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進來,第一眼便看向我,還是那樣的沉默,面無表情,呆了片刻才朝雍王王妃一一行禮,當然還有本公。
那次賓席是爲他留的,於情於理都合適,沒什麼不好,只是本公正面對着他,我覺得他心裡彆扭。
“莫將軍,本王道你不來呢。”雍王笑道:“正反思是否哪裡做錯了,惹御史臺忌諱。”
問的很尖利,我悄然瞥了莫言一眼。
莫言面色不改,不驚不懼,道:“家父素來欽佩殿下才學,殿下忠心社稷,人人稱道,御史臺又怎會忌諱於殿下。今日莫言來遲,實乃軍務纏身誤了時辰,還望殿下見諒。”
雍王頷首,笑道:“都說驃騎將軍沉默寡言,本王覺得這話不全對,得加上出言精闢,一針見血纔算完整,這不本王都教你堵的沒話可說了。”
莫言眼神閃了閃道:“殿下,末將不敢當。”
雍王輕笑:“令尊就任御史大夫近三十載,公正嚴明,深得兩代君王器重,這在北漠開國以來也屬罕見,莫將軍耳濡目染,多少得到莫大夫真傳,出言精闢,一針見血這八個字又有何擔不起?”
“王爺謬讚了。”莫言道。
瞧着他倆你來我往,一個咄咄逼人,一個不卑不亢,本公覺得很……有趣,若不是潘貴打斷的話,我想會更有趣。因爲本公瞧見雍王明亮的眼眸裡有簇小火苗在閃動,而莫言,眼神沉得如一潭死水。
“咳,公卿,怠慢了。”雍王歉意道。
“哪裡。”我輕笑:“本公也難得見莫將軍一下子說這麼多話,今日實在有幸。”
莫言微微瞥了我一眼,很快垂了眼,發愣似地看着面前那酒杯。
雍王則頗有意味的瞧了瞧他,又轉向我,道:“本王以爲莫將軍跟在公卿身邊四年,私下裡會有所不同,不是這般惜字如金。”
聞言,莫言倏地擡了眼,瞬間看向雍王的眼神鋒利得像柄劍。
雍王只淡掃了他一眼,微笑着看我,那笑意和煦得猶如三月裡的暖風,我覺得莫言的眼神莫名其妙的利中帶了點冷,更覺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的被逼到了某個牆角。
乾笑一聲,我準備和稀泥:“沉默是莫將軍心性,他大抵如此。”
雍王“哦”了一聲,終於不再揪着“那四年”說事,我暗自鬆了口氣,瞥見莫言也平靜下來。
那四年,過往,對我,對他,都是痛,不願意碰觸的傷疤,不知道有沒有癒合的那一日。
“殿下,公卿,將軍,吃菜吧,這道醉蝦味兒整,一定得嚐嚐。”潘貴適時的插話,宴席上的氣氛纔不至於僵下去。
今兒他表現不錯,幾次開口都在道上,估計宴後他女婿會犒賞他一番。
就這麼一帶,話題便帶到了美食上,雍王妃對膳食似乎也頗有造詣,說起來字字珠璣,我們幾個大男人,只知道佳餚端上桌的樣子,哪曉得背後的工序,聽得雲裡霧裡,對王妃更是讚賞有加。
我忍不住又瞄了眼潘貴,真覺得他跟王妃不是一家,雍王妃除了他這麼個風評不佳的爹之外,簡直堪稱完美。
這麼一想,不由得對雍王生出一股羨意來。
轉眼看雍王,卻見他也正好整以暇的看我,微笑,笑得本公很不自在。剛要發問,又見他突然轉了臉,對着潘貴挑了挑眉。
我還未有所覺,潘貴便起身,握着酒杯朝我躬了躬,道:“公卿,之前下官多次冒犯,實屬犯上,多有得罪,望公卿大量海涵。”說着又是一躬身。
我道他今日怎麼特別低迷,原來雍王在席上搞了這麼一出。
瞧他低垂的臉灰敗,我雖不怎麼見待他,倒也沒痛打落水狗的嗜好。他是雍王的丈人,卻得當着女兒女婿,還有莫言這個外人的面,隆重的給本公致歉,夠了。
我淡笑:“侍中這般大禮卻是爲何?”
潘貴愣了愣,擡眼,眼中有一抹困惑。
雍王即道:“本王聽聞,岳丈對公卿有不敬之處,今日宴請公卿,恰好趁此機會致歉,還望公卿雅量,盡釋前嫌。”
看他眷眷真意,儒雅盡顯眉目,我下意識的又是一愣。
爲甚本公瞧他,總是不由得想起自家爹爹?
“公卿?”
“王爺言重了。”我緩神,道:“過往不提便罷。”
潘貴鬆了口氣,而雍王也頗爲感嘆的頷首,道:“公卿好氣量。”
聽了他的語氣,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況且我也不會跟潘貴這種人一般見識,有必要如此誇張的贊本公麼?
“公卿,這杯酒本王敬你。”雍王道,其他人也都紛紛舉杯,莫言遲疑了一下,也擡起了握杯的手。
我盛情難卻,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溫熱的液體入喉,帶着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疑惑的看了看其他人,只在莫言臉上找着了一抹相同的不解。
雍王笑了起來,眼裡帶了抹狡黠,道:“本王知道近日公卿身子欠佳不宜飲酒,故今晚席上都以桂花露代酒,公卿不介意吧?”
難怪侍女斟酒之時沒聞得酒香,本公還以爲雍王拿了什麼稀奇貢酒要與我嚐鮮的。
“酒”過幾巡後,雍王眯了眼,看了看我,瞧了瞧莫言,道:“只喝‘酒’吃菜,怠慢了二位,要不喚府裡歌舞妓前來助興?”
沒等我和莫言表態,雍王便下令侍從去請了。
精神奕奕的王妃稱困,要回房歇息。潘貴也說府裡有事等着處理,告辭了。
真是識趣。
我又瞧了瞧雍王,對他的羨慕又贈了幾分,馭妻很有道。
一羣鶯鶯燕燕邁着細碎蓮步飄進雅舍,娉娉一禮。擡頭,個個花容月貌,不是俗物。我下意識的看雍王,他舉杯朝我微微一笑,仰頭飲盡,說不出的風雅。
有些人分明沒做什麼,可若長了一張猥褻的樣貌,不論到哪都遭人不見待。而又有些人,因爲樣貌因爲氣質,分明風流多情,卻愣是不招人厭,看在眼裡瀟灑倜儻的緊。
“公卿,怎麼了?”
“沒事,只是突然覺得王爺很有福氣。”
雅舍裡很快絲竹飄蕩,雲袖飛舞。
方纔說了,雍王的歌舞妓們樣貌不俗,現在瞧她們獻藝,也頗爲精彩。本公是個懂得欣賞之人,能這般自然比干巴巴的吃菜要好。
只是苦了莫言。
別看他戰場上威猛不可擋,又長了副剛毅俊臉迷惑嬌顏,他其實不善與女子周旋。
記得每次爭戰奪回女子俘虜,他都是有多遠離多遠。
我曾笑他這般以後如何娶妻,他沉默了片刻跟我說他可以不娶,家裡有兄長,不等着他傳宗接代。
真是驚人的想法。
問他緣由,更是驚人,他說女子太麻煩。
我一度很爲他的終身大事擔憂,總覺得是邊關太悶,把他悶壞了,便幾次放他假,叫他到人煙密集的地方散散心,說不準能撞上什麼運。結果卻是每次放假他每次窩在營房不是讀兵書,就是練武,我再憂心也沒用。
瞧了眼對面那張一臉正色不苟言笑的臉,我有些想笑,卻聽雍王頗爲鬱悶的先聲奪人:“莫將軍,本王府裡哪個歌舞伎曾得罪於你麼?瞧你那一臉兇悍的神情。”
莫言掃了我們一眼,面不改色道:“末將天生就是這摸樣,教殿下不悅,情非得已。”
雍王被噎着了,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總覺得莫言話裡帶刺。
雍王訕訕道:“以前你可不是這麼無趣,去了趟邊關悶得像塊木頭。”
我怔了怔,喝了口桂花露,擡眼正瞧見莫言眼底一閃而逝的銳意。
片刻無話,歌姬將琴絃撥得清脆如潺潺流水,舞姬飛揚的水袖散着淡淡的幽香,我們都在聽曲賞舞,也許又都不在聽曲賞舞。
“莫將軍,令尊的六十大壽就快到了吧。”雍王突然道。
我一愣,這事可沒聽說過。
莫言擡眼看了我,道:“正月廿八。”
“那本王就先預祝令尊福如東海了。”雍王笑道:“這該是府上收到的第一聲賀了吧,壽禮本王會擇日送上。”
“謝殿下。”莫言道,又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