好奇兩位的身份了。”
他這幾句話說得毫不隱晦，卻讓人猜不透到底意欲爲何，小樂見他似笑非笑的眼中帶着幾分玩味，心中一動，恍然大悟。原來這人竟然在懷疑他們的動機，也難怪，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樹林裡狂奔，任誰見了都會起疑吧。想到這裡小樂和伊楚同時發揮兩人最大的特長，一人毫無心機地笑了笑，銀瞳裡清澈無波，另一人則笑得更純潔無害。
伊楚解釋道：“師爺誤會了，小黑是我們從外魔界僱來的車伕兼保鏢，算不上主僕。”
這兩句話等於直接把球踢給了墨龑，墨龑暗自抽了抽嘴角，什麼也沒說。
“幾位從外魔界而來？”九方狂華略顯驚訝，顯然不相信三人出自外魔界。
“是。”小樂點頭，“說起來這一路真艱辛。”
九方狂華又看了看氣質各異的三人，雖然並沒有表現出很強烈的存在感，卻讓他對三人默默地注意起來。小樂雖有着魔界最普遍的銀瞳卻給人一種不能小覷的感覺，伊楚乍看起來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清秀無暇的容貌，但那種捉摸不定的清靈氣質更引人好奇，至於這金髮的男子，看起來很囂張卻又將周身的氣隱藏得恰到好處。這樣的三人站在一起，讓天生敏感的九方狂華嗅到了某種命運將變的氣味。
“不知三位會在林波停留多久？”
小樂歪頭想了想，“也許，一個月吧。”
“丑時了……”墨龑擡頭看了看天，誇張地打了個哈欠，“沒我的事我要回去補覺了！”說着也不管其他人，徑自轉身走了。
小樂與伊楚借勢對九方狂華抱拳，道：“今日多有不便，望師爺見諒。願他日有緣再見，告辭。”說完兩人相攜離去。
九方狂華站在月下看着三人漸漸消失在視野裡，青琉璃色的眼眸閃過一絲玩味，他對這三人，產生了興趣。揮袖抹去地上的咒文，然後不急不徐地離開了翠楓林，寒風吹得衣袂飄揚，袖上幾片紫玉蘭花瓣若隱若現，襯着他的背影越發地悠然。
回到琪府，小樂對九方狂華也明顯產生了興趣，回想着那人的氣質，竟然毫無魔族骨子裡的凌厲。魔，本性是一把刀，即使如寒月那般溫柔如月華的魔，也有幾分掩藏的鋒利，但是九方狂華沒有。他的周身彷彿被風包圍着，自然、柔和、恬淡，不見半分鋒芒，這種人在魔族中絕對是異類。
“楚楚，你覺得，那個九方狂華真的法力平平麼？”也許是起了惜才之心，小樂總覺得那樣特別的人不該歸於平凡。
伊楚沉思了片刻，道：“也許吧，他布的陣術全靠那張靈符，我也沒感覺到他身上有什麼強大的力量。”
“真可惜，他的氣質一點也不像在魔界培養出來的。”
墨龑聞言嗤了一聲，“他若不是法力平平之輩，說不定就不會成爲今日的狂華了。”
小樂與伊楚都是一愣，轉頭看着他，奇道：“你怎麼知道？”
墨龑靠在榻上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低聲道：“狂華，九方狂華，我說怎麼覺得他的氣質似乎在哪裡見過，他應該是聶狂華的繼承者吧。”
“聶狂華又是誰？”伊楚問道。
墨龑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關於聶狂華這個人與我的家族有一段尷尬的過去，不說也罷。狂華一脈由聶狂華創始，追求的是自然無慾，大概類似人間的道家吧。狂華的徒弟都是法力泛泛之輩，也正因此纔可以擯棄一切魔族追求權利和殺戮的偏執，將全身心放置於淡泊的狀態，最有成就者繼承狂華二字，我知道的大概就是這樣。”
小樂瞭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九方狂華也該是個正直的人，琪家的事情有他在說不定很快會水落石出吧。”
墨龑又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抱歉，我對聶狂華後輩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
見他這樣，小樂與伊楚兩人心中頗爲驚訝，雖然非常好奇，但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否則把某個暴發戶惹怒說不定會被吞掉。當然，被完全吞掉不太可能，被口臭薰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咳……小樂忍着笑別開了頭。
墨龑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眯起眼睛威脅地一笑，道：“除了沉星我還沒試過吞別人，你要不要做第一個？”
小樂連忙乾笑着擺擺手，“不必，好意心領了。”
三人在屋中閒聊了一會兒，紅牙再次歸來，一眼瞥到墨龑，竟然嚇得不敢出來。小樂看了看連頭都擡不起來的寵物，又看了看一旁大爺似的暴發戶，哦地一聲恍然大悟。
想起第一次見到墨龑之前，紅牙也似乎有過類似的情景，所謂有王者之氣壓迫得它無法行動，便是因爲妖龍吧。魔族對妖龍的氣不熟悉，但是魔獸有天生懼怕王者的天性，當時墨龑故意放出氣息，魔獸敏感自然心生恐懼。推了推完全沒有自覺的墨龑，小樂道：“收起你的氣，你嚇壞我的寵物了。”
“有契約在身就不必向本王行禮了。”墨龑衝着紅牙惡意地一咧嘴，只見紅色的狼嚇得一哆嗦，就差暈倒在地翻白眼了。墨龑滿意地笑了笑，然後躺回榻上小憩。
驚魂未定的紅牙匍匐前進，伏在桌旁向小樂報告道：“天快亮了，沒有找到主人要的銅鏡。”
小樂惋惜地嘆了口氣，若這麼輕易就找到，凌也不用求他了。想想也就不再糾結於此，對紅牙道：“全部出城吧，讓大家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我會再召喚你。”
紅牙一拜，“是，主人。紅牙告退。”
三人累了半宿，到天亮時分又迷迷糊糊地各自睡去。小樂滿腦子都是天魔兄弟的事情，做夢也一刻不停地在尋找銅鏡，後來似乎找到了，拿在手裡卻映出了別人的面孔。像是看電影一般，一張張熟悉的臉映在鏡面上，寒月、伊楚、雲遙和沉星，然後驀地變成了子簫。心中劇震，銅鏡噹啷一聲摔在地上，最終定格的面孔，卻是九方狂華。
從夢中驚醒，已是日上三竿，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伊楚關切的目光。“做噩夢了？”
小樂笑了笑，“算不上噩夢，只不過有點驚訝罷了……”夢裡，竟然也會記得他，那個如櫻粟般的男子。
伊楚伸手抱住他在他脣上一啄，什麼都沒說。小樂深深地吸了口氣，亦無聲地回抱了他。
墨龑推門而入，對兩人擁抱的狀態視而不見，隨手扔給小樂一張信箋，小樂一看，竟是寒月與雲遙的傳書。
信上簡單敘述了非魔城這兩日的局勢變化，大局已定，讓小樂不必擔心。末了，是兩人留給他的叮囑。寒月留了一句話：照顧好自己，我等你。
我等你……這三個字讓小樂心中一軟，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寒月說話時那溫柔的表情，一股暖流涌進心裡，說不出的感動。似乎，他的身邊總有人默默地支持着，小樂側頭看見伊楚，靈動的大眼睛已默默地看向別處。
他好像……從未對寒月和伊楚兩人表明過自己的立場……想到這裡，小樂心中一亂，卑鄙的人是自己，既然捨不得放手，又要他們如何相處？
察覺到小樂的目光，伊楚轉過頭來眨了眨眼睛，“雲遙說什麼？”
小樂不知所措地看下去，最後一張，是雲遙的留言，也只有八個字：情長亂心，大局爲上。小樂的心咯噔一下，被一棒敲醒。
“撲哧——”伊楚沒忍住笑了起來，索性勾住小樂的肩大笑道：“雲遙一定以爲寒大哥留給你的會是甜言蜜語，所以才寫了這八個煞風景的字，可惜，他們兩個都狡猾得過了頭。哈哈……”
小樂收起紛亂的心緒，將信箋放入懷中，道：“其實他說得對，現在一切的私人情感只會亂了方寸，對大局一點用處都沒有。”只有拋棄愛、恨、癡、嗔，才能冷靜下來。
伊楚攬住他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縮起來，狠狠地抱住，又輕輕地鬆開。“我現在覺得，雲遙這個人很可怕……”
“他身上大概也就只有這麼一處優點。”墨龑冷哼了一聲。
伊楚輕柔地嘆氣，“不過幸好，他是你的臣。”
“是啊，幸好……”小樂笑道，笑容是發自心底的慶幸。
本以爲暫時不會見到九方狂華，結果晌午一過，琪青兒便來請小樂與伊楚，說是師爺親口提出，希望分析案情時兩人在場。
小樂與伊楚面面相覷，不知道九方師爺究竟打得什麼主意，幾番衡量，還是跟着琪青兒一起到了客廳。
進得廳中，琪老爺和夫人、二小姐琪凝眉、管家琪安及師爺九方狂華都在，剩下還有幾張不熟悉的面孔，或坐或站，儼然一副商討大事的樣子。
“爹，娘，方公子和伊公子到了。”琪青兒乖巧地走到琪老爺身後站好。
小樂與伊楚禮貌地見過衆人，然後被安排在九方狂華的對面，兩人的座位頗爲靠前，引得屋中其他人略帶不滿，但無人敢說話。看見這種反應，兩人便猜到了這些人的身份，應該是琪青兒口中的叔伯們，平時並不住在琪府，除非家族大事纔會匯聚一堂。
一屋子的目光齊齊地向兩人看過來，有輕蔑有嘲弄，有不恥也有玩味，更有幾個分不懷好意地揣測，小樂登時明白了，整個琪家有多麼烏煙瘴氣。他所認識的琪凝眉與琪青兒都是心思清純之人，生在這種環境不被污染當真難能可貴。
賓主落座之後，琪老爺開門見山：“今天叫大家來，也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君然去世，大家心裡都有疙瘩，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太多刺激，傷心也傷心過了，淚也流乾了，索性請九方師爺來斷個明白。”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早就備受非議的琪凝眉和琪青兒頓時成了衆矢之的。
“怎麼說這也是琪家的家事，大哥這麼做我們幾個顏面何存？”
“能爲君然討個公道自是好的，不過這位方公子和伊公子又是何種立場？況且，眉兒和青兒不是該避嫌麼？”
說話的是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子，眼角微挑暗藏心機，一看就知道不是善類。此言一出，頓時又有幾人附和，倒是站在他身後的青年道：“爹，我想大伯自有想法，且聽聽九方師爺如何打算。”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足以傳到小樂和伊楚的耳中，不由得對這個青年多了幾分關注。文質彬彬的青年對兩人笑了笑，然後再次平靜地看向琪老爺。
九方狂華一直在悠閒地喝着茶，雙睫微垂，讓人猜不透心思，直到衆人的爭吵稍微停歇下來，纔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小公子的事情在下深感遺憾，請各位老爺不必動怒，在下保證不會將此事傳於外人，至於二位小姐，作爲當事人不必迴避。今日爲求真相，在下斗膽想問各位幾個問題，方公子二位也請務必配合。”
“什麼？！”
九方狂華說完，大廳裡猶如被扔了一顆□□，轟地一下沸騰了。在場所有人都成了九方狂華懷疑的對象，只有琪老爺一家面色未變，而一向趾高氣揚的老爺們哪裡受到過這種待遇，有的甚至馬上便要拂袖走人。
九方狂華倒也不慌，擡眼看了看小樂與伊楚，彷彿只要兩人的回答。伊楚見狀揚了揚眉，起身施禮曼聲道：“雖然事情與我二人無關，但還是要多謝琪老爺與九方師爺給了一個澄清的機會，在下定然知無不言。”
於是，大廳裡頓時鴉雀無聲，連邁步將要離去的人也猶豫了片刻，再次坐回自己的位子。九方狂華波瀾不興地呷了口茶，“多謝。”
小樂眼角一跳，似乎……被設計了……這樣一來自己與伊楚豈不是成了‘榜樣’？
伊楚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以傳音之術道：“彼此利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