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聰明人很多,比方說我,曹尚宥,薛榮華,左徒明等等等等。不過王大人你說,這天下是聰明人說了算的,還是蠢貨說了算的。”山師陰身穿黑衣,內裡夾着一層紅襯,正坐在御花園那棵數百年的香樟樹下,仰頭看着滿眼綠葉。
這棵香樟樹是由燕國的開國皇帝種下,至今已經成爲了燕國長久不衰的象徵。即便是如此冬季,依舊不減其綠意盎然。
山師陰坐在樹下石桌邊飲茶,水壺煮在爐上,茶盞捏在手中。
而王大人滿頭白髮,卻只能在一邊候着,“這天下自然是要讓如山師大人這般聰明絕頂的人物統御纔是正理。”
從山師陰奪權之路來看,王家與獨孤孝可以算上最大助力。當然,王家代表的可不只是王氏這一個家族,更是朝中半數文臣,而獨孤孝代表的飛羆軍,自然是兵權掌控。
“王大人是這麼認爲的嗎?”山師陰看了王大人一眼,飲了口茶,“我的看法,似乎和大人不太一樣啊。”
王大人聽聞此言,面上便是一緊。
山師陰繼續說道:“聰明人雖多,對天下而言,終究是少的。一根筷子再堅硬,終究易折易彎,竹筷雖賤,折之不斷。就像是現在我們面對的局勢,我們分明是四面受敵,只我一人,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王老趕緊彎腰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山師陰不急不慢地又飲了口茶,就像是故意在吊王老的胃口。直到王老腰彎得有些顫抖了,山師陰方纔說道:“像是獨孤將軍就知道爲我分憂,主動要求南下迎敵,保衛我大燕疆土。王大人,你看……”
這時候王老已經滿頭是汗,他硬生生擠出一個微笑說道:“大人,你也知道老夫年事已高,況且老夫從來都沒有什麼帶兵打仗的經驗,只怕……只怕難以完成大人的重託。”
“嚓!”
山師陰將茶盞往桌面上一放,斜眼看着王老。
王老面皮一緊,已經一鞠到底,“王家願爲大燕提供軍餉三十萬兩,軍糧三萬石,還有從軍民夫五千名。”
山師陰看了王老片刻,隨後又將茶盞拿了起來,“王大人這份拳拳愛國之心,真是令人欽佩,那些錢糧若我不收下豈不是讓王大人難做?”
王老聽到山師陰口鬆,面上緊繃表情終於是放鬆了一些,“能夠爲國分憂,爲山師大人分憂,是我應該做……”
“不過。”山師陰突然出聲將王老話語打斷,“我想要的可不是這些。”
王老那張面孔好不容易放鬆一些,他聽到山師陰的話立即又緊繃起來,“大人想要什麼,不妨,不妨直接說吧。”
山師陰微微一笑,回頭看着王老,“我也知道王大人年事已高,怎麼會讓王大人領軍打仗呢?燕國以孝道治國,這些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即便是山師陰這麼說了,王老依舊不敢有半點鬆懈,所謂先禮後兵,山師陰這種笑面虎後面要說的話纔是真正的重點。
果然,山師陰只是稍稍停頓,或許是觀察了一下王老的臉色,隨後便繼續說道:“王大人雖然年老體弱,但是王家還有許多後輩,其他家族還有許多年輕才俊。如今世人都說金甲侍從早已不復天下強軍之名,我倒是覺得並非如此。不如趁着這時候,讓世人擦亮眼睛看看了,我們的金甲侍從究竟還是不是天下強軍!王大人,你覺得呢?”
王老滿臉錯愕,“大人是說,要讓我們各大家族的孩子去參軍?”
山師陰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不只是參軍,是參加金甲侍從,那可是天下強軍,更是個下一輩人建功立業的機會。況且,此戰過後,難道王大人就不想在軍中插上一手?”
王老嚥了咽口水,陷入沉思之中。
山師陰可以從王老恍惚的眼神之中看出,他已經有些心動了。只不過,這向前推的力道,似乎還不夠大,“對了,還有件事情忘記和王大人說了。”
蘿蔔與大棒,哪一樣都不能少的。
山師陰盯着王老的雙眼說道:“聽說王老讓族中不少家眷離開了王都昌隆,去了盼雪方向,不知道他們是去做什麼了?”
王老面色猛然一片煞白,伸手指着山師陰,“你,你!”
山師陰勾脣一笑,擡手將王老手指按下,“王老切莫忘了,我們九嬰以前是做什麼的。還有那貓怔仲,他可還欠我一次。”
王老面色漲紅,似乎想要破口大罵,可是又被他生生壓了回去,“我家裡人,他們……他們覺得昌隆太冷,不過是出去避冬了,大人不要疑心。”
山師陰繼續說道:“是嘛,各位大人家中子女集體出遊,倒還是少見的很。”他看着王老面色沉鬱,起身拍了拍王老的肩膀,“其實昌隆也挺好的,不如王老和他們說一聲,讓他們都回來吧。若是家裡缺點什麼,儘管與我說,這些小事兒我還是可以幫你們解決的。”
王老面色異常難看,顯然是剋制着自己的怒氣,但是他面上還得道謝,“多謝大人關愛。”
山師陰走到了王老身後,彎腰撿起一片落葉來,“王大人想想武氏姐弟情深,你我又對大王做了那些事情,若是他們打進來,或許我倆還能在同一間牢房裡高談闊論個幾天,以後上路也算有伴兒。”
這句話,最終讓王老面上神色垮了下來。
山師陰這一番威逼利誘連消帶打,讓王老全無招架之力,“大人儘管吩咐,老夫必定讓各大家族全力配合大人。”
“哎!”山師陰板起面孔來看,“怎麼能說是配合我呢,我們都是在爲大燕做事。”他踱了兩步,又在石桌邊上坐下,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副小冊子來,“這裡是各大家族年滿十四歲的男子名單,請大人按照這份名單徵召家族子弟入伍。”
王老雙手顫抖,遲遲不願去接那名冊。
山師陰直接將名冊往王老那雙顫抖手中一塞,“主將等事便由你王家牽頭,我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擋住西蜀入侵,直至飛羆軍解決南禍,前去增援。”
王老閉目嘆息,最終將名冊握緊,“下臣領命。”
山師陰看到王老這一副認命的模樣,嘴角微微勾起,“大人恐怕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便不打擾了。”
這意思,便是逐客令。
王老拿着名冊深鞠一躬,“下臣告退。”說完這話,他便將名冊塞入懷中,心事重重地離園而去。
這偌大御花園中,只剩下山師陰一人獨坐飲茶。
或許,並不只他一人。
一道黑影閃身出現在山師陰身後三步之遙。
山師陰頭也不回道:“回來了?”
那黑衣人立即單膝跪下,“幸不辱使命,信件已經送到了那位手中。”
山師陰繼續問道:“那位怎麼回覆?”
黑衣人沉聲回答,“那位接過信件看過一遍,面上見不到絲毫變化,也沒有留下任何口信,就讓屬下回來了。”
山師陰勾脣一笑,“那位可是個聰明人,我給那位的建議,應該是對那位來說,最好的選擇。”
黑衣人閉口不答。
山師陰又輕聲問道:“另外一邊有消息了嗎?”
黑衣人答道:“另一邊路途遙遠,現在還有迴音。”
山師陰微微一笑,“不礙事,只要把消息傳到那邊,那個人一定會來。”山師陰頓了頓,隨後對身後黑衣人揮了揮手,“你舟車勞頓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黑衣人捶胸行禮,隨後一閃身,就不見了蹤影。
不多時,又有一人從花叢之中行出身來。那人望向方纔黑衣人離開的方向,輕笑說道:“大人最近可是忙碌的很。”來人正是宮中內宦,卞蘭。
山師陰扭頭看他,“你每天看着我這麼忙碌,難道就不覺得無聊?”
卞蘭走了過來,在山師陰對桌坐下,“難道大人是希望我忙碌起來?”
山師陰眯了眯眼,隨後臉上笑容更加燦爛,“我原本以爲對付你還要花一些手腳,倒是沒想到,你似乎一點都不想摻和我的事情。”
卞蘭爲山師陰斟上新的茶水,“我應該曾經說過,我並不忠於大燕,我只是想爲我的夥伴們尋找一條新的路。不用再在這永遠見不得光的王宮大內等待腐爛和枯萎。”
山師陰沒有飲茶,反倒是將茶盞推到卞蘭面前,“那麼這條路,你找到了嗎?”
卞蘭愣了愣,隨後將面前茶盞端起卻不飲,“大人這茶可不好喝啊。”
山師陰哈哈大笑,“若是好喝,還有什麼意思?”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突然一陣風來,空中飄飄蕩蕩落下點滴雪花。
雪花落在杯中,展開一瞬,隨即融入茶葉。
山師陰盯着雪花,突然說出一句,“下雪了啊。”他雙目有些失焦,竟然在此時,不知回想到了什麼。他分明與卞蘭對坐,偏偏又在此刻身上發出說不出的落寞孤寂。
卞蘭看了山師陰片刻,隨後將茶盞中茶水一飲而盡,“小人謝過大人賜茶。”
山師陰一愣,隨即回過神來。
兩人相視大笑。
香樟樹下,有卞蘭爲伴,山師陰那背影似乎已經沒有往日那般蕭索。
另一場雪,落在蜀燕交界之處。
一支商隊正穿過山嶺,進入蜀國地界。
其中有一輛馬車,趕車之人正是孟純。而車窗就在此時被人打開,林火從車窗中伸出手來,讓那晶瑩白雪落在掌心。
林火看着掌心雪花逐漸融化,隨後低聲呢喃,“下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