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朱望着那雙噙笑的鳳眸,脣角扯了扯,有他這麼厚臉皮的嗎。她拉下臉,喚道:“夜來,替本神送客。”
夜來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到白澤的身上。
望着在青年神君的白髮間隨風凌亂的幾片葉子,他默了默。白澤同樣是上古神獸,可是與面前的這位上神交手,卻還是打得這麼慘。他還是……不瞎摻和了。於是堅定道:“帝君,今日不是要決定帶什麼賀儀好嗎,鳳止上神既然也要去赴宴,不妨請他共同商討。”
沉朱神色肅了肅:“誰要跟他商量。”
背景裡的白澤擡起手,試圖將插在他發間的那幾片樹葉撈下來,可惜幾次都沒有成功。
沉朱極力無視他,對鳳止道:“若我記得不錯,應當早就同你劃清界限了。你這般若無其事出現在我面前,實在是讓人困擾。”
鳳止因爲她的這句話略有些低落。
他讓她……困擾了嗎。
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未減:“你若是覺得困擾,可以無視本君,就當本君是棵會走路的草木,若是連本君的聲音都不想聽到,本君可以不說話。”深深望着她,“阿朱,本君會盡量不讓你感到爲難。”
沉朱爲他的這番話心頭一動,輕輕別過臉去。你在這裡,已經很讓我動搖了啊。
鳳止望着面前的少女,她今日穿了件青色的長袍,式樣雖然古樸簡單,可是仔細看,領口和衣襬都有精緻的繡紋,微風一拂,便自她發間傳來的淡淡墨香。
聽說她最近幾日一直關在書房,看她眼睛下方的陰影,只怕是很久都沒有合過眼了。
墨珩,你的算盤打空了呢,她這麼努力想爲你分擔,又豈像是會怪你的樣子。
沉朱擡頭,堅定了一下神色,打算將他趕回去,卻忍無可忍地對立在她身後與發間的樹葉做對抗的男子道:“白澤,你怎麼打這一架的,竟將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
太丟她的人了好麼。
白澤頂着一張木頭臉和一頭亂糟糟的白髮,道:“不是打架,是切磋。”
沉朱眼角一抽,道:“切磋還不是輸了。”再說,把“打架”換成“切磋”,完全沒有挽回尊嚴好吧。
白澤哦了一聲,道:“可是鳳皇說,切磋無關輸贏。”
鳳止那句話絕對不是在安慰你,而是在嘲諷你啊,同樣是上古神獸,你不要被他人畜無害的模樣糊弄了好嗎!
沉朱揉一揉額角,對笑吟吟立在那裡的鳳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大門在那裡,不送。”
他卻上前一步,將她的手指握住,朝其餘人道:“你們先去凌兮殿,本君與阿朱隨後到。”
成碧望向另外兩位神君,咳了一聲道:“也好。奴婢已經備了好幾份禮在凌兮殿上,原想讓帝君挑一挑,不過,帝君悶頭看了幾日卷宗,只怕也看不出好壞來,不如奴婢與二位神君先去把一把關,待挑好了再讓帝君過目。”
見鳳止點頭,道:“奴婢先行告退。”說罷,就拉着夜來和白澤一溜煙兒不見了。
路上,白澤不解:“爲何留沉朱與鳳皇在一起?”沉朱明明說過,再也不想見到他。
成碧腹誹:“這句話我纔想問好不好!”斂了斂神色問他,“不是神君在看大門嗎,怎麼沒有攔住鳳止上神,反而把他領宮裡來了?鳳止上神很厲害嗎?”把白澤打得落花流水,應該很厲害吧。
白澤聞言頓了頓,在腦中重演了一下方纔的情形——
鳳止挑眉:“白澤,你怎在此?”
白澤道:“沉朱說了,這幾日讓吾多加留意,如果見到姓鳳的可疑人士,就把他趕回去。”
鳳止理衣袖的手微頓,姓鳳的可疑人士,難道是在說他?阿朱已經連他的名字都不肯直言了,這委實有些不妙。
他打定了主意,笑的和藹:“白澤,你剛剛渡劫飛昇,對這個身體還不大適應吧,可願與本君過上幾招,活動活動筋骨?”
白澤想了想,道:“好。”
他雖不好戰,可是能與面前的這位上神過招,的確,很有誘惑力。
一柱香的功夫不到,鳳止上前拍了拍白澤的肩頭:“切磋無關輸贏,不要放在心上,本君渴了,先進去喝杯茶。”走出兩步又退回來,和藹道,“一起吧。”——
被成碧一問,一直處於恍惚狀態的白澤突然悟了。雖說他與鳳止同是上古神,神力也旗鼓相當,可是自己初升爲神,全無實戰經驗,鳳止壓根兒就是看準了他的所有弱點,與其說是同他切磋,不如說是對他單方面的實力碾壓,那張溫和純良的笑臉之後,實際上對他這個後輩沒有半點關愛。
白澤想完,俊美呆滯的臉上終於有絲裂痕,轉身就走:“吾要與他再打一場……”
成碧及時拖住他的手臂:“神君你就不要跑去添亂了。鳳止上神上古時代就已經威震四海八荒了,這麼一尊偉大的神,得罪了他對崆峒有什麼好處?不如放着讓帝君去對付他,說不定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呢。吾等還是做些別的爲帝君分憂,比方說……”認真道,“躲得遠遠的,以免被誤傷。”
白澤默了默,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成碧與白澤說話期間,夜來回頭,望了一眼立在山茶花叢旁的男女。一個溫良如玉,一個遺世出塵,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哪裡還能看到別的風景。
他收回目光,轉向白澤:“神君打輸了也沒關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白澤握緊的手鬆下來,乖乖被夜來和成碧拖走。
被留在原地的少女半天才回過神,咬牙切齒道,這幫傢伙,竟這麼簡單就將她給賣了!
目光在被鳳止握住的手指上落下,朝他挑了挑眉,他立刻鬆開手,若無其事道:“去海上吹吹風吧。”眼神清澈地向她承諾,“這一次本君來駕雲,不會累着你。”說着,就擡手召了一朵祥雲,含笑看着她,“還是說,想讓本君化出原形來載你?”
沉朱微微一愣,他還記得在太虛海底誆了她的那件事嗎。
待祥雲落到面前,她竟鬼使神差地跳了上去,板臉道:“不必。”
鳳止見她動作,脣角往上掀了掀,在她身畔立定以後,捏個仙訣朝太虛海的方向行去。
鳳止駕雲,帶着她落到曾經一起躲過雨的海上孤亭。
人還是同樣的人,心情卻不復當初。仔細想想,他們這麼兜兜轉了一圈,真像是又回到了原點。只不過,那時她對他有意,他卻對她無情,此時,卻換作她想盡量躲開他。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她暗道,不能再與他有牽連了,她不想讓他在必須做選擇的時候,有任何的爲難。
望着亭外的碧海長空,她沉默許久,忽然開口:“你曾經在此處把玉玦歸還與我,鳳止,你那日的想法,現在告訴我也無妨了吧。”
能夠感受到男子熾熱的目光,她卻沒有回頭,只是目視着前方,任海風輕解身上衣裳。
耳畔傳來鳳止淡淡的一聲:“還記得你贈本君玉玦時,本君說了什麼嗎?”
沉朱道:“你說,你不是我的良人。”
鳳止聲音平緩柔和:“阿朱,你知道千神冢中的那些上神,都是怎麼死的嗎?”
沉朱微頓,不知他爲何會提起這個,愕然了一會兒後,道:“自然是壽數盡了。”
鳳止低眉笑:“壽數?本君活到今日,還未曾見過哪個上古神是壽終正寢的。”他語氣雖淡,在海風中卻有種清幽蒼涼之感,“在天帝執掌四海八荒之後,四海八荒的神仙都由天條加以約束,妖界和魔界亦遵循着妖皇和魔君掌管的種種規則,可是來自上古的神魔,力量之強,又豈是區區天條或能制約得了的?”
沉朱忍不住回頭,望向身側男子,白色的長袍,隨風浮動的黑髮,如墨般深沉卻冷淡的瞳色,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就算是在上古神中,他的容貌只怕也是出類拔萃的吧。她爲這個念頭別過臉去,只聽見他略夾着嘆息的聲音響在耳邊:“可是,六界之大,強者無數,真正自由的又能數出幾個?”
“就算神力強大無邊,也有無形的天道綱常在俯瞰他們,稍有不慎,就會有劫難壓頂而來,有時,甚至會是毀滅六界的浩劫。所以,上古神的責任,就是約束好自身,不要去嘗試犯錯。”
他轉過臉,眸子裡有熾熱濃烈的色彩,目光落到少女端正的面孔上:“阿朱,誰也不知道,像本君這樣的神,若是犯了錯會是什麼樣的後果。連本君自己……都不知道。”
他說了半天,總算說到正題:“所以,本君每走一步,都需要去考慮,擅動私情所帶來的後果,本君是否有能力承擔。阿朱,那時本君的確是在猶豫,猶豫是否要再進一步接近你。因爲,你對本君而言,實在是太危險了……”
他口中吐出幽幽一縷嘆息,垂下頭:“本君如此瞻前顧後,是不是很不像話?”
沉朱默了片刻,道:“是啊,很不像話呢。”
鳳止在身下找到她的手,問道:“若是本君現在想要修正,可還來得及?”輕道,“阿朱,本君以後不會再有事瞞着你了,也不會對你有任何私心,以前犯下的錯誤,本君會彌補。你想要什麼,本君就給你什麼,就算你要顛覆六界的乾坤,本君也會陪你走一遭。”
沉朱爲他的這番告白震在原地。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等回答,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清亮的鳳啼,鳳止一聽這動靜,就知來者是誰了。
這個百翎,怎麼每次都來的這麼是時候。
果然,剛剛握住的小手迅速從他手中抽出去,等到自九天而來的鳳凰化爲女子的形態落至亭中的時候,少女已經將手攏在袖中,且無聲地與他拉開一些距離,精緻的小臉上一派端莊與冷漠。
功敗垂成,原來是這般讓人抓心撓肝的事。
喚作百翎的女子一落至亭中,就被自家帝君眼中的冷光嚇得微微一縮,她這是……來的不是時候?正在遲疑,就見他換上一貫的淡笑,問她:“百翎,來此何事?”
額,帝君分明笑得溫柔,可是爲什麼她覺得這麼冷呢……